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七十年代》第21/185页


许秋阳简直懒得理她,她大弟去了参军,二弟才十三岁,去工地?开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
“妈,我回来就是想跟你说说王瘸子的事。”许秋阳正色道。

  ☆、24.欠条

一说起这事李桂芳又气上心头:“你还好意思说, 真是有福不会享, 你以为让你嫁给王木匠是要害你吗?那是让你过好日子去的!你也不看看, 这十里八乡, 谁不知道王木匠家里的日子过得好,只要出去做一家的木匠活,就能让你吃香喝辣半年了,你想要不出工干活就不出工, 多好的日子, 别人想都想不到呢,就被你闹这么一出,活生生给丢掉了,亏不亏。”
“这王瘸子喝醉了就会打老婆,他先头的两个老婆,可都是给他活生生打死的。”许秋阳实在忍不住提醒她最重要的这一点。
“打人算什么, 男人有哪个不打人的?就你爸那个老实巴交的死样子, 喝了两杯马尿回来还打老婆呢, 他要打你你不会先躲着?你说你自己不去享福就算了,你也别把这福气给推掉啊, 让给你妹子也好,这下可好, 弄个什么广播出来,现在咱们想嫁还嫁不成了呢!”
许秋阳他们一行人简直目瞪口呆, 特别是罗建刚, 他跟她们的成长环境不一样, 从没想过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会抱着这样的想法,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家的孩子推入火坑啊!
许秋阳冷笑:“如果嫁过去真的是享福,十里八乡这么多姑娘,怎么不见别人家的姑娘上赶着想嫁过去的?”
李桂芳呸了一声:“想嫁,想嫁那也得人家看得上才行啊!”
“算了,我不想跟你说这个,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说说咱们家收的聘礼的问题,这事儿确实是咱们家的不对,既然亲事不成,平白无故拿了人家的东西也不像话,我看该还的东西也还是应该还回去的。”这个问题许秋阳也在内心里反复斟酌过许多次,其实她真的很想什么都不管,就当从来没发生过这件事,反正东西也不是她收的,凭什么让她一个人操心。
但想来想去,终究还是不能心安理得,哪怕那王瘸子再不对,自己家收了人家的财物是真的,就算全站的人都愿意为自己出头,毕竟还是不能理直气壮。
所以,在回来之前,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家里收的王瘸子的东西,是一定要还回去的,李桂芳这里能说得通是最好,实在说不通,那也只能够自己拼了命去挣回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一听她说这话,李桂芳就像一只炸了毛的老猫,张开双臂挡着大门:“拿回去?想都不要想,今天你要是从我这屋里拿出去一粒米,我就死给你看,想拿我的东西,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
“啧啧,芳婶子,不是我说你,你看你这像什么话,四十好几的人了,想事情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明白!”
突如其来的说话声引得大伙儿一同回头,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高大汉子,一身厚实的土布棉袄,脚上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手里握着一杆烟枪,在鞋底上“笃笃”敲了两下。
“爸,您怎么来了?”杨雪珍奇怪的问。
来的正是石南村的村支书杨土明。
他正一正脸色,对李桂芳说:“王木匠那边,我已经跟他们村的村干部一起找他调解过了,对方也承认这事儿是他不对,愿意跟你们家解除婚约,但你们要把收受的聘礼退还回去,这也是合情合理的,这样吧,退钱还是退粮食,你给个准话,要是一时拿不出来,就先写个欠条。”
李桂芳脖子一梗:“要钱要脸没有,要命一条,来啊,拿去啊!”
气得杨土明用烟斗在门口的石墩上直敲敲:“你这个婆娘,怎么就这么不晓事呢,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儿要真追究起来,跟你也脱不了干系,怎么就不知道学一学人王瘸子呢,人家那认错态度那叫一个好!我告诉你,现在上头对这件事可是重视得很,你要是再执迷不悟,那可不就是学习谈话那么简单了,游街批|斗也少不了你的!”
李桂芳突然一把扯散了自己的头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胡乱拍打着地面,开始哭闹起来,又哭又骂,状如疯癫,总之就是打死她也绝不会还钱的意思,还责怪村干部坏了她家的好事,不得好死之类的,用词粗鄙,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许秋阳一颗脑袋像要炸了开来,摊上这么一个亲妈,她们姐弟几个上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
其他人还好,罗建刚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能做出来的事,他从小在县委宿舍大院里长大,身边的人都是比较讲究体面的,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私底下再怎么闹,也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不要脸的事情来。
他同情地看着许秋阳,有这么一个妈,她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呀!这成长之路得有多么的崎岖艰难?
许秋阳自然也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只是假装不知而已,这目光就像两把刀子,在她身上扎出一个个血淋淋的小洞,简直疼到了骨子里,她可以不在乎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一贫如洗,因为那是可以通过努力改变的,可是对于这种无法改变的血缘关系,这种低到地心里的粗鄙,她心里痛到发抖,却也无可奈何。
在这样一个难堪的瞬间,许秋阳更为难堪地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不应该产生的感情。
单单从外表就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在幸福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男人,从骨子里就是单纯而阳光的,也许就是这种她自己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幸福的气质吸引了她,让她突然陷入了不合时宜的肖想中。
身陷苦难深渊的她,是多么的希望,能得到来自这个男人的救赎。
陷入沉思中的许秋阳在别人眼中看来就是手足无措了,杨雪珍拉了拉她的手臂:“秋阳,我们走,别管她了,让她闹去吧!”
许秋阳突然清醒过来,不免又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呢?两人出身的天堑之别早就注定了她的那点小心思绝对不会有变成现实的一天,如果那个男人亲眼看见她家里的这种情况之后,居然还会想娶她挑战地狱模式,那才是脑子进水了呢!
不如就当成是来自普通朋友的同情,坦然接受就好!
想到这里,许秋阳镇定地回视了罗建刚一眼,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然后声音清亮地开口:“土明叔,我们家收了王木匠五百斤稻谷,按照九分钱一斤计算,一共是四十五块,再加上其他的番薯杂粮,一共算五十块钱吧,我现在还没有钱,先写一张五十块的欠条给那边,两年之内我一定还清,您看怎么样?”
杨土明还没来得及说话,杨雪珍就先不愿意了:“又不是你收的粮食,也没有吃进你的肚子里,凭什么你来还啊,走,咱不还,谁拿的谁还去!”
许秋阳轻轻地拉开她的手:“雪珍,你别说我傻,我现在吃点苦、吃点亏不要紧,要紧的是以后都能挺起腰杆、堂堂正正地做人,咱不做这种贪小便宜的人,啊!”
“秋阳!”杨雪珍撅起嘴,眼眶红红的,却乖乖地放下了去拉她的手,她知道许秋阳的性子,一旦下定了决心,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李桂芳又叫了起来:“救你爱逞能!写什么欠条,不许写,没看见家里的弟弟妹妹都快饿死了吗?有钱不知道拿回家里,拿去打哪门子的水漂!我跟你说死丫头,我让你去工地干活可不是让你去玩的,每个月的工钱一分不少都给我拿回家来,别拿去逞英雄!”
许秋阳不管她,拿出回来之前事先写好的欠条交给杨土明:“土明叔,这是欠条,麻烦两边的村干部都给我做个见证,这钱我一定会还清的。”
李桂芳猛扑过来疾呼:“别给他,死丫头,败家精,不许给!”
眼看那双爪子就要抓到许秋阳身上,罗建刚一个箭步过去,把她给死死拦住了,他双臂有劲,用力握着李桂芳的肩膀一推,她就整个儿后退了好几步,重新又跌坐在地上大哭大闹起来。
“大闺女,好样的!”杨土明朝许秋阳竖起了大拇指,“这才是有志气的好孩子呢!你放心,咱们两个村的村干部都是见证,你这钱只要还清了,往后那王瘸子,跟你就再无任何瓜葛,他要想再闹什么,也要看咱们答不答应!”
许秋阳甜甜笑起来:“谢谢土明叔。”
杨雪珍白了她爸一眼,他这人她还不知道么,要真有那么好,当初秋阳被她妈关起来的时候就不会视若无睹了,现在赞许秋阳是个好孩子,不过是因为她够配合,不给他开展工作拖后腿而已。
许秋阳看了四周一眼,由于李桂芳的这一通大闹,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这会儿正是饭点,周围蹲了一圈,都是端着饭碗的围观群众。
她顿了一顿,对杨土明说:“土明叔,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村干部和乡亲们给我做个见证!”
杨土明拍拍胸脯:“啥事你尽管说,有你土明叔在呢!”
许秋阳清凌凌的目光扫视一周,脆生生地说:“许家欠王木匠的债我一个人背,但我也有个条件,从今往后,我要与这个家划清界限,与李桂芳脱离母女关系!”

  ☆、25.脱离关系

许秋阳这脱离母女关系的话一说出来,大伙儿都愣住了, 杨土明不相信般地把小拇指伸进耳朵眼里掏了掏:“大闺女, 你说啥?”
倒是李桂芳先反应过来,猛地跳起来又要扑过来撕打许秋阳:“想都别想,脱离关系?没良心的赔钱货, 老娘辛辛苦苦生你下来拉扯大, 费了多少粮食?嘴皮子一碰说一句脱离关系就想走?要走可以, 想把这些年你吃的用的先给我吐出来!”
罗建刚当然不会让她近许秋阳的身, 抓住她的双臂往后一扭, 她就动弹不得了。刚才那次还担心对方是许秋阳的长辈,不敢太过用力,现在听许秋阳说了这句话,自然就放开了手脚, 力气当然不小。
李桂芳又“杀人啦!打死人啦!”之类的杀猪般地大叫起来。
围观的乡亲们饭也不吃了, 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等下文。
“脱离关系”这词大伙儿不陌生, 前些年不少城里人被送到他们这儿劳动改造, 住牛棚、吃猪食, 都说这些人是犯了错误, 让大伙儿千万别跟这些人接近,就连他们自己家的孩子都已经跟他们脱离了关系,划清界限了呢!
大伙儿都觉得, 这些文化人可真能说, 以前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不管父母说什么, 孩子都得听着受着,不然就是不孝,现在又说要与犯错误的人划清界限,脱离关系,那以后爹妈说的话到底还要不要听啊?
不过对于他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农村人来说,别人说什么都不关他们的事,农村人过日子,孝道还是第一的,不管你家里关起门来是怎么过日子,在人前还是要做出个孝顺的样子,不然走出去得被人戳穿了脊梁骨。
能说出脱离母女关系这种话来的,整个石南村许秋阳还是头一份。
杨土明也没处理过这种情况,不安地搓着双手:“大闺女啊,这个有点难办啊!”
许秋阳眼圈一红,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土明叔,还有各位乡亲们,你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你们说,我是那种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不管家里人死活的人吗?我今天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是被逼的啊,我从小到大过的那是什么日子?今天我是扛下了王瘸子的债,可往后呢,这样的事有一就有二,我一个姑娘家,能扛得下来吗?这个家就是一个火坑啊,我不跳出来,难道要活活死在这里吗?”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可不是嘛,要说懂事能干,许家大妹子认了第二,咱们村就没哪个姑娘敢认第一的,就这样还要天天挨打,也亏芳婶子能下得了这个手。”
“就是,队里哪次分了好吃的见咱大妹子吃过?还不都是分给了弟弟妹妹。”
“这就是芳婶子的不对了,王瘸子的事又不是大妹子的错,怎么能让她一个人背这个债呢?”
“芳婶子也真是的,有个这么好的姑娘还不知足,非要把她逼走了才甘心。”
许秋阳道:“背这个债没问题,只要能换来以后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再苦我都认了,但是那个家,我真的不能再回去了,土明叔,您行行好,帮帮我吧!”
杨雪珍扯了扯她爸的袖子:“爸,你可要想好了,秋阳现在可是咱们县树立起来的反抗封建压迫的典型,她现在这样做,也是在与封建压迫做斗争啊,今天你帮她脱离了迫害她的家庭,那也是政|绩一件嘛,年底写报告的时候也有东西可以写不是吗?”
杨土明一听,还是自家闺女儿有见识,这话说得有道理啊,当即一拍大腿:“脱离,早该脱离了,大闺女,叔这就给你做个见证,从今天开始,你就跟他们老许家没有关系啦,他们要是敢来找你的麻烦,你就来跟叔说,看叔不好好治治他们!”
许秋阳大喜:“谢谢土明叔,那您能帮我写个脱离关系的证明,盖上队里的公章,然后再把我的户口脱离出来,单独立一户吗?”为了避免口说无凭,还是白纸黑字写明白了靠谱些,五十块钱“巨款”换来后半生的自由,许秋阳觉得再划得来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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