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奁琳琅》作者:尤四姐》第57/96页


  二舅母黄氏道:“女孩子出阁,这些东西是必不能少的,到时候一抬抬装点起来,外人看体不体面,全拿妆抬作凭据。老太太说,易家那头是不指望了,咱们自己操持,反倒样样顺心。”
  明妆笑了笑,“可是还早呢,下月初二才过礼,不是还有二十来日呢吗。”
  萧氏说:“你不知道,从定亲到亲迎,快的不过个把月而已,人家定下了亲事,还有个不着急把人迎娶回去的道理?现在不预先筹备起来,到时候时间太赶,唯恐有遗漏。上京那些人的眼睛毒着呢,一个疏忽,就让她们有了谈资。”
  明妆颔首,虽然对婚事本身没有什么期待,但外家的心意不能辜负。逐样仔细地查看,簪花小楷写得清楚,销金裙、珠翠团冠、四时髻花、锦绣被褥……
  再翻过一页来,时光倏忽,忽然便到了四月月头上。
  新开的那间香水行,生意很不错,明妆坐在窗前翻看账册,上月的进项居然超过了车马行。今日有人登门商谈入股,要将上京的店名和格局原封不动搬到幽州去,在幽州乃至附近郡县,开设挂靠易园名下的行当。
  这事明妆想了好几日,觉得实可以一试。上京这里的行市她要垄断,但在外埠开设,却可以造起易家香水行的名望。自己在家收取赁金,每年一百五十贯的进项是白赚的,又不用自己耗费人力物力,这个买卖做得。
  于是吩咐管事出面商谈,将一些要规避的风险白纸黑字写清楚,自己坐在屏风后听着,等字据立下了,再送到后面来让她掌眼。
  前面的谈话声,隐隐约约传进后阁来,人家倒也说得实在,“易园的买卖做得大,仪王殿下更是金字招牌,有了这两项,还愁买卖做不好吗!说句真心话,每年一百五十贯的借名金确实不菲,但咱们也是瞧着这两项,贵些就贵些,总是值得的。”
  管事笑着寒暄:“杨大官人说笑了,上京之外的店子任由大官人开,你就是开到西域去咱们也不管,一百五十贯而已,也算多?”
  午盏捧过印泥送到案前,明妆在字据上钤了印,不管他们打什么太极,这桩买卖已经成了。
  枯坐半日觉得累了,后面的事由管事去办,自己起身重回了后院。刚迈上木廊,听见身后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女使上来回话,说公爷回来了,在西边花厅里等着小娘子叙话。
  明妆有点恍惚,芝圆大婚那日后,就没怎么见过李判。听赵嬷嬷说禁中给他说合了亲事,后来他也没在易园过夜,想必相得不错吧,两下里无形间就疏远了。
  今日忽然来见她,应当是为归还易园。她心里有底,便让商妈妈回房把票据取来,以便接下来钱房两讫。
  不过赶去见他,心里还是雀跃的,就是那种忍不住的向往,虽然情怯,依旧有热望。
  脚下匆匆到了花厅前,还未进门就看见他的身影,穿一件曾青的襕袍,侧身站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笑起来,轻快地唤了声“李判”,他听见了,转头看过来,眼中微波一漾,很快浮起了一片暖色。
  “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衙门里不忙吗?”她提着裙子上了台阶,一面回身吩咐煎雪上茶。
  李宣凛却抬手说不必,“茶就不喝了,我来看看小娘子是否有空去一趟检校库,大尹那里我已经说定了,只等过去变更房契。”
  是啊,明日要过定了,前事须得厘清。这件事拖了这么长时候,确实是自己拖累了他,于是明妆爽快道:“今日就有空,我已经让商妈妈去取卖契了。”
  他说好,尽量显得从容些,连目光都要好好控制,不让它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明妆却有点伤心,两人之间不知何时筑起了一堵高墙,他有他要在乎的人了,再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了。
  心有不甘,她还想打探,“听说李判也在议亲,议得怎么样了,可决定什么时候过定?”
  他噤了下,颈间喉结滑动,看来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好半晌才道:“在议,还没打算定下。”
  正说合的那家,是荆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官家开口保媒,算得真正的金枝玉叶。但本朝好就好在官家只牵线,不指婚,这样各自都有选择的余地,并不是奉了旨意便一定要成婚。
  明妆虽心酸,但他要是能聘得一位好妻子,自己也会为他高兴。像这等身份尊贵的,嫁进来倒是好事,至少唐大娘子没有胆子欺压,新妇也能过得舒心些。
  李宣凛这头,实则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他是个一根筋,走进了死胡同里,就很难扭转自己的决心。况且眼下事忙,官家也有册立太子的准备,朝中暗潮涌动,人人自危,这个时节下,他哪里有闲心谈什么婚事。
  所以往后再拖一拖,错过了那些说合的贵女,对他来说没什么可惜。只是在她面前,一些难言的心里话说不出来,以前的坦荡,变成了现在的猥劣,他时刻在自责,却又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像今日,见她一面暗藏欢喜,而为了这一面,又不知鼓了多少次勇气。
  好在她什么都没察觉,这样很好,不会对她造成困扰,只要仪王不生狼子野心,她可以安稳一生,尊贵一生,即便不在他身边也不要紧。
  商妈妈很快把东西取来了,马车也在门上候着了,大家一同去了检校库,换回了房契,明妆也将那十万贯交还了李宣凛。
  他捏着交子,竟有些不知怎么处置,蹙眉重又往前递了递,“还是小娘子继续替我保管吧。”
  明妆却不接了,笑着说:“我不日就定亲了,不能替你保管这样巨额的钱财。李判拿它买宅子吧,最好买得不要太远,我若是想串门,也方便一些。”
  再多的话,无从说起,从满心依恋到不得不疏远,其实只需一转身而已。
  登上马车,她朝他挥了挥手,“李判,我回去了。易园虽归还了我,但你得空也要常来看看我啊。”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颔首说好。
  不过是随口的虚应,彼此都知道。
  明妆放下车上帘子,朝外吩咐了一声:“走吧。”
  马车跑动起来,她没有回头望,心一点点沉下去,唇角再也仰不起来了。


第52章
  他目送马车去远, 不知怎么,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生命里抽离出去,一时人也有些惶然了。
  七斗见他怔愣,一连唤了好几声公子, “官家先前传话, 命公子傍晚入禁中,公子别忘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 略整顿了下心绪牵过七斗手里的缰绳, 临上马前吩咐了一声, “即日起, 去各大牙行打探宅子,先安顿下来再说。”
  七斗应了声是,笑道:“小人也这么想来着,总住在衙门不成事。小人回头就让张太美往南瓦子去一趟,那里有全上京最大的牙行, 哪里有宅邸出手, 哪里有商铺租赁他们全知道。”顿了顿又追上去问, “公子, 找哪个坊院的,有讲究没有?我听说崇明门内大街那块, 有西河郡公的宅邸出售,那园子才建成没几年, 西河郡公要携全家迁往封地, 这宅子打算折变, 咱们过去瞧一瞧吧, 若是能成, 买下来稍稍添置一些东西, 就能住进去。”
  可马上的人却沉吟了下,“崇明门内大街,远了些。找离界身南巷最近的宅子,就算价钱高些也无妨。”说完打马扬鞭,往御街上去了。
  七斗看着随行官护卫他走远,往南张望了一眼,站在检校库广场上,就能看见崇明门内大街的牌子。崇明门内大街到易园,至多两炷香,哪里就远了!
  嘀嘀咕咕往停在道旁的马车走去,张太美打量了他一眼,“又遇上什么难事了,嘴里直倒涎。”
  七斗把公子的话复述了一遍,又不屈地回身朝南指了指,“你说说,这也算远?”
  张太美比起七斗来,果然更精于人情世故,嘁了声道:“你小子,该学的地方多了!你说你这么没眼力劲的愣头青,公子偏要你跟着,反观我,明明一个大机灵,却用来赶车,真真大材小用!”感慨了一番境遇,最后还是给七斗拨开了云雾,“公子说远了,那就是远了,咱们做下人的,照着吩咐办事就对了,有什么好啰嗦的。你想想,前阵子可是住在易园里的,如今搬出来,门槛外面就算远的了,你倒好,一下子找个两炷香路程的,怎么不上幽州找宅子去!”
  七斗眨着眼,愕然看了张太美半天,“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张太美说,“就顺着易园那一片找,实在找不见,往南,观音院桥那片也未为不可。”
  这回七斗明白了,观音院桥附近是戚里,仪王府就在那一片。易小娘子明日就要和仪王定亲了,将来总有出阁的时候,把宅子买在观音院桥,离仪王府近一些,照旧能和易小娘子做街坊。
  唉,这么一想,公子真是云天高谊,令人钦佩。七斗朝着他远去的方向望一眼,暮色逐渐蔓延上来,四月的暮云已经很有夏日风范,一簇簇野火般堆叠着,把皇城上空都填满了。
  几乘快骑到了东华门上,因鹤禁在左承天祥符门以南,控鹤司与殿前司分管了禁中戍守,控鹤司掌东华门及左掖门,余下诸门,仍由殿前司掌管。
  门上青琐郎上前叉手行礼,唤了声上将军,他微一摆手,将手里马鞭扔给了身后的随行官。
  禁中无召不得阑入,因此官家早就派了小黄门在左银台门上候着,见他来了,忙快步上来行礼,复退身让到一旁,向宣右门上比手,“公爷请。”
  官家这回在福宁殿,天色将暗不暗,距离掌灯还有一炷香时间,因此偌大的宫殿深处光线晦暗。
  有风吹进来,垂挂的帐幔飘拂鼓胀,远看像有人立在帐后一样。待风走了,又平息下来,这大殿便显得异常静谧,只听见更漏滴答,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官家有召见,在这之前早就屏退了侍立的宫人,只余下弥光一人在殿前伺候。见李宣凛进来,他从阴影处走上前,客气地呼一声公爷,“官家在后阁等着公爷,请公爷随小人来。”
  穿过幽深的殿宇,后阁愈发昏暗,只有东边的一扇小窗,照进黄昏的天光。
  官家喜欢蘅芜香,阁内每每香气浓郁,伴着这样的天色,莫名有种沧桑的意味。官家在屏风前的官帽椅里坐着,抬了抬眼,示意他坐,隔了好半晌才开口,“谏议大夫今日秘奏,说高安郡王借大婚之名,四处结交党羽,大肆收受贿赂。如今他府上门客已有两三百人,长此以往,只怕这社稷就要倾斜了。”
  李宣凛听后,不免仔细掂量,略斟酌了下道:“皇子豢养门客,向来是大忌,高安郡王岂能不知这个道理。官家且稍安勿躁,这件事还是得从头彻查,若是有人刻意构陷,拿住那个贼人以正视听,也好还郡王一个公道。”
  可是官家却显得疲惫又失望,缓缓摇头,“朕有八个儿子,大哥如今被圈禁,三哥一心想当神仙,五哥是个书呆子,余下几个年幼还需历练,也只二哥和四哥能替一替朕的心力。四哥的脾气朕知道,平时喜欢结交朋友,半个糙人还要附庸风雅,若说他养门客,朕并不怀疑。正是因为要供那些人吃喝,收受贿赂便说得通了。”语毕长叹起来,“朕竟不知哪里做错了,几个年长的儿子一个都不让朕省心,这太子之位,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放心册立。”
  大概因为气闷,官家又咳嗽起来,弥光上前为官家捶背顺气,一面道:“官家别着急,庆公爷来了,总能商量出个办法来。像公爷说的,彻查总是要彻查的,就是这承办的人选还需斟酌,官家何不听一听公爷的意思?”
  官家闻言叹息,“皇子们一个接一个犯事,朕的脸都快被他们丢光了。谏议大夫早朝后单独奏谏,说得唾沫横飞,雨星子一样射进朕眼里,朕还能说什么,只好自己擦拭罢了。民间那些做父母的,尚且因管教不好儿子被人说长道短,我们这样的天家,更是要被天下人诟病,叫朕如何不伤心!说实话,朕真的有些怕谏院那些人,一个个张牙舞爪,说话不留半分情面,为立太子一事不知和朕缠斗了多久,如今又弄出这么一桩丑闻来,朕更是要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了。还有孙贵妃,哭天抹泪替四哥说情,朕知道,她是因着芝圆,一心要保全四哥,可篓子已经捅出来了,叫朕怎么办!”说来说去,终究回到了原点,“你说,让谁来负责彻查此事最合适?我想着家丑不可外扬,还是要找个贴心的人,才能把事办好。”
  李宣凛忖了忖道:“臣以为,监察御史何同光是个合适的人选。他是新城长公主的驸马,官家若不想外人插手这件事,还是托付何监察最为妥当。”
  结果官家又是半晌没开口,慢慢停住了把玩玉石的手,通常这样时候,就表明龙颜不悦了。
  气氛果然紧张起来,李宣凛察觉了,忙离座揖手,“臣见识浅薄,目下只想起这个人选,若有妄议之处,还请官家恕罪。”
  官家那嗓音仿佛浸透了寒霜,伴君如伴虎无外乎如此,前一刻还和风细雨,后一刻便让人如临深渊。
  “你也知道监察御史是长公主的丈夫,既是外戚,这件事就不该插手。我心里的那个人,其实你已经料到了,不过你有意绕开了他,是出于私情试图保全他,朕猜得可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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