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全集》第2/270页


例适度,因而就显得很敞亮的房间里,靠着北墙,也就是方才说的,那一面凹进去
的墙下,放着一具镶有穿衣镜的大衣橱。离大衣橱半步距离,横向地,并列两张三
尺半宽的单人床,之间隔一张床头柜。再过来些,是一张三人长沙发,长沙发对面
的墙下,是一具五斗橱。沙发和五斗橱之间的那一片相当可观的空地,就是一张独
脚的圆桌,四把高背靠椅,形成了这个房间的中心。
家具一色抽木,西洋款式。抽木的颜色比较暗,光线又是充足的,于是,房间
里就有了一层暗光,显出一种古典的厚重的气质。床上蒙的床罩是垂了流苏的麻织
的质地,桌布,沙发套,房间通向内阳台的落地门窗的帘子,都是麻织,扣纱,流
苏垂地。这又在古典厚重之上,添了一层华丽。而那两张床,也并没有一点因为涉
及私人生活而生出押昵气,相反,它们使得整个房间有了居家的气氛,因而变得温
馨和实惠。并且,并且它还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房间的俗丽格调,它们毕竟是堆砌
过度了,几乎散发出一些奢靡的味道。但它们因于是那样的满满当当,实实足足,
倒正好反映出它们实是出自一颗纯朴的心,它本着勤劳的原则,照着中产阶级的摹
本,描画了自己的生活。
妹头和她的母亲睡在靠大橱的那张床,另一张床是父亲的。比较她的睡在内阳
台,奶奶床上的哥哥弟弟,就可看出她在家中受宠的地位。她脚上穿的是皮鞋,哥
哥和弟弟穿的则是出自奶奶手的,家做的布鞋。到了星期天,妹头穿上妈妈用各种
零头料子替她做的新衣服,妈妈再用一把火钳,将妹头的额发和辫梢卷得蓬松和弯
曲。把妹头收拾停当了,妈妈再接着收拾自己。这时候,妹头就在弄堂里,领受着
小伙伴们的艳羡和欣赏,共同讨论衣服的颜色,式样,还有发梢的卷曲程度。妹头
虽然受宠,可是并不受放纵,所以,她倒一点不骄矜,同人很合得来。她很欢迎这
样的讨论,因为成了中心,比往常还更谦逊一些。等她的父母终于打扮停当,姗姗
地走出,搀起她的手,将她从小伙伴堆里领出,这时候,由不得她的,便也矜持起
来。这一家三口啊!你能说他们就不是从隔壁的公寓里走出来的?男的,穿着浅色
的西装,双色镶拼接缝的皮鞋,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女的,白色真丝的长袖衬衫,
束在西装裙里,臂弯上挽了一件西装外套,玻璃丝袜,高跟鞋,头发是化学电烫的
短发,但做得很自然,只在前额上,波浪略大一些,但很快便顺下来,变成小小的
一卷,从耳后弯到腮边。小姑娘,则是像天使似的。在邻人们的啧叹声中,他们走
出了弄堂。
这是这个家庭的黄金时代。最好是,大人永远不要老,孩子永远不要长大。做
不到永远,那也慢一些,让人们充分地享受够了,再说。妹头睡在大房间里,妈妈
的床上,枕头是宽大松软的,木棉芯子,荷叶边绣花的枕套。被子是鸭绒被,缎子
包的胆,再套一个棉布的贴花的被套,中间镂空一个棱形的方块,露出内胆的缎面。
由于十分的舒适和得意,妹头忍不住要动来动去,滚来滚去,这就要遭来妈妈的责
打,怪她要把被子蹬破。要知道,这是鸭绒,绒头很细,有针尖大的缝,绒头就要
钻出来。妈妈给妹头看内胆的接缝,都镶着双边的滚条,一条墨绿压着一条铁锈红。
针脚那么细密,几乎就看不出针眼。要是把它蹬脱线了,怎么办?妹头流着眼泪躺
倒了。这会老实了,老实了一会,就进了梦乡。妹头由于和父母生活得贴近,其实
是比哥哥和弟弟更多地挨责打。吃饭嘴里吃出“咂咂”的声音,要挨责打;坐相不
好,坐在椅子边上,将椅子朝后翘起来,也要挨责打;和弟弟吵嘴,奶奶生了气,
向妈妈告状,当然,她可能告的是完全另一件事,告她自己到橱里拖了所毛线衣去
给楼上玲玲看,更要挨责打。这样的责打,一方面是使妹头学习了做女人的规矩,
这规矩不是深宅大院里的教养,也不是小户人家的带有压迫性质的戒勺,而是这样
弄堂里的中等人家,综合了仪表,审美,做人,持家,谋生,处世,等等方面的经
验和成规。既是开放,又是守旧的一点原则。这点原则,在妹头身上落实得挺完美,
她真的长成了一个聪明,能干,有风度,又有人缘的小女人。但另一方面,这样频
繁的责打也使得妹头有点皮厚。这皮厚,倒不是寡廉鲜耻的意思,而是,有承受力,
在关键时刻,能豁得出去。
妹头在弄堂里和学校里,都不是最出挑的那个。最出挑的那个。或者是独立独
行,或者是众星捧月地身边聚一大帮人,妹头这两样都不是。她总是有伴的,不多,
那么三个或者四个。这三个或者四个中间,又总有一个是最最要好的。但也不是确
定哪一个,而是一段时间这个,一段时间那个,这样便于说其他两个的坏话和不满。
这样贴近的好朋友,互相总是要有些看法的,要她们憋在心里决不可能,她们都不
是含蓄的人。可她们也不是对人严格的人,只不过有点小心眼,再带点嘴尖。所以,
挑剔过了,之间的友谊反倒更亲密了。倘不是好朋友,谁能让她们这么计较?她们
这些一伙的,在一起玩,大多就是胳膊和胳膊勾在一起,头碰头地,小声嘁嘁喳喳,
不时翻起眼睛,向某一处瞟一下,十分机密的神色。在这一小伙里,妹头就是个头
了。她的各方面,似都要比其余这几个出色一些,也更有主意,性格则更强硬,表
现出领袖的素质,虽然,在更大的范围里,她们这一伙可能是比较沉默,比较不引
人注目的,但在她们内部,也是有着头脑人物。并且,在没有交手的情形下,她们
也许没有什么声色,一旦要交手,人们会发现,这一伙是相当不简单的。她们甚至
要比那些平时出头露面的更具有潜在的能力。她们的判断,答辩,反应,以及引而
不发的沉着,都胜人一筹。更令人们吃惊的是,她们对事物的看法,竟然是相当独
到和精确的。她们自成一体,不受局势和潮流的影响,所以站不到风头上去,可这
不表明她们没有立场,是浑浑噩噩的一伙。
妹头在弄堂和学校的小圈子里,有一个共同的成员,就是楼上的玲玲。玲玲住
二楼朝西朝北的一间房间,房间里套了一个大卫生。可是这个大卫生不仅是通向玲
玲家房间,还通向另一间朝北的小间,这小间一直横向二楼楼梯,将三角形的楼梯
间接了起来,住了又一户人家。所以,这个大卫生就成了两家共用的卫生,同时,
也做了两家共用的厨房。这条弄堂的房子,在二房东的手里,根据不同的房客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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