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四段锦》第2/23页


  当初御庭跌落山崖,没想过竟然还可以保全性命。只是他不能救回虚家的人,他听说皇帝出了告示通缉他,而剩余的死囚,已在他脱逃的当日行了刑。
  他穿越了半个大漠,辗转流落到芜丘。他知道这里是琉国的京城,而城的中心万仞高墙围绕的地方,或许可以解开他心底的疑团,又或许,还住着那个狠心的女子。他始终都不知道,落微并非真正的公主。
  所以,他将自己的名字由虚御庭改为呼延御庭。因为呼延是琉国的国姓,这样,还能够减免别人对他身份的怀疑。他原本自小就饱读诗书,文武皆能,考取功名是最简单可行的办法。只是,镜花堂阁楼的窗口,他看到那个眉目深沉的女子,心中顿时如翻江倒海般混乱难受。
  就连阑珊自己也不知道,凭她的模样,御庭已将她视为仇敌。
  谁会想到这世间还有一种出神入化的武功,叫做易容术。谁会想到,那青楼女子阑珊,才是真正的琉国乐阳公主。呼延薄雪。

  当夜,御庭换上夜行衣,施施然便潜入了镜花堂。
  阑珊,或者说是薄雪,刚送走了一位客人,转个身,忽然见自己房里出现一个黑衣人,她几乎要失声尖叫。御庭瞬即封了她的两处穴道。她僵硬地站在近门的地方,微微发颤。她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御庭,很想问对方是谁,却发不出声音。
  御庭摘下面罩,薄雪只认得他是白天那位新科状元,也不知道自己原来跟他有那样多的误会,就听得他说了一些讽刺怨愤的话,心里始终糊涂。
  御庭又看了看薄雪,冷笑着用剑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后隔空解了她的穴,言下之意,你若敢出声,我即刻杀了你。薄雪害怕,战战兢兢地小声问了一句,我根本就不认识你,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跌了出来。御庭一时怔忡。
  随后鸨母来敲门,说有客人要阑珊陪酒。薄雪用哀怜的目光望着御庭,那孱弱的表情让御庭再一次生出恻隐。他移开了剑,从窗口飞身出去,薄雪望着茫茫夜色,惊骇得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彼时,曲国与琉国已交战半年有余,琉国不敌,惟有派使者请求议和。战事方才有所延缓。而和议书上的条件,曲国所列之条款颇为苛刻,是以琉国国君虽表面上接受议和,却又不断拖延签署协议的时间,暗中派人前往乌夜国,希望能与之合作,吞并曲国。
  这一任务,最终落在御庭身上。
  朝中大臣,论文才武略,鲜有人及得上他。尤其他面孔生疏,乔装西行也不容易被曲国的探子察觉。而御庭从入宫以后便极力打听有关乐阳公主的事,一来听闻公主秉性纯良,当初和亲也是她为大局着想主动请缨,二来大家都说这皇帝也是胆小懦弱之人,如此得不偿失的事,他断然没有勇气去做,事到如今他也仍然在为这场战祸惶恐且后悔不已。
  御庭的好奇心和疑心都越发的重。他也想到了当初那女子很有可能是假冒的公主,他甚至有些怀疑镜花堂的阑珊姑娘,她若不是那刺客,便有可能是真正的乐阳公主。但他都只是猜想,没有实质的证据。在他去乌夜国的途中,这个疑团,像阴云一样始终笼罩着他。
  最后,密谈并不成功。乌夜国君表示,不愿意淌这趟浑水。他不是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但他抱有更大的侥幸的心理,企图坐享渔人之利。
  没多久,琉国覆亡。
  镜花堂在硝烟中成了残破的楼台,那些绝色的香艳女子,都各自散去,没有人知道那不会笑的阑珊去了哪里。而只是风光过一时的新科状元,也没有人再记得他。
  
  第三个故事
  
  战火。硝烟。热血。尸骸。
  御庭看得触目惊心。对旧事的追寻他已经不那么热衷,他始终毫无头绪,终于决定放弃。事实上,他没有看见过落微真正的模样,在乌夜国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有一双眸子,漾水地盯着他。
  仍然是惆怅万千。
  仍然是欲说还休。
  那个时候落微随教主进宫面圣,才知道御庭没有死。整个乌夜国,或许只有她一人知道御庭的身份,她没有揭穿他,他们近在咫尺的时候,仿如陌路。
  事实上,御庭除了救过她一命,又刺过她一刀,再无多少瓜葛。
  但落微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铺。说不出的滋味。
  后来琉国与曲国的战火蔓延,她一直都有打听双方战况,但没有人说起有关呼延御庭的消息,他们的新科状元,在出使了乌夜国之后竟然销声匿迹。落微也不是不明白,御庭毕竟是曲国人,若回到皇宫,皇帝要他披了战甲去攻打自己国家的百姓和士兵,让他情何以堪。
  当军队入城,皇宫失火,御庭就在城外的白头山上,一处清雅简陋的寺庙,随道行高深的老和尚诵着金刚经。他没有剃度,只是在庙里暂住,偶尔学学佛经,让心境慢慢平和,而不再纠缠于仇恨及其它。
  
  来年春半。
  在大漠,通常少有绿树红花,偶尔一点零星的野生植物,盎然了,也已是春意阑珊。听闻曲国的皇帝每年中秋都会到镇国寺祈福祭天,以表示自己勤政爱民,阴月圣教便接到密杀令,中秋,取其人头。
  听来使宣读皇上的口谕,每个人,脸上都是机械而生冷的表情。
  他们像等待一个神圣而巨大的庆典,等待着中秋的到来。中秋,祭天仪式开始之前,皇帝会在镇国寺焚香斋戒三日,而这三日,便是他们下手最好的机会。
  落微知道,此行比她乔装刺杀太子更为凶险。
  不成功,便成仁。
  那一夜满天都是晶亮的繁星,落微却不觉得美,已经很长的时间,她心里空荡荡的,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和莫名的惆怅。
  纵使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愿意,中秋节的行刺,他们还是败了。
  或者说,他们以为自己胜利了,看几把刀剑将一个人变成刺猬,他们以为,穿着龙袍的就必定是皇上,然而他们逃出镇国寺,在北门,黑压压的军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才意识到,中了对方的计。
  那个穿着龙袍的替死鬼,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侍卫。
  曲国皇帝因此看准了乌夜国的狼子野心,知道战事已然刻不容缓,于是派足了兵力,由最骁勇的将军率领着,一路攻打过去,就此统一了大漠。
  这些,都是后话。
  
  当日,落微拼死杀出重围,负伤累累,逃出京城已然奄奄一息。意识迷糊中,她想到曾经也是这样,她遇见白衣的少年,他抱她上马,安置她在温暖的帐篷里。
  原来,一眼就定了永远。
  这些年,心心念念的,无非就是他。
  以为永生不能再相见,然而天意总是弄人,虚御庭救了她,第二次。
  
  祭天前夕,全国所有的僧众纷纷齐集于京城,准备到镇国寺观礼。御庭便随着寺里的老和尚越过戈壁,回到他阔别三年的故乡。
  但毕竟是皇帝一度通缉的死囚,御庭不知道京城的人是否已经忘了这件事情,为了不给老和尚惹麻烦,他在自己的脸上画了一条刀疤,将皮肤也涂得跟黑碳似的,再换上朴素的衣裳,惟一难掩的,是他轩昂的气宇。
  老和尚说他六根未净,不能坦然面对之。他只是笑,不否认。他不能坦然面对的,又何止这些。穿越戈壁的时候他还会想起一些旧事,红衣的女子,哀怜的目光,他分不清谁是谁,但总觉得纠缠。若是六根净了,他想,甚至不会来凑这热闹,他对自己的国土总还是挂念的。
  御庭也没有想到,他跟老和尚被风沙阻滞了行程,走散了,却在京城外遇到一个受伤的女子。而这女子,眉心的一颗朱砂痣,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后来回想起,他也记得跟落微在乌夜国的皇宫有过一面之缘,却不知,她曾经用别人的容貌自己的眼神令他意乱情迷。
  御庭带落微躲进城外五里的一座废弃庄园,悉心为她疗伤。虽然他的面上还贴着刀疤,看上去脏兮兮的,但落微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舌头发颤,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却怕他还会以刀剑对她。
  不几日,落微伤势好转,御庭告辞,她始终都说不出一个挽留他的理由,只是反复地问,你要去哪里?御庭笑着说,也许,回寺庙去。那一瞬他接触到女子黯然的目光,心里微微一颤,但终究还是转过身去。
  那背影渐行渐远之时,落微缓缓蹲下去,抱着膝盖,风很大,格外的凉。
  
  第四个故事
  
  三年后。正月初七。
  曲国老皇帝驾崩,新皇即位,大赦天下。
  彼时的大漠已然统一,琉国、乌夜国,都变做一种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在京城最繁华的烟花地,还有一个女子,总是低低地唱着琉国宫廷的歌谣。
  她叫阑珊。
  当初的呼延薄雪。
  御庭再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所有的记忆。他们澄清所有的误会,像多年未见的知交好友,在风月楼上喝酒谈笑。薄雪终于明白了御庭为何要拿剑指着她,说那一番让她听不懂的话,而当御庭听说,当初虏劫薄雪又将她推到河里的女子,眉心有一颗赤红的朱砂印记,他忽然想到了落微。
  那似有还无的眼神,让他打翻了杯中香醇的美酒。
  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大街小巷贴满皇榜,丞相要为新皇物色一批美女,入宫选妃。风月楼的阑珊姑娘,声名在外,很快便被接入了丞相府。御庭来找她的时候,只看到轿子里一张美艳凄惶的脸。
  夜里,御庭在酒肆买醉,心口始终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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