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带丝》第40/57页


纵有千般万般隐殇,亦不堪言,不了意,不能如愿。
都该是死不冥目的,一个痴缠了十几年,一个挣扎了十几天。沉浮路程都徊怅于不了情,直至沉淀仍无能续缘。都宽量的缓缓闭上无一点心神的眼,黯黯的,把命和气和悲都葬在眼皮底下。
黑夜,池面如镜,灵异的诡色缠绕着空气,水气和阴气。风一吹,池边葬的人便如在幻境中。姥姥和爷爷。
即不明言,便不续。即有深度,亦无可探究。两具皮囊被搁置在池面,放置在天地间,永牧天年,天地承愿。
或该续下姥姥的葬礼的,冷魂与子影回家后,姥姥的棺财停放在大堂。奉着灵位。两人均跪地嗑头扣首。拜三下。
依旧是老规矩,哀乐整天不停。大堂哀声四起,作法的作法,焚香的焚香,长孙长跪不起。夜晚孝子守灵,香火绝不能灭。灵柩停放七天。过程虽是繁锁,却并不如爷爷死时热闹,简单的架起蓬来,进门可见挽联长悬,写的大约就是虚言敬词,有八旬和贤淑四字。两人仰头看着草书字迹,白纸黑字的分明模糊着。子影笑道,姥姥八十岁了啊。
冷魂白了她一眼,言,可是贤淑两字?
子影狡笑起来,或在心内叹一声,姥姥贤淑?
两人对视,冷魂亦叹,只死后才落得完人,却是亡人了。又想,一个人若连死后都不落得完人,岂不枉为人了。至少在老人心中必然要有肯定的完好的形式,以此安慰。不至落得余留之人寒心。
冷魂虽如此想,大多数轻年却不。游灵之时,便是一行人披麻带孝的走上一圈,手或执红旗或捧花圈或奉灵相,一路敲萝打鼓,鞭鸣炮响,祭庙符书,香烛菜点供奉,以送幽灵。太阳很大,跟随着队伍毫无意义的走上一大圈,再走回来。一天几次。这还无防,晚上作法之时更是折磨人。
作法超渡是非常好玩的,习俗里称之为团柩。
灵堂里,花圈钱纸香烛必然不少,却很讲究,比如灵柩边就供奉灵相,奉上长明灯香烛和各色奉品。符书祭文满堂。七个道师。
道师个个了不起,哀乐颂经,弹唱打弦,好不利害。却又显出深沉阴面来,定着黯散无神的目光。亦是,长期在生死间度量,送走一个又一个老弱病残。自是有股静气深沉。冷魂道,好神气。特别的人味儿。也只死了人时才可见。
子影道,被香醺的。
冷魂道,你看他们的气场,在城市里或在平日里能见吗。这是属于特殊人群的一种。
子影回,天天做同样的事,与死人鸣悲歌,习惯成自然了。自然流露出这种态度。
冷魂崇羡的注视着,她天性里对静态的物质十分好奇。比如墓穴。死人。封闭的箱子,山洞等。因为覆盖下有真相。总想一睹了然。即使失望亦一定要亲见才罢。如若不能见,便当千古之迷一直好奇着,亦只限于好奇它的真相。目的简单直接,不作任何假设。
如此的好奇,大约是因身陷的局势所限半是无聊半是无义。那些遥远的人和路。不被挖掘。隐去所有想隐的,呈现大气大象,引人入迷。
引人入迷的团柩亦是半隐半真。(呵,再不转回来真要迷路了)
亦不过是走形式而已,老人为了安慰,年轻却认为迂腐。一个个七天来累至昏天黑地的,本无多精神。而团柩最是耗费精神。道师亦陪同着,一派静态,大约亦是习惯了。
一个道师用白灰画好行道,道途中各处设有烛火,三根腿棒子粗的香长燃,另有一支支小香供奉之外,一人手中持一根,不许断燃。哀乐一起,一行人跟着道师走,长子奉灵位。其余人持香。均披麻带孝。一圈一圈的慢慢走下来,个个醺得眼红忡忡,亦怏怏然了。奇怪的是看的人围着大堂坐满几圈。好不热闹。二三根香之后,木船里的一只鱼儿便引起了无聊之人的关注,冷魂子影一经过木船便要瞄上一眼,思着,我要是鱼儿多好,不用在这烟熏火燎的受苦,大约,看鱼儿的人都如此想。
终于停了,道师唱着念孝子贤孙名字。一行人便跪了一地。冷魂还穿了高跟鞋,长跪着正思着韩寒之语:他说话就不能快一点么。正郁闷,旁边一堂姐不耐烦的大喝,哎,这孝子贤孙多了也烦躁。这干脆一句,一下引得伏首愁眉的人全笑出声来,好是不敬。好不容易念完,道师便撒米。跪着的人赶紧用麻衣去接。一个个好不欢闹,都说,多接点,考大学的考大学,发财的发财。
然后,还有烧纸钱。道师一旦敲罗打鼓,孝子贤孙便围着火盆一张张的撕了纸钱往盆里扔,这里规矩是要哭的。堂姐大声喧哗起来,喊,哎,都来都来。求姥姥保佑赢钱啊。
几人笑道,都等着看你哭,哭不出来你就别笑出来咯。
堂姐爽然摇头道,不会不会,大家一起哭,哭着哭着就有气氛了。哭得出来的。
果真,堂姐一烧纸线,呜呜咽咽的先哭出声音。几人面面相觑,堂姐却越哭越悲来。几人暗暗笑出了声音,堂姐白眼道,莫笑。然后接着哭。嚎哭着喊,姥姥啊,你为什么就走了咯。我多烧点钱给你老用啊。你就要保估我赢钱哪。一圈人哄堂而笑。接着烧纸钱的男人女人纷纷喊,保佑打牌赢钱。
纸钱一烧完,堂姐扬手大喊,哎,快点来快点来,开牌了开牌了。我刚刚烧钱求姥姥保佑我赢钱了。接着就睹开了,然,把大厅围了几圈的人都是等着睹牌的。晕。
子影道,狂晕。
到第六天,便是让冷魂盼了好久的开棺。
冷魂捧起手对子影道,你说姥姥会是什么样子了。
子影道,老样子。
冷魂闪着眼定一会又说,你说爷爷是什么样子了。
子影白着眼摇着头就转身。堂弟回,一堆白骨。
冷魂道,就化了啊。
堂弟道,还不化啊,多少年了。三年了吧。
冷魂想着,你不看一下怎么知道它是不是变成白骨了了。就像是卫斯理说的,一块石头,你不看它时它是什么样子的?所有人都说还是石头。卫斯理却想了一会,自然,你不看它又怎么知它还是石头了。它变成了金子之后又变回石头了也不是不可能。你又没看见。卫斯理说,不知道。因你没看它。
冷魂喜欢往牛角尖钻,总想问,爷爷变成什么样子了。若是有人的答案不是一堆白骨而说,我不知道,因为我也没看见。或许冷魂会惊讶的看定她,然后嘻笑着说,咱们去看看。
自然不能真去看一下,可是遭天遣的事啊。不过说说吓吓人却是十分好玩的消遣。为何别人的胆子如此小了,活人不怕怕死人。死人尚连思想都没有了了。有何可怕。
堂弟比冷魂小一岁,读大学,不是学医。课堂上居然还解剖尸体,甚至可见干尸。他给冷魂讲解剖尸体的事。说他三天吃不下东西。冷魂听得异常兴奋,说,干尸都能见,多好的事啊。不过解剖他太残忍了。
堂弟睁大眼,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冷魂,说,你牛。
说着,道师喊。准备好了,一二三。然后,棺盖就开了,哀乐一起,一行人便围着棺财慢慢转着,见姥姥最后一眼。这里规矩亦是要哭的。冷魂便痴痴的看姥姥,姥姥只露出了个半张脸来,面色甚好,皮肤亦润泽光滑,苍白了点。眼睫毛分明的杵着。
盖了棺,子影说,应该化了妆吧。
冷魂道,你以为是火化啊,还化妆。
子影道,我总觉得她的眼睛眨巴的动着。
冷魂道,我也觉得。那睫毛闪闪的,可惜没见到嘴唇。如若见了你一定会觉得姥姥的唇也在动了。姥姥生前不总是颤着下愕的么。
子影笑道,有可能。
堂弟说怎么可能。然后亮着眼伸出大拇指道,你们真牛逼。
两人不理他仍旧嘻笑着。冷魂问,你说为什么人总是能知道自己要死了。爷爷如此,姥姥亦是。而我就知我远远不会觉得自己会死了。
子影笑道,你睡觉前也知自己困了,死时自然也困了。
冷魂道,或是倦了。
子影亦说,姥姥亦是倦了。太久了。
大概姥姥动怒了。这天,两人输了一百块钱了。怏怏郁郁着不震,一场压轴戏上场,两人开怀大乐。
大堂上正上演挽花。应是超渡吧。所谓挽花,就是八个道师放肆敲着罗盘,举着白礼花来回跑圈,挽成麻花形状,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飞快的欢舞着。和着乐声,好看极了。
都议论着,如若都穿上道服来耍一回,岂不更好看。
第七天,就像要眼睁睁看着姥姥死亡,眼睁睁的就看见姥姥入土了。冷魂暗自说,安。
姥姥的风光大葬。所谓风光大葬。费钱四万八千块。费时七天。人力物力皆不是少数。
其中有扎的纸屋,一把火烧掉。是给姥姥在阴间住的。用钱六百八十。然而姥姥生前所住茅屋而已。后来两年,不过住到女儿家。亦不知屋子怎样,但,冷魂看到扎的纸屋漂亮极了,是为别墅。她的儿子烧了两大袋纸钱在别墅边,围着别墅跑着圈。风起,火光灿然,红焰滚天的一片烂殇。
七天停放间开支不小,道师一共三千二。厨师二百一天。烟,菜,酒,等等。而人力所累就远远不止了,帮忙的邻居,从早累到晚,高温下油烟里忙不不停转个没完。整整七天。甚至有次村里连续三个老人死,而停放得越久便越是风光。因此帮忙的人整整累了近一个月。不少人累出病来。
那一次,是爷爷的死。爷爷的风光大葬同样费钱,大约是三四万。爷爷省吃捡用一生留下五万块。人一辈子,赚一辈子钱。存一辈子钱,就是为了能把自己埋了。说好听一点,为了能风光大葬。如此的了结,似告诉他人谨醒自己风光来过人世一遭。
风光大葬时的姿态作尽。所谓孝子贤孙的漏洞百出,或有无力,或又无耐,或是无心。而无论是爷爷或姥姥,风光大葬时都已看不到了。幸而,看不到。亦难怪人死之时要闭上眼睛了。尚能安息。
七天,子影的说说从还是想说句,姥姥,一路走好。改成一个老人,一坐坟。干净得悄无声息,再无痕迹。
冷魂的说说是姥姥,一路走好,走好,走好……姥姥葬后,她本想改成安。却不想过悟。不愿再思,那些拥挤的感悟和糜烂的情怀。
两人都未落下一滴泪,却不能不在心版上留下深深印记。对一个熟悉的陌生的老人的凄惨和晚凉。表面上都一笑置之。感悟中却落得哀思无限缠绵。谁又不是了?谁又都无力。
只续所感,只抒实情。冷魂为姥姥续悼言:一梦黄梁情堪忍?一生学识厚镜沉,一涓水影任浮漂。一朝大象览乾坤。
冷魂轻悼。沉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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