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来》第2/128页


  步长悠平时不缺书看,因为桐叶宫有一座藏书阁,虽然那地方不轻易开启,也不是随便能进的地儿,可倘若她想看,总有法子。只不过藏书阁里头的藏书全是大部头典籍,看多了也累,想换换口味,看看乡野杂记,只能托宫人从外面带,如今步长悠瞧着这店里的各种宫廷野史民间传奇,别提多新鲜了。
  她看书名,接连翻了五、六本,都觉得有意思,问店主价钱,店主报了价,步长悠觉得不贵,就全买了下来,然后拿着店主找的零钱,将自己欠香饮子摊主的茶钱付了。
  步长悠走到甜水街街口,过石桥时,瞧见斜对面罗汉松前面的空地上有个露天的戏台子,戏台下围了乌压压的人,细长的唱腔隔着老远的距离就能听到,步长悠过去交了钱,领了一个小杌子,坐在边上的石榴树底下看了一会儿。唱词都听清了,可情节却连不上,她想找人问问前头演了什么,但看大家聚精会神,又决定不打扰别人,她边看边琢磨,直到最后才看懂了些,好像是个什么公主看上了落魄书生,书生在公主的指点下,终成一国丞相的故事。
  这出戏叫《月下逢》的结局是君臣齐心治理国家,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花好月圆的结局。
  步长悠想,幸好是戏,也只有戏敢这么演,倘若这故事由史官写,公主和书生肯定得相看两厌,书生和国君也要互相猜忌。
  戏结束时,夕阳衔山,余晖洒满苍穹,人群做鸟兽散,步长悠觉得她到不了百全街了,仍旧坐在石榴树底下看夕阳。石榴花啪嗒落下来,掉在她脚边,她捡起来,艳红的花衬着修长的指,她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出来。
  “这样好的戏,怎么还叹气?”头顶的花叶间传来一句问话,带着三分好奇,三分纳闷,三分探究。步长悠最初没辨出声音在那,只听到有人说话,唬得直接从小杌子上弹了起来。
  步长悠盯着眼前这棵发出声音的石榴树左瞧右瞧,瞧了好几眼,才发现上头攀了个人,只是石榴树花繁叶茂,一时难以察觉。
  这人从树上跳下来,穿过石榴树行至她跟前,及至看到她的脸,愣住了。
  细眉,杏眼,高鼻,薄唇,每一处都恰如其分,再增半分都多余,工整到让人惊叹。美人其实如画,有时不必太雕琢,自然就是风流,可有时工整至巧,更让人心惊。这时就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的确不公平,芸芸众生大多都是他老人家随便甩出的泥点子,只有极少数人是他用刻刀精心雕刻出来的工艺品,一分一毫都不允许有偏差。哦,不不不,这么说似乎不严谨,神明也有手抖时,这样就能理解眼前这位堪称工艺品的美人脸上,为何有那么多麻子。
  不过麻子跟麻子不一样,有人的麻子是瓷器上的缺口,零星一点就能让整个瓷器失去价值,而有人的麻子却是白璧微瑕,只是美中不足罢了,但还是美的。
  步长悠往后退了两步,跟他拉开距离。
  沈醉回过神来,俯身揖了一礼:“在下沈醉,唐突姑娘了,还请姑娘见谅。”
  他一张口,步长悠觉得熟悉,他说话的调子好似她的乳娘,于是问:“你是祁国人?”
  沈醉的目光仍流连在她脸,满脸麻子也无法阻止,眼睛自有它的想法,它想记住这脸上的每一处细巧,好让他能用画笔将这张脸拓进画中。当然了,拓进画中时,他得将美人脸上的麻子去掉,补上这不足,所以步长悠的问话他并未听清,稍稍反应过来后,问,“什么?”
  步长悠只好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沈醉笑了笑,道:“在下确是祁国人,只是姑娘深居闺中,可能不知世事变换,世上已无祁国,只有祁州郡。”
  步长悠点了点头:“我知道,只是说习惯了,一时顺口,见谅。”
  沈醉愣了一下,失笑道:“原是如此。”话又转回刚才,“这出《月下逢》如此圆满,姑娘怎么叹起气来了?”
  花未开好月未圆让人忧愁,花好月圆太满也忧愁,步长悠道:“这么美的事却是假的,不免遗憾。”
  沈醉抬手拨开蹭在眉梢的一枝石榴花:“戏虽是假的,可故事却不是假的,但说是真的也不尽然,毕竟戏就是戏。”
  “哦?”步长悠来了兴趣,“洗耳恭听。”
  沈醉道:“在下知道的并不真切,只是道听途说,说这戏虽架在了姚朝,可其实就是本朝的事,就发生在鄢国,发生在这城内,唱的乃是当今丞相大人和银镜长公主。”
  步长悠恍然大悟,竟然是她,怪不得。她的确有这样一个姑母,听说厉害的不得了,只是从未见过,没想到竟在戏台上见到了,她问:“那丞相和长公主现在如何了,真像戏中唱得那样鸾凤和鸣?”
  几个孩童正在戏台下的空地上嬉笑打闹,罗汉松后头藏着几户人家,炊烟已起,直上青天,已是晚饭的点了。
  沈醉笑得含蓄:“民间传闻,丞相未有妾室,想必是恩爱非常。”
  步长悠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儿:“倒是我见识短浅,原来不止戏中有花好月圆,现世也有。”
  沈醉抬手指向自己身后的方向:“在下在前头开了一个画馆,平日以给人绘像为生,不知姑娘是否有时间过去瞧瞧?”
  步长悠瞧着天色,虽说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可这时候也该往回走了,沈醉见她犹豫就道:“不远,就是后头春华馆,说话间就能到,倘若姑娘没时间,也不必为难。”
  倒是个体贴的人,不过步长悠还是拒绝了:“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今日确有不便,倘若他日有机会,定去拜访,告辞。”说着走回树下,要捡自己的书,沈醉先她一步弯腰将书捡起来,递给她,“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步长悠接书的手一顿,随即道:“长悠,步长悠。”
  沈醉回身折了一枝石榴花递给她:“草草出门,身无长物,聊赠一枝榴花,再会。”
  榴叶碧如雨后新洗,两朵榴花似红露点缀,步长悠接过来,道:“多谢,告辞。”
  步长悠过了桥,将石榴花别在腰间,原路回去。回去的路上,在路边看到一个卖糕点的小店,便买了一些提在手中。好歹顶了买糕点的差出来的,谎还是要圆的。
  来时不觉路长,回去时方觉,步长悠走走歇歇看看,直到天擦黑,方才拐进了武平君府所在的履道街。
  步长悠进到府里,问门上的管家裴蓁住何处,门上管家说在东边的清池居,又怕她找不着,就喊了一个叫坎儿的小厮领她过去。
  坎儿见她手上东西多,想都接过来,步长悠只将糕点给了他,自己则抱着书在后头跟着。
  两人沿着走廊,约莫走了一箭之地,迎面撞上一个人,坎儿和他打招呼也不理,及至走过了,那人才回过神来,赶紧追上来,拉住一看,立刻道:“正找你呢,赶紧的,老爷要问话。”坎儿见他说得严重,忙问什么事。小厮拉着他一边走一边道:“二公子到现在还没人影,老爷生气了,要问你们门上的人,快走吧。”坎儿被唬了一跳,也忘了安排步长悠,跟着就去了。


第3章 偶遇
  步长悠半道被扔下,一时有些茫然,她瞧见远处回廊下的灯笼渐次亮了起来,想着应有人,就走了过去,是两个掌灯的小丫头。小丫头见她脸生,问是谁。步长悠说是裴美人的侍女,迷了路,问清池居怎么走。两个小丫头抿嘴一笑,让她往回走,从回廊中间的口子下去,沿着花|径一直往北,走到尽头后,往东边看,能看到一道月洞门,穿过月洞门,后头是竹林,里头有两条篱笆小道,沿着东南的那条走,走着走着就能看到清池居了。
  步长悠谢了她们,折身往回走,下了回廊,穿过一片扶苏花木,后面豁然开朗,是一片水池,池中种了荷花,她往东一拐,沿着岸边的甬路到月洞门去。月洞门前种了一片扶桑花,长得比她还要高,在暮色中红红白白的成一片静默的海,她缓了步子,走进一看,还是重瓣的。
  桐叶宫有个扶苏园,里头种了两百多种花木,也有扶桑花,步长悠觉得那片扶桑花没这片好。王室的东西,无论什么,都透着一种经过雕琢的精致,好的一板一眼。武平君府的扶桑,虽也能看出修理过的痕迹,却没有那种精致感,倒显出随性的趣来。
  月洞门里头果然是竹,竹叶斜映着月洞门,是一处能入画的好景。
  裴家虽是武将世家,可这府邸造得一点没武将的粗狂,倒有文官的雅静,雅静中带了一点上善若水的禅意,不知是随了哪位主人的品性。
  步长悠赏完了花,过了月洞门,果然看到后头的竹林里分出两条小径,一道弯弯曲曲的往东南,一道往东北。
  步长悠沿着东南方向的小径走了十几步,路边又分出一条小道,青砖铺的小道,只有肩宽,道两旁的竹子耷拉下来,将道半掩住,她第一次走过时,根本没注意到,走过之后,才意识到,又退回来,站在路口细听。
  “楚山青,湘水绿,春风澹荡看不足……”
  有人在唱,轻歌曼声。步长悠顺着歌声往里走,走了一半,停下来,拨开挡在眼前的竹枝,看见尽头有座小亭子,亭子里一对男女,男子坐着,女子站着。
  “草芊芊,花簇簇,渔艇棹歌相续……”
  亭子后头似有水光,女子面水而立,歌声若有似无,举重若轻。
  “信浮沉,无管束,钓回乘月归湾曲……”
  男子的手搭在石桌上,合着歌声轻轻敲着桌面,两人这么一配合倒很像民间话本里青年男女相恋的插画。
  “酒盈尊,云满屋,不见人间荣辱......”
  歌声没有了,一时静下来,竹林有风过,凤尾森森。
  静默许久,那男子站起来,走到女子身侧。女子侧身来看他,四目相对,两人忽然就亲上了。亲得可真用力,男子将女子整个兜在怀里,女子攀着他的颈,如同丝萝攀乔木,浓烈时,男子一把将女子抱起来,搁在桌上。
  看着挺激动粗野的一个动作,可作为看客,步长悠能辨别出是重拿轻放,视若珍宝,这应当不是个粗人。
  步长悠在桐叶宫住了十几年,鄢王不进去的时候,宫里的戒备是很松懈的。宫殿那么大,那么多隐秘的角落,她撞见过很多次偷情,对情|事倒不是一窍不通,只不过她撞见的偷情,大多都发生在夜晚,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情形。曾经也有强大的求知欲驱使她靠得再近些好能看个明白,结果很容易惊到野合的鸳鸯们。鸳鸯们不经吓,常常落荒而逃,所以步长悠一直都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步长悠乳娘的女儿流云跟她同岁,十四岁时从宫外进来,听说还是订过亲的,后来被退了,原以为是个见多识广的,步长悠向她求教,流云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什么来,这一度让步长悠很是灰心。今天这角度倒是好,不看到点什么平时看不到的,都有点对不起这样好的角度,她迫切希望眼前这对男女是爱野合的,以天地为席,就地宽衣解带吧,她替他们守着,倘若有人,她会拦住,不让他们受打扰的!
  他们的嘴唇分开后,抵着额头喘了一会儿,步长悠看到两人剧烈起伏的胸脯,之后男子温存的摸了摸女子的脸,将她又抱下来,帮女子合了合衣裳,两人就走了。
  男女走后,步长悠失望了好一阵才到亭子里去,后面果然是绿竹环绕的一方水塘,星星似的菱角花铺在菱叶上,倒跟刚才那池荷花呼应成了一组好景。
  步长悠站在亭中,顺着男女离开的方向,隐约能瞧见一处房舍。她想了想,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走错路了,要么刚才的女子是裴蓁。不过刚才绝不是裴蓁,背影不是,声音也不是,那么只可能是走错路了。东南方向是裴蓁的清池居,她可能跑到东北边了。
  步长悠瞧见石桌下掉了一把折扇,弯腰捡起来,撑开一看,桑皮纸的黑扇面,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翻过去再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步长悠将扇子合上,大拇指触到扇柄上端,一块发涩的地方,原以为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凑近了一看,紫檀扇柄上蝇头细楷的两个小字,裴炎。
  倒不是个陌生的名,听裴蓁说起过这位哥哥,武平君的长孙,原以为是端正恭谨之人,没想如此风流缠绵,倒出乎意料。
  步长悠原路折回,走了另外一条路。只不过这条路走到底,并不是正门,而是角门,步长悠又不十分确定是不是清池居,就绕了半圈。她刚转了弯,眼前铺开一小片梧桐,裴蓁正躺在扎在桐树间的吊床上来回晃,侍女棠梨就立在一旁。
  棠梨见她一个人打犄角旮旯里转过来,遥遥道:“刚还跟夫人说公主头次出宫准会贪看,天黑之前定回不来,谁知公主就回来了。”
  裴蓁气定神闲道:“我就说公主是个靠谱的人,你还不信。”
  棠梨一叠声的回是是是:“夫人最懂了。”又对走过来的步长悠道,“公主稍后,我叫人搬椅子过来。”走时还顺便将步长悠抱着的几本书接过去,进了清池居。
  步长悠见裴蓁头枕着双手,一副悠闲自在样儿,就推了一把吊床,吊床吱吱呀呀的晃,她道:“还以为你这正热闹,没想到如此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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