《《花雨枪》 作者:夏生》第46/48页


  “仔细看画红线的地方。”常樱道。
  傅冲低头看了验尸记录好一会儿,抬起眼,却是有些不明所以的模样,稍稍斟酌后才开口问:“大人给我看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看好了,这案子里死的三个男子都是右手拿枪的,而抢劫银号的男子里有一个是左手拿枪,你告诉我,那个左手拿枪的家伙在哪里?”
  傅冲神情一震,仿佛逃避一般垂下眼帘再去看那记录,好一会儿,才抬起眼来镇定地说:“若是这样,常大人应该告诉崔大人,让他继续追查漏网之鱼,问在下有什么用呢?”
  常樱轻笑出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就不会换换花样吗?好让我难猜一些。”说罢,她站起身,笑着走到傅冲身前,拿起那几张验尸记录,三下两下撕了个粉碎。
  “你心里不奇怪吗?缇骑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就能知道?缇骑的验尸记录我怎么能拿到?我告诉你吧,缇骑和绿骑根本不是一回事,很多缇骑做不到的,不敢做的,对我们来说易如反掌。你如果和我合作,告诉我我感兴趣的人在哪里,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要保护的人,我也会保护,我们这里从现在开始说的每一个字,都不会再有记录。否则的话,我也可以叫你什么也保不住。怎么样,做不做这个交易?”常樱说完,向书记校尉递了个眼色,那人便知趣地立刻拿起记录退出了审讯室。
  常樱逆光站在傅冲面前,身子遮住了大半灯光,身后是一片柔和的光晕,自己却化作一团暗影,让人无法不想起那些关于绿骑的种种传说——无所不能的帝国暗探,被无数光环包围,却永远神秘莫测,最聪敏,最冷酷,无孔不入,手段非常……
  傅冲轻轻闭上眼睛,像是要躲避眼前这光与影的魔术,低声道:“常大人,你为何一定认为在下知道呢?在下和崔大人已经什么都讲了,这案子即使被送到刑部,也判不了在下什么重罪,我还需要保护谁?”
  常樱冷哼一声,重新退回暗影里,缓缓地说:“不要以为你不说,我就找不到他,这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而现在,趁着还没找到,你还有机会和我做交易。为了让你知道我的诚意,我可以再替你保守一个秘密。你记得吧,你们出海那天,是个阴霾天气,整个天空都被厚厚的雾霭笼罩,海上无风无浪,当时是巳时左右,日头应在稍微偏向东南的云层里藏着,而抢匪用来观察你们的船也是在东南方向,因此日光不可能对镜头造成强烈反射。而这样的天气,海面上也不会出现强烈的反光,所以也就不可能有海水反射的日光再次射到望远镜玻璃上形成新的反射,那么望远镜怎么会有反光呢?”常樱说完,牢牢盯住光亮中的傅冲,这是她手上最有力的一击,其他的不过都是虚张声势。
  傅冲的防线几乎是在一瞬间被击溃,一直淡定的脸上现出仓皇之色,垂下眼帘似乎是要隐藏躲避,却又慌忙抬起眼去看暗影中的常樱,像是怕失了她的踪迹。终于,他喃喃开口道:“我不知道他现时在哪里,我和他之间的交易是,这件事我替他抹干净所有痕迹,而他则要从此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当时,他和叶莺莺在回帝都的路上,然后中途折回来,如果事情顺利,我替他杀了海上那个雇来的抢匪,而他会从海上取走钱。之后,我再替他清除掉其他所有人。再之后,他会拿着钱和叶莺莺成婚,远走天涯,安心搞他的炼金术。所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逍遥,我并不知道。”
  常樱暗暗舒了口气,想着该如何继续再挖出些有价值的东西,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一个扈从绿骑指挥使的校尉。那校尉施礼之后递上一纸公文,道:“指挥使大人的手谕。”
  常樱接过手谕看了看,银牙轻咬,转回头对审讯室内的傅冲说:“傅大侠真是入赘了一户好人家,刚才多有得罪,本官这就叫崔大人送傅大侠回去。”
  常樱走进听讯室的时候,薛怀安扑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热诚地赞美道:“常樱,真漂亮。”
  常樱的脸一红,别过头去,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说:“你放手,像什么样子。”
  薛怀安放了手,却未意识到常樱的尴尬,转过头对崔执说道:“说实话,中间那会儿真是提心吊胆,虽然我和傅冲这一路关押在一起,但我不能完全确定他不知道外面的事,谁知道他和宁二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秘密的传讯方式,所以,只能赌一把。”
  向来不苟言笑的崔执似乎感染到薛怀安的快乐,微微笑着说:“那个‘心中要保护的人’你又是怎么想出来的?傅冲要保护谁?”
  “自然是宁霜,他喜欢宁霜啊。我在宁家住了这么多天,成天和这对夫妇抬头不见低头见,这还看不出来吗?!”
  常樱一撇嘴,道:“真难得,你这么个鲁钝的家伙能看出这个来。”
  薛怀安挠挠头,说:“就是连我这鲁钝的人都看出来了,才越发不明白,傅冲分明是很喜欢宁霜的,却为何要帮陆云卿呢?而宁霜她,到底又存了什么想法?我不信她和这事没关系。好在有了陆云卿这条线索,谜底很快就能揭晓。”说完,他又想起一事,问,“对了,你父亲的手谕是不是骂你了?”
  常樱神色微黯,口气却淡淡的:“没什么,叫我不得插手缇骑的事务而已。”
  薛怀安见她这般神色,便想起昨日她要回父亲手谕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原先高兴的心情竟一下子去了大半,就仿佛有一只手指不轻不重地戳在心头上,一颗心便失了跳动的力气,只这么望着面前有些黯然的锦衣女子,一时无语。
  三人商议好下一步的计划,崔执便押解傅冲回刑部大牢去了。薛怀安仍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拉住常樱想和她再多聊几句案子,没说上三句话,便有个校尉来报,绿骑大牢门口有个少年要找薛怀安。
  不多久,常樱差去的校尉带着个漂亮的少年走了进来,正是被崔执关到今日晌午才放出来的本杰明。薛怀安见他一脸的不高兴,便问:“小笨,怎么了,是不是太想我了?”
  “壮,我是在生初荷的气,我为她打架被关了两天,她却不来接我。好在我这人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和她计较,就自己跑回叶家去。叶家人却说她昨天下午就留了书信说回惠安去啦。真是气死我了,她自己走掉也就算了,她还拿着我的工钱呢,我身上又没几个钱,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就跑去刑部大牢找你,结果你又被转到这里,害我这一顿好找。”本杰明颇为委屈地说。
  薛怀安神色一紧,一把抓住本杰明的手,失声问道:“小笨,初荷的信在哪里?”
  本杰明被薛怀安骤然急迫的样子惊到,磕磕巴巴地说:“我没,没带在身上啊,那种东西看完不就算啦,干什么带在身上?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薛怀安来不及对本杰明解释,转向常樱,急急道:“初荷昨天去查树胶片的事情来着,陆云卿最近就住在叶家,搞不好,打草惊蛇了。”

替我说对不起

  初荷是被饿醒的。
  昨天晚上,如意倒是拿了一盘馒头到里间屋来,可是初荷想起如意说要慢慢毒死自己,便不敢吃。陆云卿看着她笑了笑,自顾自捡了个馒头吃,吃罢闲闲感叹:“有时候快要死也是好事,就没那么多担忧。”
  吃完了陆云卿回床上睡觉,又带着一丝坏笑问初荷:“就一张床,要不一起睡吧?”
  初荷的脸立时腾起两抹红霞,狠狠瞪了他一眼,劈手挥向他面门。陆云卿一躲,在床前闪出条路,初荷趁机上去抢了一条被子,然后三两步跑到屋子的另一头,往地上一铺,坐上去,警觉地盯着陆云卿。陆云卿却只是笑,不再说什么,自顾自睡去了。
  早晨起来,初荷实在饿得慌了,便蹑手蹑脚走到陆云卿床边,将手放在他鼻子下方,感觉到平稳的呼吸,确认这个家伙的确没死,这才回到桌子那儿,拿起一个凉馒头,就着凉茶吃了。
  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床上的陆云卿忽然发出痛苦的呻吟,手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滚不停,初荷吓得扔了手中那最后一口馒头,跑到床前不知所措地瞪着陆云卿。
  陆云卿却在此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苍白的脸上泛着微微绯红,说:“真是个惜命的小东西啊,有趣。”
  初荷这才明白他是装样子吓唬自己,气得一跺脚,又逃回自己的地铺去了。初荷坐在地铺上,看着陆云卿便觉心里有气,她平日里虽然不能说话,但是并未觉得自己因此就在和别人的交往中落了下风,可是对着这个陆云卿,如若不能一张口就骂他,那必然是要被他欺负到死的。
  陆云卿从床上坐起来,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初荷,便下得地来,也不穿鞋,赤着脚走到她面前,一屁股坐在初荷旁边,道:“你别怕我,我不会对你怎样,我都是要死的人了,还能如何?”
  初荷心里奇怪,一直不明白他常挂在嘴边的“快要死”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惜身边无纸无笔,只得用眼睛望着陆云卿,希望他能讲清楚些。
  陆云卿看着初荷满脸疑惑的模样,会心一笑,说:“我和你讲过我是一个炼金术士对吧,炼金不是单纯为了找到黄金,而是为了寻找这世界的秘密,那些物质变化的秘密,你懂吗?”
  初荷努力地点了点头。
  “所以,说我是化学家也对,不过是更好听的名字而已。但我更喜欢叫我自己Alchemist,因为我的祖先住在郴州,你听说过郴州吗?”
  初荷略微想一想,摇一摇头。
  “郴州在湖广行省的南部,那地方的人,很早很早以前就掌握了提炼贵重金属的秘术,可以从那些不纯的金属物件或者低等级的金属杂矿石中提取出白银和黄金,但是后来岁月变迁,历史上发生了无数变故,掌握这秘术的人只剩下我的家族,所以有大约一百年的时间吧,我的家族富甲一方,享尽了荣华富贵。但是但凡这样的大富之家,总有很多钩心斗角之事,也搭上了不知多少性命,一百年下来,秘术早已经失传。我所谓的失传,说详细些,就是哪怕按照先人所书的法子,我们也提炼不出黄金了,到底是为什么,无人能解答。因为这秘术其实是一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东西,就像你拿着的那块cau-uchu树胶片,那东西是我制造出来的,按照同样的方法我可以再造一次,至于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变化,我无法解释,但我坚信,炼金术的终极之术,一定可以解释这些。既然学理数科,你就一定知道牛顿了,他是这世上最伟大的炼金术士之一,是最接近世界真相的那个人。”
  陆云卿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自己跑题了,笑一笑,微顿之后才说:“家族到了我这一代,连最后的老本也吃光了,最后偌大一个家就那样散掉,说起来真是唏嘘得很。我一个人在外面漂泊,做过很多事情,但始终没有放弃炼金术,这是一个很花钱的嗜好,所以,虽然我曾经赚过不少钱,可到最后,还是个穷光蛋。不过现在想来,最糟糕的嗜好不是炼金术,而是我有个习惯,我总是喜欢尝一尝我炼制出来的不知名东西的味道。在我想来,对于任何一个由我新制造出来的、这世上从未出现过的东西,我的责任就是要记录下它的颜色、状态、性质、生成方式,以及味道等细节,所以不尝一尝怎么知道味道呢?我想,我现在这病多半是由于长期沾染这些有毒的东西吧,究竟是哪一样最致命,我也不知道,因为尝得太多了。”
  陆云卿说完,低低地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双肩震动,脸色涨红,喉咙因为呼吸不畅而发出“呼呼”的粗喘声。初荷看着他,害怕起来,仿佛眼前男子的肉体会在这样的狂笑中瞬间四分五裂,灰飞烟灭,于是刹那间便明白,这个人的确是要死了。
  门被突然推开,如意站在门口,静静看着里面笑到不能自已的陆云卿。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停下来,疲累虚弱地倒在地铺上,急促地喘着气,长发披散开来,像蔓生植物般纠结在身体上。
  “公子不要难过,如意不会让公子一个人上路,定会让你最喜欢的人陪你一起走。”如意说完,看了看初荷,似又想起什么,转身取了初荷的炭笔和本子,扔到她面前,说,“你死前有什么想留下的话就写吧。”说完,锁上房门便去了外间。
  初荷终于得了笔纸,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看着本子好一阵发呆。陆云卿不知何时已经坐起来,同她一起盯着空白的本子出神。
  “给你最重要的人写点儿什么吧,不能陪着那人走到最后,要向人家道歉。”陆云卿突然说道。
  初荷被他这话说得心里一酸,只觉得陆云卿真是个坏到底的坏人,总是能让自己心里不好受,于是干脆把本子一扔,不去费脑筋了。
  陆云卿却继续道:“如果你能活着,可不可以替我向莺莺和宁霜道歉啊?”
  初荷转过头看他,眼里满是疑惑。
  陆云卿不顾她的疑惑,继续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也挺恨你的,还有你那位表哥薛怀安。因为你,我们没有跑出城;因为你那个表哥,我的银子全都没了。你不知道,那天在海上,我看见你那位表哥悠闲地坐在甲板上,而其他锦衣卫却拿着望远镜在船舷边走来走去,四处观望,我就明白了,他一定知道我要做什么,这一次又没有机会了。后来你拿着cau-uchu树胶追查的时候,我便知道,迟早他会找到我,最终我还是败了呢。唉,好可惜啊,如果我能活下去,真希望和他还有那个崔执再做一次对手。不过,其实严格地说,我也不算是败了,我在确认自己活不了多久的那天,就已经不想再斗了,否则的话,就算崔执那样挤压式的盘查搜索,我也不见得想不出法子应对,是我自己先放弃了,才会想着干脆换一些现银,然后和莺莺逍遥江湖,也就能瞑目了,剩下的钱,大约还能再帮她还掉不少债。怎么样,我是个好男人吧?”
  初荷想一想陆云卿前前后后说的话,只觉越听越迷惑,于是拿起本子,写道:“你为什么要抢银号,既然你喜欢宁霜,她也喜欢你,你向她借钱不是更简单吗?”
  陆云卿看着本子上的字,低低笑起来,反问:“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的?”
  “看你们弹琴唱戏还有说话时的样子。”初荷写道。
  陆云卿摇摇头,又笑:“你还小呢,男女间的事说了你也不会明白。这么说吧,我和宁霜互相欣赏,也许我有时候会和她显得有些暧昧,但是,我和她始终只是朋友而已,我爱的人只有莺莺一个。不过这事,别说你不懂,就是傅冲或者莺莺也不见得能懂,尤其是那个傅冲,最是个不懂情之人。”
  “我明白你不向叶老板借钱的苦衷,可又为什么不去向宁霜借钱?”
  “你知道我要用多少钱啊?说起来,那次抢银号所得的现银,再加上以后慢慢变卖那些珠宝字画所得,我估摸刚刚够我在找到炼金术秘法之前的所有花销。而宁霜她,别看是德茂的少东家,大事却全要她爹同意,商场官场能纵横捭阖的是她爹又不是她,那样一笔钱,她根本没有权利往外借。所以,她协助我抢了自家银号。”
  初荷听了,还是觉得不明白,又写道:“即便是不能借,也可以想想别的法子,为什么一定要抢自家?”
  “因为宁霜有自己的心结。你不了解宁霜,她啊,有这世上最自由的性子,却过得这般不自由,所以,你可以认为这是她叛逆的行为吧。你活着出去的时候,把这讲给你表哥听,他会懂的,他认识过去那个自由的宁霜。”
  陆云卿说到这里,闭上眼睛,显得很是疲累,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用很低的声音说:“你表哥曾经说过,你跑得非常快,常人莫及,是不是这样?”
  初荷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下面和你讲的话,你要牢牢记住。”
  初荷心中一紧,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做过的实验记录都放在外间屋的大红木橱子里,送给你,你要替我保管好。现在看来,那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但是,将来却说不定。比如那个让cau-uchu树胶不发黏的法子,本是我意外所得,因为当时匆忙要做气囊,所以没工夫再做第二次实验,但是将树胶和硫黄按比例混合这路子一定是对的。如若将来你因为这些实验得了大笔财富,记得给莺莺分一些,就当是替我还债,我这辈子对她实在是不够好。”
  说到这里,陆云卿停下来,静静看着初荷,初荷只觉仿佛同他瞬间心有灵犀,拿起纸笔,写道:“好,我答应你,一定办到。”
  陆云卿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容,这才继续说:“昨夜我趁着撞桌子的时候,将一个我从硫酸里提炼出的东西给打开了,这东西如果人吸入很多,就会昏睡,但是吸入量小的时候,只会让人感觉头晕难受,行动也会迟缓。本来这东西因为有股子气味,不好用来对付如意,可巧她自从那次大病之后鼻子就不灵了,所以她这一夜下来,在外间已经不知道吸入了多少。一会儿我会找时机叫她进来,她开门以后,你要找机会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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