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记》第2/339页


  如果我知道那是永别,我不会避而不见。
  这会成为我一生的痛悔,在我那短暂冰冷的人生里,我所得到的,不过一两位让我感到温暖之人,你们去后,我的人生沉寂如永恒冰河,再未有过任何一丝温度。
  穆安之到裴府的时候,裴如玉已经陷入昏迷,那张被帝都人称为帝都明月的俊美脸庞也肿的不成模样,穆安之不忍碰也不敢碰,他几乎是极力克制才没有滚下眼泪。
  对不起。
  我应该更早些想到今日种种,我应该在昭德殿前拦住你,你是去岁的金榜状元,你不应为我冒这样的风险。你原该有锦绣前程,你因我断送仕途,你可知我心中是多么的歉疚。
  对不起。
  我没有更早的想起今日的一切。
  穆安之没感觉眼泪滚落,裴如玉却梦到倾盆暴雨打的浑身发疼,连助眠的汤药都无法让他安稳的睡上一觉。半昏半睡间,他感到好像不是梦里的大雨,裴如玉勉力睁开肿成一条缝的脸,看到穆安之铺满泪水的脸。
  裴如玉肿胀的眼缝中流溢出一丝神采,气若游丝的说了句,“你是谁家的小孩儿,为什么坐这里哭啊?”
  一句话勾起旧日渊源,那一年,小小的他在寺院一角哭泣,遇到在寺院养病的裴如玉。裴如玉递给他一方手帕,调侃的问,“你是谁家的小孩儿,为什么在这里哭啊?”
  彼时,他不知自己是皇子,不知自己的母亲是别居寺院的废后,他只是为不得母亲欢心懊恼流泪。彼时,裴如玉亦不知他的身份,两个孩子就这样玩儿到一起,一起读书一起游戏。裴如玉较他大三岁,高半颗头,他的烦恼都愿意同这位比他更高更懂事的“大哥哥”说,小小的他苦恼的问小小的裴如玉,“如何才能让母亲高兴。”
  小小的裴如玉思考了一会儿,装模作样又神气活现的说,“努力成为个优秀的人吧,人们都喜欢优秀的人。”
  但,最终我们会发现,那些人的心脏早已在权势的争斗中坚冷如铁,刚硬如石。你会明白,那是最炙烈的岩浆都无法温暖的九幽寒冰。当我们张开双臂,渴望一个怀抱,我们终究会在一个又一个森寒的深夜明白,我们最终能拥抱的可能只是我们自己。
  穆安之只觉心中更痛,痛到他只想抱着他的朋友痛哭一场。裴如玉伤的厉害,连平时保养极好的手指都抓劈了指甲,红肿开裂。穆安之不敢碰他,哽咽道,“如玉,以后别提东宫的事了。我不想再争那个位子,我唯愿你平安。”
  “我当朝直言,并不因殿下,而是因本心。殿下争不争东宫,于臣心中,论血统,您是诸皇子中最尊重之人。陛下以嫡长之名立太子,原就名不正义不顺。臣即当殿为臣,既然能说,便要说。殿下,您尊贵,仁善,您不逊于任何人。”裴如玉嘶哑的嗓音中带 着一股凛然的坚定,如同永不动摇的江流不转石。
  “我知道。”穆安之含泪而笑,“只是东宫已定,我已禀明陛下离宫开府,我想,我该寻块小小藩地,不论是一县之地一乡之地,哪怕一隅之地,也是好的。我有你这样的至交好友,我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只要你认为我是好的,我便是好的。”
  “你知道,我自小长在寺院,即便后来被接入宫,也难免天真。小时候我到你家来,看到你的家,你的父母,我心里非常羡慕。我一直以为,世上所有的家都该像你家一样,父慈子孝,母慈子爱。我也希望,我的家也是如此。其实,如玉,我永远不能让那些看不到我的人喜欢我。我应该早些看破这些事,我看不破,反入迷障。我身边其实一直有欣赏我注视关心我的人,如玉,别再为我犯险。失去东宫,这于我并不算损失,因为东宫从未属于我。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长,别让我失去朋友又失去亲人,那样的人生才是真正的孤寒。”
  “殿下……”热烫的眼泪打在手上,像是落在裴如玉的心头。他自幼与三殿下穆安之相识,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少年岁月。他身体不好在寺院休养,穆安之则自幼长在寺院,天祈寺里只有他们两个适龄的孩童,友谊的诞生自然而然。那时,小小的穆安之会为不得母亲的喜欢而流泪,后来,他才知道,穆安之是皇子,只是身份尴尬,穆安之的母亲是被废的柳皇后。穆安之被接到宫里后,裴如玉便被指为他的伴读,如果不是人为设计,这绝无可能。可是,穆安之那样高兴,他拉着裴如玉喋喋不休的说着在宫里的害怕、孤独,见到父亲时的欢喜、仰慕,他知道裴如玉会来跟他一起念书,给裴如玉准备了那许许多多的礼物。
  不知是不是自幼未在宫廷的缘故,穆安之的性格如同他被分割的人生,有着在寺院的单纯直接,也有着皇室的矜贵骄傲。他会说,“我可以因不够贤良不够仁爱失去东宫之位,但绝不能因出身血统而将东宫拱手相让!”,可他也会说,“如玉,人只要有权力就够了吗?我希望我的一生,有亲人有朋友,我希望我的亲人喜欢我关心我,而不是满腹心机的去算计他们的喜欢。算计来的喜欢,还是喜欢吗?那样的情感,能算是亲人吗?”
  裴如玉陪着他在宫内读书,知道他多么的勤勉努力,也见过太多次他的迷惘与失落。裴如玉从没有见过有这样强烈感情的皇家人,在裴如玉的印象里,皇家人大都冷淡疏漠高高在上的维持着自己高深莫测的权势。他的祖父多次提醒他,三殿下是皇子,谨守君臣本分。
  可即便理智如裴如玉,面对穆安之时也会被他眼中的信赖所触动,他们认识十二年,在一起十二年,他中案首中解元中状元,穆安之比他更高兴。十二年的陪伴,不只是他在陪穆安之读书,穆安之也在陪着他,这不仅仅是冰冷的君臣本分四个字,他们是彼此的少年时光中最知心的朋友,最美好的陪伴。穆安之在宫中地位尴尬,穆宣帝对穆安之数年如一日的视而不见,仿佛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叫穆安之。裴如玉有时真想对穆安之说,有人其实根本不配你叫一声父皇!
  但可能是因为从没有得到过,穆安之竭尽全力希望能得到父亲的认同。知道那种感觉吗?有人剖出热腾腾的心脏予以供奉,得到的永远是一盆冰冷彻骨的冷水,到后来,冷水都没有,只剩漠然不屑。那样一种你整个人在我眼里根本不存在的冷漠姿态,令裴如玉愤怒!这些年,穆安之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今日穆宣帝以大皇子嫡长出身颁下册立诏书,穆安之当是何等的羞辱与绝望!
  “如玉,我很好,你也要答应我,保重自己。哪怕我们不能总在一起,也让我知道,你一直安好。”
  穆安之没有裴如玉担心的歇斯底里,也没有竖起一身的尖刺不让任何靠近,穆安之说,他想要一块小小藩地,他 想去就藩了。
  其实,离开也好。
  “若殿下有意就藩,臣请为藩幕。”
  “我明白。”
  若我可为藩王,必以你为长史。


第3章 引章三
  穆安之想多陪一陪他的朋友,只是又担心自己在这里,反令裴如玉费神,劝裴如玉答应不要再在储位上以身犯险,穆安之就让裴如玉好生休息,自己带着小易告辞而去。
  离开裴府,穆安之并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去了他少时居住过一段时间的祈安寺。寺中一些执事长老还认得他,恭恭敬敬的请他进入大殿,穆安之站在慈悲拈花的佛祖面前,于心底祈愿: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请保佑我的朋友平安健康。
  穆安之上了一柱香,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畔的小易,想到什么,说,“小易你也上柱香,保平安。”
  小易便也跟着上了香。
  主仆二人一路沿着青石石阶往下,微风吹拂寺中银杏的飒飒声中,小易小声劝慰穆安之,“殿下别担心,我看裴大人身上多是外伤,养上些时日就能好的。”
  穆安之点头,他在宫外无甚可去之处,再加裴如玉受伤,穆安之一觉醒来回到十几年前,心情激震如同潮夕,大起大落之余也自心底升出一股深深的疲惫,索性直接回宫。
  回宫后,穆安之用些饮食早早休息。
  第二天虽起的早,却未曾去上晨课,而令宫人收拾东西,他病中那些年,因倍受冷落,即便在宫中也是衣食不能周全。虽不知他是南柯一梦,还是重新活了,可不论如何,穆安之都要好好活。他不再去肖想那些从不曾属于他的东西,却也得为以后生活做些打算。
  这殿里的东西既都是这些年赏给他的,他便都带在身边,金玉摆设在外都能换钱,桌椅床榻,带出去也省得再花钱买新的。一面整理,穆安之一面做着记录,直待中午蓝太后又宣他过去用膳。
  穆安之原不欲去,周绍说陛下也在太后娘娘那里说话,穆安之就更不去了。他继续伏在案后书写,整理自己宫中之物,“我有些累,今天就不过去了,劳周总管跟皇祖母说一声吧。”
  周绍心生奇异,原本三皇子最爱在陛下跟前露面儿的,在慈恩宫也走的勤,一早一晚都要过去请安,如今他亲自来请,怎么反倒不去了。想到大皇子立太子之事,莫不是三皇子仍在赌气。周绍小声提醒,“奴才听了一耳朵,陛下好像提到殿下今日未曾去书斋之事,有太后娘娘瞧着,殿下你也好解释一二,不令陛下气恼才好。”
  “哦,那个啊,我已经让小易同唐学士说了,我如今大了,就不念书了。既然陛下不知道,你再代我跟陛下说一声吧。”
  “哎哟,殿下,奴才哪有这个面子敢代您跟陛下说话。殿下,您就走一趟吧,太后娘娘千万叮嘱老奴请您过去用午膳的,您爱吃的蟹黄馒头、黄雀兜子、鸡油粉皮,一早就叫寿膳房给您备下了!”周绍央求着恨不能背穆安之过去,穆安之却他不过,只得放下笔同他去了。
  其实能有什么事呢,无非就是皇祖母再为他抱些不平,让他更加怨恨陛下不公罢了。皇祖母这样做也不真的就为他不平了,蓝贵妃所出七皇子年方四岁,眼下皇祖母手里需要捏着这么个可以与陆皇后大皇子一系相抗衡的人罢了。
  穆安之出身尴尬,可他母亲却是先皇赐婚,是陛下的原配发妻,倘不是外家柳氏势败,母亲不会被废,更轮不到陆皇后登上后位。
  原本穆安之最看不破此事,心中认为他才是正室嫡出,如今重新活一回,似乎没什么不能看开的了。穆安之带着小易随周绍到了慈恩宫,蓝太后见到他就亲热的拉他与自己一并坐在宝位上,穆安之坐惯了,也便坐了。
  蓝太后说,“我听说你头晌不大舒坦,可好些了。”
  这话其实是为他没去书斋的事开脱,穆安之道,“我没事儿,上午带着宫里人收拾东西来着,让小易去书斋同唐学士说了声,我这就要出宫,以后就不去念书了。”
  “别说出宫不出宫的话,你皇祖母还活着哪 ,我在一日,这宫里有你一日。”
  以往听到这话,他是何等的感激庆幸,感激皇祖母对他的疼爱,也庆幸这冷漠的深宫中有这样真心疼他,为他考虑的人。如今听到,穆安之只是垂眸看一眼杯中清茶,“昨天就跟父皇说了,一则我大了,二则我住的玉安殿原是东宫配殿,于礼不合,早就该搬了。我想先搬到宫外,陛下看哪里有闲置的封地给我一小块,我想快些就藩。”
  穆宣帝终于放下手里的茶碗,不辨喜怒的说一句,“你这非但要离宫,还打算要封地就藩了。”
  往日看到这个男人的激动与不平,似乎就这样消失不见。穆安之从来不敢抬眼看向穆宣帝,从不敢与这个男人眼神相接,总觉着这个男人尊贵如同神祗,令人不敢直视。其实,真正看过去,也不过一个鼻子两个眼,跟平常人没什么两样。纵穆宣帝手中有滔天权势,可他如今已熄了谋夺东宫之心,他无所求,也便无所惧。
  无欲则刚的话早便学过,可这个道理,却是今日方懂。
  穆安之脸色淡淡,“原本去庙里修行也好,只是我吃不惯庙中素斋。我听说北安关以北,极南海外边陲之地,西北玉门关以西,都是清净地方。我也不用太大的封地,一个乡一个村的都行。”
  穆安之只顾自己说,没留心他说到庙里修行时,穆宣帝身上陡然转寒,长眸微眯刺向穆安之,穆安之别无所觉,径自说着自己应该能得到的封地。
  蓝太后听着眼泪已是滚了下来,抱怨穆宣帝,“瞧瞧你把个孩子逼成什么样了,我还活着,就叫我们祖孙生离,你这不是挖我的心么。”
  “他自己主意大着哪。”穆宣帝冷冷的瞥穆安之一眼,穆安之看蓝太后抹眼泪,不想蓝太后借这机会发作什么,便说,“祖母你这里有吃的没,我听周绍说做了许多好吃的,我吃完还得回去收拾东西。”
  蓝太后连声道,“有有有,都是你爱吃的!”一迭声的令宫人摆午膳。
  因为人少,便未分案而食,三人围坐八仙桌用膳。这是穆安之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与穆宣帝在同一张桌子上用饭,换做以往,怕要激动的食不知味,一味只想如何让穆宣帝喜欢了。此时他却什么都不想说,只管闷头吃饭。
  蓝太后一会儿指着蟹黄馒头给孙子吃,一会儿又指黄雀兜子让穆安之尝,还有鸡油粉皮、鸭泥卷、热切丸子,都是穆安之爱吃的。蓝太后还说,“你父皇爱喝八珍汤,阿慎,给你父皇盛一碗。”
  穆安之闷头夹了块蒸白鱼,说,“我拿碗不稳当,别打了碗。王总管服侍陛下惯了的,王总管你给陛下盛八珍汤吧。”
  穆宣帝脸冷如冰,视线瞥向穆安之,穆安之嘴里刁着蒸白鱼,又去夹了一筷子云片口蘑,闷头自顾自吃的香。蓝太后见儿子不悦,连忙圆场,说,“阿慎还是小孩子哪,哪里懂这个。先时皇帝不是说选太子妃的事,皇帝与皇后看上哪家姑娘了?”
  穆宣帝道,“皇后也没什么主意,倒是说陪母后见过几家闺秀,以往常听母后夸皇姐家柔然温顺孝敬,另则蓝侯府的姑娘也不错,只是听说已经定了陆家孩子,舅舅家的小孙儿也是个大方得体的姑娘。”
  蓝太后缓缓的说,“都是好孩子,太子妃是未来国母,你跟皇后定就是了。”
  穆安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一个外孙女,一个外甥孙女,精明如他的祖母蓝太后也有些犯难了。蓝太后见穆安之冷笑,以为他仍不愤太子之事,便同穆宣帝道,“太子妃的事有你和皇后,二皇子那里有林妃为他打算,不消我操心,安之这里皇帝你得上心,给他挑个好媳妇。”说着慈爱的看向穆安之,似对穆安之今日不大恭敬的表现开脱,“等以后成家过日子,就不这样孩子气了。”
  说完,不待穆宣帝开口,蓝太后便道,“哀家见过陆国公的小女儿,言辞爽 俐,举止温柔,与阿慎年龄相当,且是嫡出,身份上也配得上咱们阿慎,就指陆氏女为阿慎王妃吧。”
  穆宣帝一时没说话,这亲倒也并非指不得,穆安之与陆氏素有不睦,以后太子登基,倘对穆安之心有成见,倒是指陆氏女为穆安之正妻,有陆家为穆安之的妻族,以后也可缓和太子与穆安之的兄弟关系。却见穆安之捏着筷子嘎巴响,两只漆黑的眼珠子仿佛结了霜凝成冰,“我就是一辈子不娶妻,也绝不娶陆氏之女!”
  前世他的确心心念念都想有个出身高贵的王妃,好借助妻族之力。陛下赐婚陆国公之女,他虽心下不喜陆氏,但在蓝太后的劝说下也接受了这门亲事。结果如何,接来的倒是好一顶绿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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