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枪》 作者:夏生》第9/48页
几乎是与此同时,楼上的莫五将枪口缓缓转动,指向了那个背着手站在窗口的少女。
计
初荷对着黑漆漆的枪口,有一刹那脑子里一片空白。
枪口是那么黑,宛如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吞噬掉光、热、生命,以及一切进入它的东西。
她站在隧道的这一边,时光奇异地倒退,四周暗下来,暗到连自己也消失不见。
在这样胶着黏稠如乌漆的黑色中,她听见死亡的声音,那声音是金属切入身体时的锋利,血肉与刀剑摩擦时的震颤,灵魂飞离肉体时的诀别。
奇怪的是,这一次,她并不害怕,心跳只是滞了一下就恢复到正常的律动,一下一下平静地跳着。
她轻轻闭上双眼,脸上呈现出奇异的安详神情。
莫五看着枪口下的少女,心中生出古怪的念头。
他记起很久以前,他去泉州港的时候,出于好奇,溜进给外国船员建造的圣母堂,在那里,他看见一些很美的画。有一张上面画着一个年轻的金发女子,她垂着眼帘,温柔地抱着一具男人的尸体,没有任何悲戚或者哀痛的神情,秀美的脸上一派安宁祥和。
“这是她的男人吗?死了男人她为什么不难过?”他问同伴。
“她是圣母,那是她的儿子,上帝之子耶稣。关于这样的神情,有两个解释,一个是说,圣母其实早就预见到儿子的死亡以及后来的复活,所以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另一个解释说,她神情安然平静,只是因为她真正地了解什么是死亡。”
“你觉得哪个解释对?”
“我喜欢第二个,第一个嘛,如果可以预知未来,人生是多么没有趣味。”
那么,这个女孩儿呢,为什么她脸上也是那样的神情?这样年纪的女孩儿,面对这样的情形,不是应该腿软、颤抖、哭泣、失控才对吗?
她是可以预知未来,还是真正地了解什么是死亡?
莫五想着,略微有点儿失神,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挪开到那边去,别挡在窗口。”
初荷没有料到是这么一个结果,睁开眼有点儿讶异地看着莫五。
“看什么看,挪开,快点儿,想被老子轰死吗?”
初荷依言离开窗边,只听“砰”的一声轰响,莫五向窗外射了一枪。似乎是有些弹丸打在了窗外的榕树上,呼啦啦,好一阵枝叶摇响的声音。
屋内女孩子们的尖叫声几乎是在枪响的同一瞬间响起来,莫五无视这些尖锐的叫声,冲着窗外喊道:“你们别想搞古怪,再敲那个破鼓,老子的枪可就不是射树了。”
初荷听见莫五这么说,马上明白过来,原来莫五只是猜出来外面的鼓声有什么门道,可是并没有看破她正在和花儿哥哥联络,心中一宽,趁着这个有点儿混乱的时候,伸手在课桌上的砚台里蘸了点儿墨汁,在手心里快速写下“勿动”两个字,把手往后一背,不易察觉地挪了几步,站到瑟缩在一起的同学们中最靠前的位置,展开手掌,拼命地摇晃着。
“莫五,你不要动那些学生,你不杀人,什么都好商量。”常樱大声冲二楼的窗子喝道。
“哼,老子现时没杀,但保不齐将来不杀,快去给老子准备东西。”
常樱听了舒口气,看向脸上几乎失了血色的薛怀安,轻声说:“好了,没出大乱子,后面我来解决,这件事到此以后薛校尉请回避吧。”说完,她转过身,径直向楼里面走去。
薛怀安自然知道自己刚才所做违背了锦衣卫的行动准则,心中颇为惭愧,讷讷地站在一旁。但他心中担心初荷,只好竖起耳朵拼命去听楼里的声音。
他隐约可以听见常樱叫门的声音,然而到底在说什么却听不清楚,但是莫五那一边却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常樱的努力犹如石砾投入幽深的死水,激不起半分波动。
大约一炷香工夫之后,常樱黑着脸走了回来,道:“他说要说的都和你讲过了,一句也不愿再和我谈。”
也许是不希望看到那么激烈而暴力的场面吧,薛怀安听了,不知道怎么心底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常百户,恕我直言,这莫五身上可是携带了什么重要情报,所以放他不得?”李抗问道。
“身上携带了什么不知道,可是他本身就是一个威胁,他潜伏于崇武军港五年,现居军器库司务一职,对大明水军武器了如指掌,最近要下水试船的无敌战舰也一直在崇武港口做最后的整备,这一次我们损兵折将,掘地三尺才把这个老鼠给挖出来,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大明。”
这时候,薛怀安忽然注意到一个更迫切的问题,插话进来说:“常大人,庙里就快敲钟了,请大人速速决断。”
不想一边的李抗却呵呵一笑,道:“我已经差人去告诉庙里的和尚不可敲钟。”
薛怀安没想到李抗有如此应变,刚要赞许,又觉得不妥,道:“这个法子只能拖得了一时,莫五一会儿就会注意到时间上的问题,我们必须马上应对。”
“那么,你想如何应对?”常樱问道。
薛怀安觉得这一回常樱的口气并不怎样盛气凌人,的确像真的要商讨一般,想了想说:“我想,暂且答应他,给他备好马,让他带着一个人质出来,这样至少能先救下大多数学生。”
“那么被莫五挟持的那一个学生你又当如何?”
“常大人的人里可有用箭的好手?”
常樱愣了一下,似乎没有马上明白薛怀安的意思,但是随即恍然大悟,道:“你是要让箭手埋伏起来射杀他?”
“正是,火枪的杀伤力虽然大,但是精确度不佳,三五十步之外单单想要射中对手已是不易,更何况莫五还带着一个人,用火枪射杀他,万一有所偏差就是一条人命。相比起来,弓箭的精确度要高很多,射箭好手的话,百步内都有百发百中的把握。我们可以让箭手埋伏在远处,等他走出来后,箭手从背后射中他要害的同时再派武功好手上去救人。只是这对箭手的要求极高,这一箭一定要射中要害,让莫五无法有余力反击。这箭手必须是有百步穿杨本领的好手才行,不知道常大人麾下可有这样的人才?”
常樱认真思考片刻,答道:“这计策似乎可行,射箭好手也有,本官便是,只是弓箭却没有。”
原来近五十年来,因为造枪术的不断改进,火枪已经逐渐替代弓箭在军中的位置。锦衣卫一般出行,都是随身携带剑与火枪,而不是不便携带的弓箭,这一时之间,还真是无处去寻一把上好的弓箭。
“有的,有的,校长那里有。”一直守在一边的副校长忽然插话说,随即差人取了弓箭来。
弓是上好的鹿筋强弓,常樱拿起弓,看了看四周的地形,选择埋伏在小楼北边的假山后面,这样莫五只要走出楼门,往放着马匹的南门一走,就会把整个后背暴露给她。
接着,她布置好其他锦衣卫,转回来指着薛怀安说:“大家听着,我埋伏的时候,你们均以薛校尉为首,突发机变之下,若是与我的布置有异,皆以薛校尉号令行事。”
薛怀安没想到常樱会如此布置,正想推脱给别人,常樱靠近他,以低而郑重的口气说:“这边托付给你了,缇骑之枪。”
质
在这一天突然荣升“缇骑之枪”的薛怀安与上司李抗一起站在馨慧女学南门口的马匹旁,静静等待着莫五走出小楼。不知道为何,薛怀安心中总是有一些不好的预感,犹如在一盘棋局中觉得自己少算了些什么,可是又说不出究竟少算了哪步。
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格外不安,于是转过身对李抗说:“李百户,怀安有事相求……”
好一会儿工夫之后,楼门口传来一些动静,接着,紧闭的雕花门“吱呀”一声被人由里面推开,出人意料的是,初荷的身影竟然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她神色看上去还算镇静,可是薛怀安看得出来,这丫头在极力控制着不安的情绪,就像两年前一样,她的安静并不代表勇敢。
初荷向前走了几步,身后就现出一个人来,只露出半张黝黑精干的面孔,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机警地四下打量着。
“那就是莫五。”不远处一个常樱带来的锦衣卫对薛怀安说。
薛怀安只是点点头,眼睛盯着初荷和莫五,什么话也没有说。
李抗有些担心地看看薛怀安,低问:“怎么是你妹子,不是说是杜小月吗?”
这话还没说完,莫五自己便向众人给出了答案。只见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后面就又跟出一个人来,那人背冲着薛怀安,看不到面貌,虽然如此,他也认得那大概就是杜小月。
这时候,薛怀安才注意到初荷的腰上绑着一条用衣裙做成的布带子。这带子将她和莫五还有杜小月三个人拴在一起,初荷面朝前走在最前面,莫五居中,杜小月与他背对着背走在最后,这样一来,初荷在前挡着,杜小月在后护着,竟然成了替莫五阻挡前后攻击的肉盾。
莫五原本就不算高大,此时微微猫着腰,只稍稍露了小半个头,很是难以瞄准。薛怀安看见那厢埋伏着的常樱两次拉开弓,最后又都松了回去。幸好他们三人这样也走得不快,一小点儿一小点儿地往前挪着,短时间还走不出常樱的射程。
薛怀安清楚地知道弓箭虽然精确度高但杀伤力不比火枪,一箭不中要害的话,莫五必定还有中箭后反击的余力,到时候,那歹人逞凶起来,第一个要遭毒手的恐怕就是初荷。
他亦自然明白,莫五每往前移动一步,常樱就失去一步的机会,所以,果决如常樱,很快就不会再手软,收起心中多余的慈悲,无论是否冒险、是否伤及无辜,都会毫不犹豫地射出一箭。
那女人,绝不会允许莫五走出她弓箭的射程。
仿佛能够触到百步开外那女子的意识一样,薛怀安明了常樱要除掉莫五的坚决之心,不论是她自己的性命,抑或是初荷的性命,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成为阻挡她出手的羁绊,她是真正的剑一样的人物。
但是,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可以大声冲常樱喊:“停手。”
于是,他深吸气,扯开嗓子,大声喊:“停手,英雄,停手。”
莫五、常樱、初荷,也许是整个世界的人以及满天神佛在这一刻都停了下来,惊异地看着这个瘦高的年轻锦衣卫。
他扔下佩剑,双手高举过头顶,摆出没有武器的安全姿势,对远处的莫五喊道:“我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