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不堪剪》第43/50页


车子在路上颠簸,高速公路两旁是荒芜的田野和散落的村居。时已立冬,乡村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萧索而荒凉,枯草的残茎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路旁有姿态古怪的树木,不甚高大,无边落木萧萧下。田野上有不知名的野菜扬着翠生生的叶子,是灰色的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她在车后面睡着了,梦到了记忆中最清晰的父亲的影像,医院的走廊里,他坐在椅子上,高大的身形佝偻下去,原本乌墨的的头发中夹杂了雪花,好像比从前少了一些,风吹上去,轻飘飘的,萧索而凄凉。

幸福就像花期

那个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是他失去孩子的新妻;现在,靠各种管子、机器、针药和一张带着轮子的床褥维持着生命的人成了他自己。

初夏不知道父亲的肾脏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问题,他就像一座运转过度的机器,终于耗损得太厉害,慢慢垮了下来。

阿姨在电话的那头哭,乞求初夏回家,父亲已经被送到了ICU,他很想见自己的女儿一面。初夏惊慌失措,那种巨大的空虚以及失落让她一瞬间摇摇欲坠。她想她始终是怪罪父亲的,作为一个父亲,他没能以身作则,教导自己对一个家庭负责。她想她始终是眷念自己的父亲的,因为血缘,因为亲情,她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被本家的小孩欺负,一向温文尔雅极有风度的父亲梗着脖子跟家族的长辈翻了脸的样子。父亲在谈及自己与母亲的离婚时,曾经对她说过:“我跟你妈妈的婚姻关系结束了,但是我们父女的缘分没有结束,你始终是我的女儿,我也始终是你的爸爸。”那个时候,她少不更事,只把这些当成父亲的托词,一门心思地怨恨父亲毁了她的家庭,毁了她关于幸福的信仰。

其实这个时代,离婚早已稀疏平常,只是她比其他人更加敏感一些吧。她只是不明白,当初那两个冲破家庭的重重阻拦最终结为夫妻的人,到了最后,却形同陌路人。在她十四岁以前,她一直相信幸福就是像她们一家人一样,父亲在仕途上越走越顺,是人人称赞的清廉公正的好官;母亲温柔贤惠,为这个家庭奉献着所有的精神和气力;而自己,则是师长眼中聪慧懂事开朗大气的好学生。有一天,幸福的家庭发生了变故,这个家庭的一家之主宣布要分裂出去,另立一个家。她被蒙在骨子里头,因为她在学校里风光无限,忙碌着课业和学生会大大小小的事宜,她无暇也从来没有想过去关心她的家庭的问题,她以为,她幸福的家庭是固若金汤的,是坚不可摧的。直到她被舅舅领到母亲已经冰冷的尸体前。大人们想把家庭的变故对她造成的伤害降低到最小的程度,却不知道当一切无可隐瞒时,所有的真相扑面而来,对这个表面坚强,内心纤弱的女孩造成的冲击有多么的大。

初夏关于幸福的信仰就在那一瞬间分崩离析,她恨自己的父亲,与其说是恨他对于家庭的背叛,不如说是他毁了自己的信仰。在这个快餐文化流行的浮躁时代,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会让人觉得可笑,但她却始终执着于自己的信仰。无论这种信仰是对是错,是过时还是社会的主流思想,那毕竟是她的信仰。

现在,那个毁了她信仰的父亲躺到了病床上,一次次的透析,用管子代替肾脏的功能,不断需要的人工帮助,无休无止。他失去了自主决定自己生活的权力,只能沦为透析机管子末端一个无助的老人。

初夏醒来的时候有一刹那的茫然,她是在哪儿,天正暗下来,墨一样的颜色,从城市上空一点点的压下来,光亮一线线地隐去,日薄西山,就同病势渐沉时,生命被一丝丝地抽离。她突然觉得惶恐,心被什么紧紧的攥住,她喘不过气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竟是一语成谶。

她惊慌失措,伸手拉车门,坐在驾驶位上抽着烟的秦林突然开口让她安静了下来:“你醒了,他也醒了,已经转回了普通病房。”

初夏愣住了,声音沙哑:“你怎么知道?”

秦林苦涩地笑:“阿姨也打了电话给我。”家乡的人,除了自己的父母,几乎没有人知道她跟自己已经分手。倪主任的新妻给自己打电话时,他的心在颤抖,好像那条遇见了庄周车辙之中的鲋鱼,终于盼来了升斗之水。水是生命之源,有一些什么,在万物滋润中悄悄复苏了。

她愣了一下,“哦”了一声,她跟秦林分手以后就不曾再回过家乡,所以那种街头有意无意的偶遇父亲和他的新妻的机会也就没有了。

医院里有着浓郁的来苏水的气味,那种气味刺激而呛鼻,让人退避三舍。老干部病房的护士小姐笑容亲切温和,声音柔美地安慰初夏:“你要去探望倪老先生啊,倪先生在28床,不知道你是倪先生什么人?”

初夏动了动嘴唇,忽然没有勇气去面对父亲,她想她只是担心他的生命,现在既然性命无虞,那么她是不是就没有了出现的必要。明天还有一场试要监考,她的公寓还乱糟糟,沈诺就要回来了,自己是不是该去机场接他。

“怎么不动了,是不是累得慌了?”秦林疑惑地转头看初夏,后者的脸上闪过一阵慌乱,结结巴巴地摇头:“我就不去了,你见了他们就说我很好,让他们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告诉他,该退下来的时候就退下来吧,他也不是年富力强的当年了。那个,我还有事,我先回去了,再晚就买不到车票了。”

他抓住了她,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恼怒还是哭笑不得,说出来的话简直是咬牙切齿:“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都已经来了,你的父亲刚刚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来,现在还躺在病床上,你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

护士小姐奇怪地看着他们,有挂着听诊器的医生到护士站拿病历,见状皱眉:“病房里不要大声喧哗,有什么事可以去外面说。”抬头问护士,“那个28床的家属呢,他们一到就叫他们去医生办公室,我等着跟他们谈话。”

小护士呶呶嘴,指了指初夏:“好像就是她。”

医生眼睛一亮,唇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奇异弧度:“你可算来了,这老爷子都住了半个多月,我总算见到了他的家属。”

她张开嘴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开口道歉:“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爸爸,现在怎么样?”

“不是太好。”医生做了个“请”的姿势,带他们进了办公室,客气地请他们坐下,“你父亲肾衰竭已经发展到了尿毒症期,现在透析只能缓解病情的发展,想要提高生活质量,目前最好的方法还是换肾。”

医生还说了很多,但那些复杂的专业名词任医生如何试图深入浅出地解释她都听不懂,她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所有的话陷在里头,被模糊的面目全非。医生还在尽心尽力地用图表用手势向她说明现在的情况,可是她迷茫的眼神宣告了医生在做无用功。医生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放弃了做进一步努力,他在心里嘀咕,难不成那个倪老爷子在吹牛?眼前这位小姐怎么看也不像名校硕士毕业留校任教的高材生。

秦林先察觉到了初夏的失态,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初夏,你还好吧,先别着急,我们去看一看你爸爸。”转头俨然成了这个家庭的支柱,“医生,她现在情绪有点儿激动,等我们看完了病人,再来找你商量好吗?”

可惜不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啊,昨天忙,忘了更新阿姨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眼中有星光点点,是人间的温暖色。病房里多出来的人让她有一瞬的慌张,三十多岁的女人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丈夫前妻留下来的女儿。她几乎很少有机会跟初夏正面接触,上一次见她还是个二十挂零的小姑娘,满脸的青春和朝气,和她身边的男孩子说说笑笑消失在街角。这一次,站在自己面前的,已经是一位成熟干练的职业女性,这样的女子,让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她还是鼓足了勇气,搬起生硬的笑容跟来人打招呼:“初夏,你来了。”

初夏没有说话,越过她,走到父亲的病床边,床上的老人正在安睡,原来父亲已经老成了这样,病痛的折磨和膝下无子的孤单让这个原本高大硬朗的汉子过早地苍老了下去。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父亲的头发,稀疏花白的头发,带着老骥伏枥的悲凉。她抬起头,看了眼自己的后妈,突然开口:“辛苦你了,阿姨。”

阿姨张了张口,连连摆手:“不客气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她忽然有点儿伤感,血缘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玄妙的东西,看着他们父女见面,她蓦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那种情绪突如其来,让她生出心痛,原来自己始终不曾真正融入这个家庭。她正感慨横生时,初夏又接着说:“阿姨,对不起,因为我的缘故,让您伤心了。其实过去种种,无论谁是谁非,都已经是过眼云烟,倘若要说怨恨,唯一有权利怨恨你的人是我的母亲,既然她都没有对你说出怨怼的话,那么我就更加没有立场去说些什么了。谢谢你这些年一直照顾我的父亲,让你受累了。别人都看你是处长夫人,人前光鲜;不过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也很不容易。”

父亲的新妻双手捂住眼睛,默默地流泪,她也老了,当年那个在丈夫原配面前趾高气昂青春无敌的小姑娘脸上也被如刀的岁月割出了深深的法令纹。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她成长为了丈夫的贤内助,然后成为他最巩固的大后方,登堂入室,挟天子以令诸侯,成功地登堂入室。可惜生活不是童话,简爱尚且得接受罗杰斯特先生双目失明,财产损失过半的现实;何况是她。她失去了自己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莫名其妙的大出血,她只能切掉子宫保住性命。现实的重重一击反而让她沉静下来,这对于无可逆转的人生而言,谁又能断定是喜还是悲。

阿姨叹了口气,慢慢开口:“初夏,想必医生已经跟你说过你父亲的情况,他得换肾。其实老早以前医生就跟老倪建议过做肾脏移植。不过老倪不同意,因为换肾是笔大费用,而且现在哪儿肾源都紧张,哪儿那么容易弄到。我打电话给你,想跟你商量这事情,但是你工作忙,我也没找到机会开口。我想了又想,还是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老倪倒下去,所以我去做了检查,医生说,我的肾脏符合要求,于是我就想,把自己的肾脏给老倪一只。你别担心,手术的钱我已经筹好了,这两年房价涨得厉害,我把家里的房子给卖了,刚好够手术的钱。至于以后的修养什么的,我们还有点儿积蓄;而且我年龄又不大,还是可以出去工作的。”

初夏目瞪口呆,半天才期期艾艾:“就算是捐肾,也应该是我给爸爸啊,怎么会是让你来呢。阿姨,明天,不,马上我就去跟医生说,用我的肾。”

秦林失声叫起来:“初夏,你别胡闹,这是一只肾脏,不是200ml血或者是捐献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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