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奁琳琅》作者:尤四姐》第80/96页


  可惜自己作为下人,实在不便说什么,只好行个礼,从易园退了出来。
  返回沁园,进门便见公子在前院踱步,虽是步态佯佯,不时还弯腰看花,但张太美明白,他这是在等消息呢。无奈这回要令人失望了,他上前呵了呵腰,“公子,小人将贺礼送到小娘子手上了,小娘子很感激公子,让我带话多谢公子。”
  李宣凛点了点头,人却依旧站定,还在等他接下来的回禀。
  张太美咽了口唾沫,“小娘子说,今日要进宫向圣人谢恩,等得空再来给公子道贺。”说着小心翼翼向上觑了觑。
  那八风不动的表情,终于缓缓浮现了一点裂纹,大约公子也察觉有些不对劲了吧,但仍是点头,并且继续站着,垂眼看着他。
  张太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忽然发现当贴身小厮不是件容易的事,以前真是小看七斗了。公子这样打量着他,而他却是半句话都榨不出来了,心慌意乱下打算自救,十分聪明地给自己解了围,“那个……公子如今进封郡王了,不久便会有人送礼道贺的,公子可打算在潘楼摆酒席?小人过会儿跑一趟,先同潘楼的管事打个招呼,免得要用的时候订不着酒阁子。”
  可公子不说话,慢慢蹙起眉,“没了?”
  张太美眨眨眼,“没……没了。”嘴上应着,脑子转得飞快,“还是公子打算在咱们自己府上摆席面?这也容易,一切交代四司六局操办,保证办得又好看又体面。”
  所以是真的没了,李宣凛暗暗叹了口气,郡王也好,金吾大将军也好,仕途风生水起并不能让他高兴。
  负起手,转身朝内院方向望了眼,良久才自言自语:“我那张床榻太硬,睡久了腰疼,让人再添两床垫褥……像先前借住易园时候那样。”
  张太美迟疑了下,“已经立夏了,公子要添两床被褥,不热吗……”话方出完就回过神来,忙应了声是,飞也似地蹿进去承办了。
  这时门房进来传话,匆匆道:“郎主,洪桥子大街来人了。”
  话音才落,就见父亲与唐大娘子并自己的母亲从门上进来,父亲仍是一股大家长的做派,“禁中来报喜,听闻你进封了郡王,如今不比当初了,家业要好好经营起来才是。”自顾自说着,举步往前厅去,走了几步发现儿子不曾跟上来,顿时有些不悦,“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难道今日我来错了?”
  李宣凛无奈,只得比比手,把人迎进了厅房。


第71章
  李度四平八稳在圈椅里坐了下来, 即便儿子取得了今天的成就,似乎也不能令他感到满意。
  朝下瞥了一眼,那小子在堂上站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于是清了清嗓子道:“官家厚爱, 进封你这样的人当上郡王,你食君之禄, 就应当愈发尽心为官家办差。”
  也许这是每一位父亲立身大局的教诲, 但话从李度口中说出来, 便显得有些滑稽。
  李宣凛抬了抬眼, “我这样的人?父亲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李度今日来,并不想同他起争执,老子与儿子谈话,老子摆摆谱是常事, 但眼前这当儿子的显然不服管, 于是老子的火气顿时就窜上来了。
  “你是什么样的人, 还要我细数你的不周?回到上京后, 你在爹娘跟前服侍过几回?起先是不见踪影,后来索性连家都不回, 在外面置办起府邸来。我记得我曾说过,只许你成亲之后开府, 你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了吗?罢, 你置办府邸这事且不怪你, 但这府邸建成这么久, 你就不曾想过回禀尊长一声, 请爹娘走动走动, 或是干脆接到府中奉养?”
  当然关于这点错漏,都是唐大娘子在他耳边念叨了很久的,连晚上说梦话都能倒背如流。先前自己遭罪,今日总算撂在了二郎脸上,自己在夫人面前算是交差了。拿余光扫一眼坐在一旁的唐大娘子,果然见她脸上露出赞许之色,他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李宣凛呢,对这样的指责毫无触动,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孝子贤孙,面对父亲的指责,淡淡道:“我职上很忙,父亲刚才还叮嘱我要尽心为官家办差,家国不能两全时,就请父亲担待吧。至于新府建成,没有请尊长过来走动奉养,洪桥子大街的老宅是祖辈传下来的,我不能硬逼父亲离开故居,让父亲为难。若是父亲觉得老宅年久老旧,我出一笔钱修缮修缮就是了,毕竟父亲在里面住了几十年,内城喧闹,怕父亲不习惯。”
  李度被他回得哑口无言,自己虽有大家长的觉悟,但口才不怎么好,恼恨良久才道:“来不来是我的事,请不请就是你作为儿子的孝心了。你如今加官进爵,怕是愈发不将父母尊长放在眼里了,若是你大哥还在,绝不会是这个模样,我真是前世做了善事,养大你这么个儿子。”
  这话已经说出茧子来了,当初没去陕州前,父亲三番五次大骂,十分以生养了他为耻。他打下邶国受封国公后,本以为能令父亲改观,但发现照样没用,从那时起,他就不在乎父亲的想法了。
  轻舒一口气,他在下首的圈椅里坐了下来,“父亲总是后悔自己生养了我,可大哥要是还活着,我看未必有我这样的成就。我如今是郡王了,一品的爵位,父亲知道吗?郡王之上是国王①,国王之上是官家,难道父亲以为大哥能爬上那两个位置?”说着嗤地一笑,“我看父亲平时胆小得很,没想到还有如此野心,连杀头都不怕。”
  他一通歪曲,把李度都说愣了,一时面红耳赤,气得简直要厥过去。
  姚氏看看家主,心下有些怕,迟迟对儿子道:“二郎,别胡说,气着你父亲了。”
  唐大娘子这时开了口,“你升了郡王,我们阖家都高兴,都觉得你给家里长了脸,但你不能因自己爬得高,就打算压制你父亲一头。再怎么说你都是他生的,家里可不是官场,开国子也不兴管郡王叫爹,二郎,你说是么?”
  李宣凛摆了摆手,不耐烦道:“大娘子不必同我说这个,我是个糙人,不懂咬文嚼字那一套,只知道儿子是一品,老子是五品,这五品的爵位还是因儿子得来的,老子不说高看儿子一眼,也不能一来就指着儿子的鼻子骂。”说着涎脸朝上首的人笑了笑,“父亲总要成全儿子的体面,是不是?”
  李度再次噎住了,仔细想想,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可是边上的唐大娘子没那么好说话,她也不和他扯什么老子儿子,转头四下打量了一眼,“我觉得这个园子不错,比老宅好多了,住在内城样样方便,二郎,你快安排院子,我们这两日就搬过来吧。”
  这种类似的伎俩,李宣凛早在易家老太太身上见识过了,也不曾应她的话,随手端起建盏抿了口茶汤。
  唐大娘子“咦”了声,“我的话,你听见了么?”
  姚氏在圈椅里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大娘子,咱们在洪桥子大街住得好好的,做什么要搬到这里来?”
  唐大娘子哼笑了声,“养儿防老,我和他父亲如今都上了年纪,儿子既有大出息,合该父母跟着受用受用才对。”说着调转视线一乜姚氏,“你自是不怕的,亲生的儿子,还担心他不孝敬你吗,这府邸来来回回跑了不知多少回,门槛都快被你踏平了。哪像我们,正头的爹娘,到今日才知道大门朝哪里开,可着全上京问,也没有比咱们更窝囊的父母了。”
  姚氏一听,嗫嚅起来:“这园子的大门不是一直开着么,大娘子要是喜欢,跟着一块儿把门槛踏平,二郎也不会要你赔的……”
  大娘子见她要胡搅蛮缠,立时狠狠瞪了她一眼,今日带她一块儿来,可不是让她来拆台的。复笑吟吟又望向李宣凛,“二郎,你给句准话。”
  李宣凛很直白,“我习惯了一个人住,家里人口多了不方便,大娘子还是继续在老宅住着吧。”
  此话一出,李度大怒,“你这不孝不悌的东西,眼里还有谁!”
  李宣凛却不动声色,垂眼闲适地转动了下手上的虎骨扳指,淡声道:“当初父亲将我绑在祠堂,活生生抽断了一根马鞭,那时就没想过父慈子孝吗?实话同父亲说了吧,我从来就没想得到父亲的认可,因为父亲只在乎大哥,死了的永远比活着的好。我凭着自己的本事,一路从随从官做到郡王,从来不曾依靠父亲,所以父亲对我满意还是不满意,我半分都不在乎。这园子,买下是为日后娶亲用的,单看我与父亲相处,就知道将来住在一起不能和睦,既然如此还是各住各的,免得麻烦。”说罢微顿了下,又调转视线瞥了瞥唐大娘子,“我不是大娘子所生,大娘子也不曾对我尽过抚养教导的心,彼此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也别来装什么嫡母的款儿了。我这人在军中呆惯了,脾气很不好,军务已经来不及处置,没有兴致玩什么勾心斗角。两下里客气,逢年过节我自会尽心周到,若是要闹,父亲就算上书朝廷弹劾我不孝,我也不怕,了不得罚上一年俸禄,父亲往后在官场上就不好立足了,孰轻孰重,父亲还是细想想吧。”
  李度听他说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颤着手指指向他,“你竟还打算给你父亲小鞋穿不成!”
  唐大娘子瞠大的眼睛,霍地站起了身,“二郎,你可是疯了,这样对你父亲说话?”
  姚氏自然要维护儿子,又不敢直剌剌和唐大娘子叫板,便嘟囔道:“我就说,老宅子住得好好的,做什么非挤到一处来……”
  结果招来唐大娘子悍然的一喝:“你不盐不酱的,嘴里在嘀咕什么!”
  姚氏顿时吓得一激灵,这回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率先抽出帕子捂住了鼻子,嚎啕大哭起来。
  “哎哟,这是挤兑得人没法活了!大娘子,这些年我敬你是主母,处处忍让着你,连那时候郎主鞭打二郎,我都没吱一声,我心里疼得流血,这谁知道!大郎的死,你不能怨在我们二郎身上,八竿子打不着的,你迁怒得未免太过了些。可我们母子寄人篱下,只好咬牙硬扛着,谁让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二郎是妾养的。”她说着,转而扑向李度,直哭了个梨花带雨模样,“郎主……郎主你睁眼看看,我知道你其实是心疼二郎的,大郎没了,二郎是你唯一的血脉,天底下哪有不爱惜儿子的爹。如今你们父子弄得水火不容,究竟是为了什么,郎主难道就不曾想过吗!”
  唐大娘子见她这样,气不打一处来,“果真是个妾室作派,你这么黏黏腻腻,到底是在恶心谁?”
  姚氏并不搭理她,一心只管纠缠李度,哭道:“郎主纳我做妾,当初也曾相看过人,是瞧准了才接进门的,如何我生的儿子这样不得郎主喜欢?郎主,你那时说过的,说只有在我房里,自己才像个家主的模样,郎主忘了?如今二郎出息了,他是我们俩的儿子,咱们是一家子,郎主做什么要受别人的调唆,弄得亲者痛仇者快。郎主啊郎主,你可醒醒神吧!”一面说,一面矫揉造作地把李度狠狠揉搓了一通。
  李度是个软耳朵,谁来和他纠缠,他就倒向哪一边。姚氏因是读书人家出身,以前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失过态,平时连小小的撒娇都不曾有过,更别提如今又哭又闹了。他被她磋磨得没了主张,仔细想想,自己确实薄待了二郎,且自己和唐氏生的儿子没养住,如今就剩二郎一根独苗,这独苗是从姚氏肚子里爬出来的,唐氏眼中钉肉中刺一样挑拨他们父子之间的情义,其实没盼着他好。
  “罢了罢了……”他忙卷起袖子给姚氏擦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别失了体统。”
  唐大娘子自是咽不下这口气,“你这贱人,在郎主面前浑说什么!”
  姚氏如今是不怕她了,以前自己受点委屈不要紧,反正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现在她要来祸害她的儿子,自己为母则刚的时候到了,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遂大声道:“大娘子,我也是官家亲封的诰命夫人,你再敢口出恶言,我就去官家面前告你!我知道大娘子向来看我不顺眼,可再不顺眼,我好歹替郎主生了个儿子,我有的是底气。今日我就打算冒犯大娘子一回了,你若实在容不得我,将我休了就是了,反正我不是你家奴婢,我的身籍在自己手上,离了你家,不愁没有好儿子奉养我。”
  所以有儿子就是神气!唐大娘子气得七窍生烟,捂着胸口道:“好啊,你们是合起伙来想气死我。”
  姚氏两眼放光,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扬眉吐气过。如果唐大娘子当真能把她撵出去,反倒是因祸得福了。
  李宣凛见母亲没有落下乘,也不屑和唐大娘子缠斗,向上首臊眉耷眼的家主拱了拱手,“父亲看,这事如何处置?”
  李度确实傻眼了,原想着来这里立威的,结果三下两下,自家后院竟失了火。一个是正房娘子,煞白着脸色气喘吁吁,一个是自己相伴多年的妾侍,掖着帕子哭天抹泪。现在还有个小的火上浇油,他一气之下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吵什么,回家去!”
  这一回合,显然姚氏获胜了,她知道李度的脾气,再怎么样也不会当真休了她。自己已经在老宅厮混了这么多年,不在乎继续厮混下去。遂朝儿子挤了挤眼,示意自己能够应付,让他不必担心。老宅闹得鸡飞狗跳不打紧,只要不影响沁园,不影响儿子娶亲就好。
  李度倒驴不倒架子,临走时候冲着李宣凛大喝了一声:“赶紧给我说合亲事,要是这两个月没有动静,我就拖家带口搬到这里来,你给我看着办!”
  唐大娘子眼见雷声大雨点小,知道李度是上了姚氏那贱人的套了,脚下站定了,高声道:“郎主就这么回去了?”
  李度因闹得很没面子,数落也吃了个尽够,心道自己在这儿子面前连个屁都不是,再留下去,不过自讨没趣罢了,于是回头看了唐氏一眼,“你要是喜欢这里,就一个人住下吧!”说完被姚氏搀出了厅房。
  唐大娘子给他回了个倒噎气,自己虽是嫡母,也万没有舍下丈夫,和小妾养的儿子同一屋檐下的道理。况且这李二郎实在不是个善茬,拿道义拿孝悌来约束他都没用,自己要是不信邪,非要留在这里,恐怕最后会被他绑起来,丢进汴河里喂鱼的。
  一想到这里便没了斗志,最后气得跺脚,只得不情不愿地追了出去。
  姚氏将李度送上马车,自己并没有跟着一块儿上去,她站在车前问丈夫:“郎主想不想要孙子?”
  李度因家中人丁单薄,也曾深深苦恼过,听她这么一说,立刻直起了腰背,“孙子在哪里?”
  姚氏道:“让二郎快些娶亲,生一个呀,不生哪来的孙子!可你瞧瞧,他到如今还没有动静,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我想着,郎主先回去,容我和他好好说两句,他自会听话的。”
  李度听罢,回头看了一眼,几个小厮正扶着块偌大的“丹阳郡王府”牌匾送上门楣,到这刻才清醒地意识到,原来老子教训儿子那套,公职地位也须对等才行。
  叹了口气,他说也好,“你去劝劝他,自己打光棍不要紧,不要绝了我李家的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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