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不堪剪》第11/50页


初夏啼笑皆非,暗自腹诽,我叫你沈诺,你管我叫倪小姐?呵,当真是有趣。

她也不搭话,只是一味的微笑,头靠着绵软的座椅,针刺般的头痛到底是好了一些。行路若河,两岸的风景飞速地往后退。在中国,大约半数以上高校周围的道路都会被命名为大学东南西北路,而这些大学路两旁都会种满了高大的梧桐树,仿佛只有这样,浓郁的书香才会从葱葱郁郁的枝桠绿叶中弥漫开来,氤氲成一种被称之为“人文气息”的东西。

初春的梧桐树,依然是抬头拥抱天空的姿态,让初夏无端想到《黑奴吁天录》,其实此情此景与托斯夫人的名著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她的脑子乱糟糟的,只能拼命抓住什么具体的实物思索下去,好像唯独这般,她才不至于慌乱不成章法。

《黑奴吁天录》是中国第一部现代话剧,一百多年前,林琴南的这部译作惊醒了民族之魂,一个世纪之后,正值青春的几位大学生兴致勃勃地再度将它搬上学校大礼堂的舞台。简陋的投影仪打在幕布上的主创人员名单:导演 秦林 编剧 倪初夏 主演 汤姆——秦林,露茜——高婉。

掌声雷动的礼堂,双十年华的编剧和所有观众一起站起来拍红了掌心,笑容满面地看着在舞台上拥抱的男女主角。

呵,那个时候哦,那个年轻的倪初夏只觉得自己原本标准白面书生模样的男友脸上涂满了黑色油彩扮黑奴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啊。她只担心那些离时代遥远的台词会引发观众笑场,她心甘情愿躲在幕后,倾心一遍又一遍地精益求精,一双永远无法一心二用的眼睛哪里看的到温柔目光背后闪躲着暗潮汹涌的情变。

你说你说,我太矜持而她是那么的活泼。

你说你说,我太倔强而她是那么的善解人意。

你说你说,是我想太多,她只是单纯怯懦的小妹妹。

你说你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你的天平渐渐倾斜。

你说你说,你答应过我不会对我撒谎,所以你坦诚你的迷茫。

你说你说,谁轻谁重,那天平的筹码在你的心中已经模糊不清。

严寒中复苏的梧桐树没有浓墨重彩明媚欲滴的苍翠,那淡淡的鹅儿黄绒毛,像刚刚孵化出来的丑小鸭,在冷风中畏葸地探头探脑。阳光是菲薄的,菲薄地印在惨淡的嫩叶上,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孱弱。到底是积重难返,即使是春阳,也难免在三尺之寒面前溃不成军。

临到下车,还是沈诺开口提醒的她。初夏懊恼自己的无状,每每在他面前,自己总是这般心不在焉。她提动自己的表情肌露出四颗牙齿,挤出苍白的标准笑容:“真是谢谢你了,沈……诺。”

沈诺面上有愉悦的神色,似乎是打算调侃什么的样子,末了不知为何还是敛了笑容,只是嘴角微微上扬,矜持地点了点头示意:“不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初夏下了车刚要走,车窗又摇了下来,沈诺笑着眼睛示意后座:“初夏,你的包忘拿了。”

成功地捕捉到了她微窘的神态。

灰色的水泥道向前延伸,间或是矮矮的台阶,越过小桥流水的人工湖,木制的走廊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凉亭飞檐高高翘起,上面覆着的是青砖黑瓦,朱色的亭柱在金色的斜阳下泛着温暖的寂寞。不知名的白鸟从檐下穿过,谁家的灶台间散发出饭菜的香气。走在鹅卵石道上的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仰起头,目光温柔,嘴角两旁浅浅的便多了上扬的弧度。她没有停下来,一步一步,渐渐走出他的视线。她走得很慢,闲庭信步一般,打薄的黑发温婉柔顺,荡涤在如流水般的阳光,随着步伐轻轻摇晃,无一处不柔软,无一处不服帖。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纤秀颀长,宛如一株倔强的白杨。纤细的背影越来越淡,最后隐在一片绿柳阴里。

沈诺没有急着动身,汽车已经熄火了,他不以为忤,抽了支烟含在嘴里点上,眉头微微地蹙起,眉心处有一道淡淡的灰色的褶子,若有所思的模样。摇下的车窗没有合上,清风浮动,淡淡的花香混合着泥土新翻蒸腾出的若有若无的腥气,悄无声息地往他的鼻孔里钻,说不出究竟是清新好闻还是刺鼻难忍,然而却是真实的自然的气息,霸道的不动声色;无论你喜欢不喜欢,它总会以一种漫不经心而不容置喙的姿态浸入肌肤,透进骨髓。

宛若薄荷。

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喂——郑书记啊,好的好的,我正在去学校的路上,贫困生赞助的事情一会儿等我到了再说。”

如果你也听说

初夏对于敷衍学生产生的罪恶感在两周后自己去参加驾照笔试时烟消云散了。

为了防止在本校驾校当着自己学生的面被教练训斥的尴尬事宜,她特地含泪多割肉五百大洋报的校外驾校。结果在排队参加笔试时,初夏赫然发现了好几张熟悉的年轻面孔。学生们看见初夏都兴高采烈,隔着长长的队伍挥着手打招呼:“倪老师——”

初夏几欲吐血,她的纠结她的心虚她的忏悔,上帝根本没给她设立教堂。女孩子们倒是丝毫没有表现出半点儿尴尬,大家很有默契的谁也没有不长眼力劲儿的提及当日在教室里向她征询意见的事情。几个人推推攘攘间,把初夏夹到了她们中间。初夏直觉不妥,这般明目张胆地插队似乎有招人扔西红柿臭鸡蛋的嫌疑。然而环顾四周,众人皆是理所当然的神色。

看来是被当成学生的同伴了。

初夏不知道是该偷笑自己驻颜有术还是该垂泪这么多年了居然依旧没有半点长进。

笔试是一拨拨的进去考,一批放三十人进场,当堂阅卷给出成绩,九十分向上方可通过。初夏卷在学生中间进的考场,第一次,她的成绩是八十八分。

满分通过的学生皆用同情的眼神看她。初夏面皮一老,低着头乖乖地站到队伍的末端继续等待第二次考试机会。幸亏这种考试是时间段内随便你考多少次,否则就得重新交钱择期补考,倘若如此,穿越了小半个城市千里迢迢挤了半个小时地铁的自己当情何以堪。

当倪初夏第三次以八十九分的成绩从考场里出来时,学生们看向自己老师的目光已经从同情变成了悲天悯人。初夏勉强挤出堪称比哭更加难看的笑脸,故作淡然朝学生挥挥手:“你们还是先回去吧,老师自己可以的。”

学生们齐齐瞥了她一眼,聚到一边唧唧咕咕地商讨着什么。初夏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同样以怜悯目光注视自己的考官笑笑,双手抱住胳膊,再一次站到了队伍的尾端,暗暗发誓:以后只要学生卷面成绩达到42分,她平时分打100分都把他们拉及格(>_<)。

学生们商讨以后得出的结论是兵分几路替她排队,好让她能够以最密集的频率参加尽可能多的场次的考试。领头的女孩豪气地拍初夏的肩膀:“老师,你就放心好了,有我们在,肯定让你顺利拿到驾照。”

初夏满头黑线地盯着学生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落毛凤凰不如鸡,自己的落魄模样被学生尽收眼底,此番想端出师尊的威严,怕是早已千难万难。坐在考场里看着教室外替自己排队为自己赢取下一次考试机会的女孩子朝自己摆出胜利剪刀手,她真恨不得一头碰死在桌子上。

等到初夏不知道是几进宫终于通过了驾校的笔试,早已是午饭时间。于情于理都当掏钱请客,初夏也不扭捏作态,大方地招呼学生同自己一道去用餐。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往餐厅走。驾校处于城市的中心地带,时值三月,正是陌上初熏的季节。春天是一帧浸染着生命之色的画布。街头的女子都穿着色彩明丽的长衫短裙,一眼望去,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浮动。而自己,夹在青春正好的学生中间,连脚步都忍不住轻快起来。新的时节,簇新的世界,暖黄的阳光洒落在眼角眉梢,跳跃着的,是恍若透明的美好。

行至餐厅门口时,初夏接到了白露的电话:“在哪儿呢?考试怎么样?嗐嗐,姐姐我今天心情好,请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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