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劫》作者:鸾水玉》第74/249页


  楚黛枕着白玉凉枕,抿了口冰蔗浆。
  苏氏虽愚昧蠢钝,但不失为一把称手的刀子,由她压制着后院不安分的姨娘们,自己就不必再操心费神,偶尔还能看上几出好戏,何乐不为呢。
  长睫轻轻颤动,眼睑微阖,连日操劳所携的困乏疲倦逐渐侵袭,渐渐模糊了神志。
  夜色无垠,虫鸣聒噪,廊沿悬挂的灯笼随风摇晃,府邸中灯火次第燃亮,璨如漫天繁星,划破沉沉浓黑,堪与当空弦月遥相呼应。
  苍穹之上的皎辉播洒入凡尘,笼着渺淡的惺忪投在水面,又把似水柔芒镀上那庭院楼阁,像幅浓淡皆宜的绝世名画,透出恬静的美。
  房内灯火如豆,榻上人酣睡终醒,楚黛披着外裳下地悄悄推开门,觑见廊柱下坐了一名打盹儿的使女。
  她不欲惊动,是以脚下动作更加小心,躲过巡夜的奴仆,从酒窖拎了两坛好酒就直奔西厢房。
  西厢梨树下,月色拖长了夜哲挺拔的身影。
  今夜他只穿着件松垮青衫,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严肃,双眼发直,好看的下颌绷得很紧,半晌之后忽开口:“客既至,何必躲藏,莫不是怕在下招待不周,怠慢失礼。”
  他掀眸直视黑暗中翩然步出的楚黛,双眸泛出一丝真切的笑意,“这么晚,你怎来了。”
  “寻你喝酒聊天。”楚黛慢吞吞移过去,目光四下打量。
  夜哲会意,扬袖一挥,在树下化出张食案并两只圆凳,她从善如流的落座,取出酒杯并一只黄金鸡,默默分了半只鸡给对面双眼放绿光的某人。
  楚黛悠哉闲哉的饮了几杯酒,蓦地察觉一道灼烫视线紧黏着自己面前一口未动的鸡,哂笑着递予他。
  风卷残云般吃净盘中的最后一块鸡肉,夜哲囫囵擦了嘴和手,顺带饮了杯酒咂嘴回味之际,猝然皱眉抱怨:“还是上回的兰陵酒同三勒浆非常好喝,这回的酒味道委实一般又一般。”
  “此乃千日醉,刚入口的时候会泛涩,等多喝几杯后涩会转为清甜甘冽,是我九年前所酿造,眼下时节取来喝正好。”
  二人酒杯互碰,对饮连连,却俱缄默不语,不知是否仍介怀先前的那桩事。
  弦月当空,倾泻潺潺银辉,庭院幽静,层层花影扶疏,繁茂枝叶间绽放的雪白梨花,像极了点点繁星。
  铜壶滴漏的木浮箭不知不觉间已升到铜表尺刻度上的戌时,树下传来沙哑的咳声:“我……我还没醉,你怎么就先醉呢?”
  楚黛颦眉,一张妙容盈满酒气醺色,红润的唇泛着剔透水泽,眨了眨迷离醉眼,撑着胳膊肘坐直,手里抱来酒坛子,推搡着对面伏在食案上打瞌睡的夜哲,企图唤醒他再酣饮一番,见他真是醉狠了,便吃吃一笑。
  “说是千杯不醉,酒量也不过如此。”
  片刻的寂静后,她又饮下一杯酒,喃喃自语:“这样也好,你醉了我便能安心同你诉一诉心事。”
  “欧阳楚黛,这个名字多美多好听,关陇士族之首欧阳氏的嫡女,镇国公府的大娘子,敕封的临江郡主。”
  “别人皆称我为天之骄女,拥有羡煞诸人的荣华身世。她们争相模仿着我的言谈行止,以我为目标孜孜不倦的学习着我,试图有朝一日成为第二个我,获得万众瞩目与无上赞誉。”
  楚黛醉眼朦胧,高举着酒杯,对月讥笑:“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她们一味的模仿我,殊不知是学习我身上的好还是坏,大抵她们亦不甚清楚罢。”
  “唔,你知不知道我幼时为配得上这些响当当的名头,不折辱门楣,常常读书读到子时困倦到伏案睡着,纵使我付出千倍的努力,阿耶每回看见也只会严厉训斥我,罚我抄写一篇又一篇艰涩难懂的诗文。”
  她醉醺醺灌下一杯酒,颤着双肩发出阵阵低笑,那笑声中似乎夹杂了轻微的哽咽:“那时候我要阅读许多书籍,授课先生日日布置下的课业沉重繁多,感觉歇息少顷都会浪费掉宝贵光阴,辜负阖族长辈的期许。”
  “然,在我眼中无比重要不容浪费的光阴,于大兄而言可以肆意挥霍,十分舒惬享受着光阴带来的欢乐。我私下里很羡慕无忧无虑四处玩耍嬉笑的大兄,他不爱读书阿耶就答允不叫他读,对他永远都是宽和宠溺,从不肯多加苛责,嘴角也总是洋溢着轻快的笑容。”
  “而我呢,除非能把书上内容默对或者应答如流时,阿耶才会笑一笑。”
  她顿了顿,伸手替夜哲拂去肩头的落花,神情苦涩,“随着我读的书愈加晦涩深奥,终是明白了阿耶存的苦心。可欣悦之中又不寒而栗,他对我要求苛刻严格,俨然是当作了国公府的世子来教育培养。”
  “老练精干的仆妇教会我如何应对内宅阴私,教我如何立于不败之地。可是一次内宅构陷中,我因疏忽大意被冠以不孝之名,那次也是阿耶首次插手内宅事,以雷霆之势处置了始作俑者我的嫡亲大母,遣人送她回了关陇的本家,又以内宅妇人的手段亲自给大兄灌输酒色纨绔,将他彻底养废。”
  “可惜,我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一点,苏氏竟趁我外出上香的一天,雇佣了杀手取我性命,危急关头是影卫及时出现救下了我。”
  “苏氏一心要我死,要我死无葬身之地,或许我还得感谢她,让我明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道理。”
  “正因阿耶提早预备的影卫,所以才使我幸免于难,同时亦明晰了人不该处于被动之境的道理。由此开始,一步步费心筹谋布局,舍弃根本不值一提的骨肉亲情,只为引君入瓮,将我的大母、兄长、妹妹一众视我为敌人的人逐个击溃。”
  “所谓阿耶外室及她的儿子,从始至终不过是一场戏,目的是为诱使苏氏失去理智,夺回掌家权而已。”
  ‘嗒’
  一朵梨花蓦然坠入酒杯,水纹漾开,搅碎天阙明月,万千心绪沉浮终归平静。
  “我自认并非什么良善之人,趋利避害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有的人能够抱以宽容胸襟去原谅接纳曾妄图伤害过她的人,但也有的人做不到,比如我……步步为营埋伏陷阱,全副武装我自己使尽各种手段算计利用一切,时刻权衡利弊得失,收拢各方势力壮大己身,想法设法除去视为我眼中钉肉中刺的异己,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可这样重重算计的生活,我不想再继续过下去。因为我的心真的太累太乏,现如今只希望能过上没有任何阴谋算计,不必疲于应付的安稳生活,只求平淡度日再无风浪……”
  然而这也终究是一个遥不可求的奢望。
  言讫,她哽咽着绽出一丝苦笑,跌跌撞撞跑出了西厢。
  云影疏浅,繁星明澈,月华如水渗透大地。
  本该伏于食案上醉酒不醒的夜哲慢慢抬起脸,撑腮目送楚黛渐行渐远的背影,提袖拂了拂酒水氤湿的衣襟,若有所思地盯着头顶一轮弦月。
  自昨夜借醉倾吐出满腹心事,楚黛回屋后难得睡至翌日下晌。
  等转醒后,整个人精神奕奕,容光焕发,觉着多年来胸口积压的浊气尽数抒解,打心底对夜哲增了几分好感,便命人搜罗来全国各地的美食,送予他聊表谢意,有时也请他喝酒或教他酿酒。
  比方说,目下的酿酒房内。
  一串极大的琉璃酒葫芦风铃悬于正中房梁,窗外清风拂掠荡出煞为悦耳动听的铃音,宽阔明净的屋子萦绕着浓郁的酒曲味。
  视野中各类酿酒器皿有序地摆放在一张整洁的乌木案台上,其侧搁置着数个黑陶大瓮大缸盛着若干气味不一的未知液体,顺沿南墙一路排至东墙。
  另有盛贮、炊煮粮食的三座半人高容器,经常要用的糯米粳米等原料放在通风的窗边。
  除去酿酒的物什外,里间的柜上又置了饮各种酒的酒杯,犀角杯、夜光杯、青铜酒爵等数不胜数的酒具。
  因要酿酒,楚黛便未施脂粉素面朝天,浑身没佩戴一件首饰,乌发挽成灵蛇髻并围着一块赭色布巾子。
  等她仔细净了手,抄着笊篱在陶簋内舀出一块块发霉的谷物,开始了悉心讲解。
  “酿出佳酿的精髓乃酒曲,我们首先要知如何制曲。周朝的《书经·说命篇》有云:‘若作酒醴,尔惟曲蘖’。曲即酒曲,由发霉谷物制成,酿出的酒更纯浓易醉;蘖本指植物新芽,这里指发芽的谷物,酿出的醴酒清淡甘甜,宜不善饮酒者饮之。简单讲就是曲法酿酒、蘖法酿醴。”
  夜哲嚼着红虬脯,指向墙边的瓮缸,“里头都是曲?”
  “是。一般按添加物、原料、形体分成若干类曲,先人最早用散曲——是为黄子曲、米曲;次之为块曲——即汉朝饼曲,时人制块曲贯用一种名曰:竖曲如隔子眼的堆曲法,这样制出的曲更佳,酿的酒滋味更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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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闹乌龙
  她封上陶簋,把谷物交给尔思处理,将提前备出的块曲放入钵子捣碎。
  “先人在酿酒或酿醴都有相同的一道浸曲工序,酒曲浸水数日再加入米饭进行发酵。而我用的并非此古法,是直接把干曲末投进去发酵,盖因能快些制出酒曲,但因时间关系我今天便简单演示下制法,下一步拿着以前制好的块曲直接酿酒。”
  掬了捧洗净的梨花,撒入玉皿,玉杵细细碾磨,糅合已研磨成末的酒曲,再掬一捧梨花反复碾磨翻拌,一套动作来来回回很是枯燥乏味,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需持良好的耐心,方可酿成。
  末了,将糅合了梨花汁液与曲末的固状物倒入甑子,置鬲上蒸煮,不时加水润料,用簸箕一层层颠料,眼睛要时常观察着火候够不够,拿木锹反复均匀翻拌。
  袅袅的蒸汽扩散在房内,炙热的温度烤得众人汗流浃背。
  夜哲倒不妨事,唯恐楚黛娇生惯养受不住一波波的热浪,盯向她汗涔涔透着绯色的脸蛋,便欲唤人弄些冰鉴。
  孰知被对方利落的拒绝。
  “酿酒的温度非常重要,冰鉴的寒气会损酒味。”
  他一愣,慢慢颔首,“是我思虑不周。”
  捻一捻甑里的料,楚黛感觉蒸煮程度恰到其处,用木锹铲出料置于案台分摊均匀自然冷散。
  每隔半炷香翻拌一回,之后按比例加曲末加水翻拌,堆积一个时辰。
  观摩许久,夜哲已心生折服在旁中肯点评:“酿酒的动作赏心悦目,架势十足。”眼轻眨,将话锋一转,“但此酒的味道如何,还有待商榷。”口吻里含着些微挑衅意味,手上却稳稳递出一张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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