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第2/108页


  太极宫,紫微殿。
  至尊与先帝一般,但凡是召见臣工,便一定是在紫微殿里。而这紫微殿里来得最多的臣子,若我霍徵认第二,便无人敢认第一,自先帝在时便是如此,在当朝自然也无人敢和我比肩。
  只是这紫微殿里,再无一个素净如莲的女子,会捧着一盏精致而可口的吃食,与我道一声“小霍将军且先垫垫肚子吧”。
  我进殿之时,至尊正在把玩一只琉璃盏,十分入神,连我进来也不曾发觉。至尊素日上朝议政之时都是意气风发而不怒自威的,虽年方弱冠,却总能逼得一干混油了的老狐狸不敢与之对视,倒是深得先帝真传。不过至尊低眉的样子,真是神似他的母亲,沉静而内敛,带着旁人轻易不能觉察的温柔。
  “臣霍徵见过至尊。”在下手站好,我向至尊行礼。
  至尊微微一惊,又立刻收敛了神色,连声道:“霍公快免礼。这么晚还召霍公来,实在……”
  “今日犬子烧尾宴,臣也正好替犬子呈给至尊。”
  “有劳霍公。长安名厨不少,唯有霍公府上的厨子做饭最像母亲,倒让朕十分怀念。唐国忠,还不快呈上来。”至尊吩咐完唐国忠,又向我道:“霍公也未用膳吧?可介意随朕一起?”
  我与旭轮在一起用饭的时间实在是少得可怜,加起来大约还真的不如与至尊一处的多。至尊只比旭轮大了一岁,即时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也真是将至尊当做子侄来疼爱的。“蒙至尊抬爱,臣求之不得。”
  趁着宫人给我布食案,至尊已将唐国忠呈上的食账大致翻阅一遍,点头道:“都是从前母亲最擅长的,也是朕最爱吃的,旁人做不了,霍公真是有心了。”
  “不及端惠太后十之一二。”那个人,有天下最灵巧的手,也有天下最细巧的心思,琢磨出的吃食俱是独一无二的美味。自她仙去,便再也没人能复制那些美味了。
  至尊并未接话,只是忽地道:“霍公送朕这一桌美味,朕拿不出这么多,却也要回礼,聊表心意。”
  我还未及辞,至尊便示意唐国忠捧着他先前把玩过的琉璃盏放到我的案上。我仔细一瞧,原是一碗乳酪,上面还浇了红艳艳的果齑。
  “朕记得母亲曾经说过,霍公最爱吃樱桃。可惜昨日樱桃宴霍公病了未能成行,独留给霍公那份也无人敢碰。都是挑的最好的樱桃,赏了旁人朕也舍不得,可就这么一盏樱桃,特意端到沛国公府上朕也觉得寒酸,便着人去了核,加了糖渍,再上砂锅用文火细细熬成樱桃煎,用模具压制后收藏起来的。今日拿来拌乳酪前,还和了蜜。霍公且尝尝,好是不好。”至尊半眯了眼,轻轻地说着。
  这繁复的手法,寻常人是不爱用的。除了端惠太后谢氏,也没人想得出这样琐碎却精妙的法子去保存那些易腐的樱桃。
  似乎所有人都以为我独爱樱桃,可在端惠太后还在世之时,我对樱桃也并无什么特殊的感觉。仔细想想,大约真是因为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因为一盏樱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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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神熙元年,也便是先帝即位的第二年四月,科举刚刚放榜,先帝便下令在曲江池举办樱桃宴,宴请中榜的新科举子、朝廷重臣并一些皇亲国戚。
  当年我也才如旭轮一样的年纪,却因为随先师出征平定高句丽叛乱而有了宣威将军的虚衔,又因孝慈皇后、也便是先帝的元后是我的表姐而皇后的生母卢氏是我的嫡亲姨母,我也能有幸列席。
  我一向对宫宴是不太喜欢的,虽父母早亡又承姨夫姨母抚养却与姨夫又不很亲近,素日的宫宴定然都是眼见快到时辰了才会入宫。不过那段时日一直未曾进宫看望表姐,才不得已去得早些应了个卯。敷衍完离开椒房殿,离开宴却还有大半个时辰,我又懒得去应付那些达官贵人,便在曲江池边信步游览。不为赏春,只因师父有嘱托还须完成。
  神熙元年的时候,师父还健在。
  前几日我去安国公府看望过师父,他因着前几日族弟被下令斩首、家眷没入掖庭为奴而显得精神十分憔悴。
  我在八岁的时候拜了当时还只是云麾将军的谢竣为师,随他学习兵法与武功。
  师父出身陈郡谢氏,谢氏在当朝已然没落,却也是绵延数百年的名门望族,子弟众多,能人辈出。师父的族弟便是剑南节度使谢翊。那位谢公出身旁支,原本与师父并不相熟,但到底是同族,何况谢公获罪是因领兵讨伐南诏时监军懈怠导致粮草供给中断而导致我朝两万兵马全军覆没,虽有战败之过却罪不至死,师父也不忍他们一家遭此劫难,故几番上书求情。
  只是先帝当时最倚重的乃是我出身清河崔氏的姨夫崔槐,为着新旧门阀之争,也是为着权柄之争,姨夫常与师父过不去,而师父为人有些强势,先帝也甚是不喜,于是师父的多封奏折便留中不发,谢翊与夫人韩氏最终被斩,其女虽在谢翊的安排下早送出藏匿,但因人举发而最终仍旧押往掖庭。
  师父伤心之下,仍希望将没入掖庭的谢氏救出来,便吩咐我在入宫时暗暗打听谢氏的消息。
  四月的蔷薇开得是极好的,一丛丛深绯浅粉错落有致,幽香袭人。
  只是这愉悦的心情并没持续多久,便被不远处那一丛花后传来的异动给搅扰了。
  啪――啪――
  沉重的钝击夹杂着压抑的□□,即使我见得不多,也隐约能听出那是有人在行杖刑。
  “啧啧,二十杖还未见红,是谢娘子身板太好?还是……二位中官手下留情了?这谢凌波可是独孤尚食亲口下令责罚的人,中官若不肯好生用刑,怕是尚食那里过不去吧?”果然,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从那边传过来,坐实了我的猜想。只是这受刑的似乎是个女子,已经挨了二十杖,听那口气却还有许多没打,也不知是犯了怎样的打错才惹了如此重罚。
  我自幼就是习武的,若想不被人发觉简直易如反掌,何况只是几个孱弱的女子与太监。于是我悄然凑过去,躲在一丛蔷薇后,透过花叶的缝隙向那边瞧去。
  只见一个梳双螺髻、身着牙白衣裳银红裙子、作宫人打扮的女子趾高气昂地站在那里,旁边两个品级不高的中监执刑杖用力杖责着一个趴在刑凳上的女子。那受刑的女子仅着中衣,身形十分纤瘦,一头墨缎似的长发凌乱地散开,遮去脸庞。那刑杖很粗,掌刑太监因着那宫人的一番话也不敢手下留情,打在身上应当是痛彻心扉的。每一杖落下,那受刑的女子便会瑟缩一下,扣在刑凳上的手指也会在刑凳上留下一道抓痕,偏偏她却不肯呼号出声,倒是十分倔强。
  她越是隐忍,那掌刑太监便越发下了狠手,终于,实在没忍住,那女子口中逸出一丝掩饰不住的□□。
  偏那宫人耳尖,没错过这几不可闻的□□。她心满意足地一笑,弯腰抬起谢凌波苍白的脸,悠然道:“谢凌波你害我挨一顿板子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别以为你攀了高枝离了掖庭就了不得
  了,今日你不照样落在我手上?”
  原来这受刑的女子叫做谢凌波。这谢……却不知是不是陈郡谢。
  那谢凌波微微别过脸,却是连眼神也懒得给那女子。她这一侧脸,却是转向我这里。乱发微微分开,露出一张苍白却清秀的脸来。憔悴致斯,狼狈致斯,谢凌波也未露出一丝软弱,只是用扁贝似的齿紧紧咬着失色的唇,咬出一道极深的血痕。
  那宫人却受不得这样的轻视,气急败坏地道:“打!狠狠地打!我确要看你能撑到几时。”
  以前从不管闲事的,只是那时也不知为何便心生不忍,还不待自己想明白,脚下便已然走出去,厉声道:“住手!这是在做什么?”
  这一喝不自觉地便带上杀气,久居深宫之人哪里受得住?行刑的中监当下就停下手,与那宫人一道战战兢兢地瞧过来。
  那宫人偷偷打量我半晌,忽地花容失色,双腿一软险些跪下,“霍……霍将军?”
  我也不想计较她的失礼,更不想理会她,只望着谢凌波,又问了一遍:“这是在做什么?”
  “回、回将军的话……婢子、婢子是掖庭局的……奉了独、独孤尚食的令……监刑。”那宫人红了一张脸,说话也期期艾艾地,全然不见方才嚣张跋扈之态。这等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女子,虽生得还不错,却委实让我厌恶。也不知那位谢氏是怎样一个女子,如若也是这般,却叫我如何与她商讨离宫之事呢?
  “独孤尚食?”我大约明白了,原来是尚食局的宫人。今日樱桃宴,尚食局应当是忙得人仰马翻的,出些岔子是难免的,却不知道究竟是犯了怎样的错,才会用这几乎要与军杖一般粗细的枣木棍子杖责。“要杖责多少?”
  “五……五十……”那宫人答。
  我有些惊讶,“什么时候曲江池也成了行刑的地方?”
  “回将军……这贱婢,委实惹恼了独孤尚食……”那宫人一急,连自己也骂了进去。
  “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竟要杖责五十?”
  那宫人正要回话,谢凌波却忽地开口,“回将军的话,婢子、婢子砸碎了宴饮要用的甜白釉碗盏……”说话气若游丝,却是十分淡然。
  打碎了甜白釉……“哈,真是好大的罪过!五十杖下去,便是我也要去了半条命,何况一名小女子。按律,烧杀抢掠等大罪当死,却不知宫里的死罪定的这样容易。改日还真应该去向皇后殿下好生请教请教了。”我忍不住冷笑一声。
  面上闪过一丝慌乱,那宫人却犹自嘴硬,“将军冤枉!这甜白釉乃是贡品,今年统共就只有二十个。再则,这甜白釉是用来盛乳酪浇樱桃的……今日至尊赐新科进士樱桃宴,若是无器皿可以使用……”
  “甜白釉盛乳酪樱桃?”光是想想便食欲全无,“这是谁的主意?”
  似乎是不意我这样问了句话,那宫人愣了愣,才小心翼翼地道:“是……是婢子的主意……”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甜白釉本就细白滑腻如脂如酥,再用来盛酥酪,一碗浑然一色,即便放上樱桃也索然无味。你却不知道从前樱桃宴用的都是水晶杯或是琉璃盏么?”
  显然那宫人是不知道的,闻言怔了片刻,旋即又羞得满面通红。
  见她出神,我又顺势问了一句:“那么杖责五十也是你的主意?”
  “是……”这话脱口而出,发现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已是来不及,那模样一见便是悔得恨不能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于是我睨她一眼,冷哼道:“那这五十杖还要继续打完?”
  她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
  我略略勾起唇角,慢条斯理地道:“我最讨厌自作聪明又爱狐假虎威的人,若是平日你撞在我手里,少不得要好生收拾一番。可谁让今日樱桃宴的主角、新科状元韩书毓是个出了名的翩翩君子呢?樱桃惹出来的官司够多了,也就且住吧。权当卖他个面子……快滚吧!”
  “多谢将军!”她与那两个行刑的小宦官松了一口气,行过礼后便一溜烟地跑开了。
  然而听到“韩谨”二字后,谢凌波便如被抽去了魂魄一般,伏在刑凳上一动不动,连我盯着她看了许久也不曾察觉。
  我只当以为她伤势过重无法起身,便上前将她扶了起来,然后拾起一旁的外衫给她披上。
  单薄的身子因为伤重而站立不稳,长发凌乱地覆在面上,我忍不住伸手想替她拂开。谢凌波却倏尔后退一步,急问道:“将军说的那位韩……状元,名讳可是勤谨之谨、表字书毓的?”
  抬起的手在空中僵了僵,我尴尬片刻,到底置之一笑,“正是。”
  谢凌波怔了许久,也不顾自己形容狼狈,强撑着向我郑重施了一礼,“婢子多谢将军。”然后转身就走。
  “还要回尚食局?”看她反应,我本想问她是不是要去寻韩谨,然而话到嘴边却是一句不相干的。
  “婢子就算想去,只怕尚食也恐奴婢砸了什么水晶杯琉璃盏的,那可比甜白釉贵重多了。”谢凌波无奈一笑,“何况其实尚食一向宽厚,挨了打还是准许回去养伤的。”
  我思忖片刻,道:“至尊近来都在大明宫,想来尚食局的人也跟着迁过去了。你要回去这一路可不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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