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第2/408页


女儿说:“咱们住到平房小院了,快养一只猫吧。最漂亮、最温柔、最招人疼的动物就
是猫。人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一摆弄猫,就全忘啦。”
奶奶说:“快养猫吧!昨天晚上,就在暖气片下面,一只小老鼠爬来跑去,它根本就不
怕人。等冬天,野地里的老鼠就要往人家跑,咱们家要是进了一窝老鼠……一窝变十窝……
可就糟了大糕了!”
妻子说:“养猫最毁东西,它没事磨爪子,把地毯,把沙发巾,把新潮家具都会毁
掉……又偷肉偷鱼偷奶,什么不吃它也要上桌子闻上一遍……再说,猫屎谁管?”
儿子说:“对不起,我可不同意养猫。我的儿子小辉刚出生两个多月,被猫抓了会得一
种特殊的儿科疾病……叫作舞蹈病还是黄热病?”
女儿说:“美国有一个黑人家庭,不养猫,闹耗子。后来他们的襁褓中的孩子被耗子咬
掉了鼻子。”
“不要说话这样难听……”妻子连忙使眼色。
儿媳妇说:“养猫就要剪掉猫的爪子,还要给猫做(去势)手术,那样的猫就好养了。
李院长,赵主任家的猫就是这样经过安全处理的。经过安全处理的猫,有猫的各种好处,没
有猫的各种缺点。”
最后由教授――一家之主做结论:第一,猫还是要养的;第二,为了猫道主义,不要给
猫剪爪子做手术,不要妨碍猫的天性。再说,安全手术也是做不彻底的。比如去势,总不可
能去掉排泄机制。它不闹春了,仍然会闹尿闹屎;第三,如果养猫,必须确立一套规矩,不
准猫进卧室、客厅、书房,只准猫进厨房、饭厅、锅炉房;当然,猫在户外的活动不受限
制。为此,只能从很小很小培养起一只猫,使它适应咱们家的养猫规则、咱们家的猫的生活
方式。
小猫来了,白色的细长毛,灰蓝色的眼睛,黑鼻头,红嘴,脑瓜顶上有两瓣黑斑。见到
人,它发出细而长的声音:
“咪呜――”曲折有致。
“噢,它真是太娇小了,像个婴儿,而且,它和人是多么亲啊!你们看,它看着我们大
家,那么信任,那么依赖,我简直要为它哭出来了!”女儿说。
“品种还是不错的,基本上还是波斯猫,当然,祖系不一定完全纯。白毛固然好看,但
很容易染脏,一旦染脏了就非常恶心。太小,也不好养,多喂它一口馒头它就能撑死。问题
还要看它是公猫还是母猫。公猫不如母猫讲干净。母猫会招一大堆公猫来……”儿子说。
“我最怕的就是猫在房顶上叫。”儿媳插嘴说,“叫起来我全身起鸡皮疙瘩。猫一旦乱
跑起来,就更容易传染疾病……这个猫的皮毛和眼睛还是都不错的,但是它的下巴太尖,像
猴,不像猫。猫头猫脸应该是圆笃笃的,不是吗?”
按照教授所确定的,能够被各方面所接受的原则开始养猫,母亲为猫找了一个大木匣子
作窝。奶奶专门为猫做了一个小褥子,虽然褥子里装的是旧棉絮,但对于猫来说,至少应该
算是“四星级”旅舍的条件了。女儿为猫预备了专门的食盘与水碗。奶奶吃饭的时候喜欢不
断地给猫喂食,不断地与猫分享自己的食物:从炸油饼到红烧肉。儿子提出,过分地、毫无
界限地把吃食任意提供给一只小猫,未必是可取的:一、猫可能撑出毛病;二、许多食品因
吃不了而剩下而变馊,是一种浪费;三、猫本来就有馋的缺点,如此满足供应,只能使猫的
胃口比人的胃口更刁更娇更贵族化,一旦例如肉食供应上出现了什么问题,人说不定挺得住
而这只猫会出现悲惨局面。教授首肯了儿子的意见,认为对猫对人太娇惯了都没有好处。教
授和他的妻子回忆说,三十年前他们养过一只猫,这个猫专门喜欢吃白薯皮、南瓜皮、烂白
菜帮……像这样的饮食习惯就很值得肯定。儿媳妇甚至于说,她的娘家养过的一只黑猫,夏
天的时候靠吃蜗牛和土鳖而生存――连白薯南瓜白菜皮都毋庸提供。女儿略带感情地说,她
的一位女友家也养了一只猫,品种还不如咱们这只,但人家每天专门购买三角钱羊肝两角钱
小鱼喂食之。底下的微词,她没有继续说。但大家认为女儿对猫的关怀和袒护,基本上也是
理论性的――因为女儿一周之内,难得在家呆上几个小时。奶奶趁着人们争论的机会把半块
豆腐丢给了小猫,小猫不领情,对豆腐的反应是莫名其妙然后退避三舍。
不管人们在猫食问题上展开了怎样的论争乃至吵闹,猫儿对饮食状况似乎并无大的不
满。相反,对它的“四星级”卧榻却显出了十足的难以适应。白天晚上,它都不肯在木匣里
呆。它总是凑到各个房间特别是客厅门口凄楚地哀叫,显然,它希望有人活动的房间能对它
开放开户,希望人们能够容纳它的共存。开始,人们感到它的哀求的叫声婉转动情,充满着
幼者弱者的天真无助与对主人的殷殷期待:“你们不要我了么?放我进来吧,我只在一个角
落呆一会儿……不要让我一个睡在厨房,离开主人我多么害怕……”它的曲折起伏的咪呜声
似乎在这样说。
“要不把猫放到屋里来吧,怪可怜的……”教授说。
“小孩送托儿所还要哭两声呢,一个猫……”教授的妻子想了想,说。
于是教授推门走出,抱起猫,给以抚摸安慰,特别是帮助猫抓搔一下它的下巴至脖颈
处。据说猫“洗脸”时靠前爪够不着那个地方,据说人这样抓搔一个猫是搔到了痒处,是对
猫的最友善最恩惠堪称仁至义尽的表现。果然猫被教授抓到痒处以后喉头发出了幸福的咕噜
咕噜声。然后教授像抱着自己的孙儿去托儿所一样地抱着抚着猫咪,走入饭厅,亲手轻轻柔
柔地把它置入“四星”榻,蹲下,以十足循循善诱的课堂授业声调对它说。
“阿咪,不要吵,不要闹,就在这里好好地睡觉,你看这儿多舒服呀……”
教授尽到了自己的类于慈父的责任,他觉得自己对于猫够仁慈的了。
可能两小时以后,也可能一小时乃至半小时乃至十分钟五分钟一分钟以后,又传出了猫
的哀鸣――它又跑到了卧房客厅门口,它等待着主人的接纳,它要的是人的亲昵而不是“四
星”软席。
最动人的抒情曲在持续三分钟以后也会引起厌烦,如果是深夜或是夏日中午人们好梦正
酣的时候,嗷嗷的惨叫只能引起痛恨而不是怜惜。“这个猫真讨厌!”“臭猫!”“滚!”
人们渐渐发出这一类语言信号。如果单凭语言――因为说到底人与猫并没有可以无误地进行
交流的“共同语言”――不能停止猫的吵人清梦的咪喵花腔,接着人们就会开开门向猫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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