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吧!火鸟》第2/28页


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高,越荡越高……

兰婷忽然从她那“新生命”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似乎有什么第六感的东西刺痛了她某根神经,她抬头惊望,只看到那飞荡上天的秋千,她急呼著:

“巧眉!小心!太高了!嫣然……”

她的话没喊完,声音就冻结了。她眼光直直的瞪视著前面,只看到巧眉那小小的身子,不知怎么滑落了秋千,从高高的空中,重重的往下坠落……她跳了起来,狂呼著:

“巧眉!”巧眉飞离秋千,摔落在地,似乎只是几秒钟间的事,兰婷的世界,却像在刹那间完全静止。她本能的奔过去,听到许多人在惊叫,在纷纷跑来,而这些跑来的人之中,有个最小的身影,以最快的速度,箭似的扑向巧眉……嘴里发出近乎绝望的悲切的歉疚的疯狂的呼唤声:

“巧眉!巧眉!巧――眉――”

那是嫣然。嫣然发疯般冲上去,发疯般抱起妹妹的头,发疯般俯身去亲吻巧眉的面颊,发疯般哭喊尖叫:

“巧眉!巧眉!妈妈哇!妈妈!妈妈……”

兰婷冲过去,一眼看到的,是巧眉后脑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嫣然雪白的裙子,而巧眉的脸庞,和嫣然一样,都像张白纸。兰婷的腿一软,不声不响的晕倒过去。

这就是那个春天早上发生的事。燃烧吧!火鸟2/27

这只是一件小意外,巧眉在送医院以后,治好了伤口,治好了小腿的骨折,她继续活下去,继续长大,只是,自从那天起,她的脑神经受伤,影响了她的视神经,她从此失明。她仍然有对漂亮的大眼睛,双眸如水,翦水双瞳……她却再也用不到她的大眼睛。兰婷在那个震惊下失去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儿子,她流产了,是个男孩,而且,医生宣布她再也不能生育。

嫣然呢?嫣然有一段时间不再嫣然,她几乎不会笑,不知道什么东西叫“笑”,她只是紧握著妹妹的手,呆坐在病床前面,谁也拉不开她,劝不走她。当巧眉身体完全复元,当巧眉又会说又会笑了,嫣然还是不会笑。

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随著时间的流逝,大家都尽量淡忘了往事。嫣然再会笑的时候,她的笑容里总带著点忧愁,带著点无奈,带著点早熟的悲哀。但是,她终于又会笑了。

卫家和许多家庭一样,有他们的幸与不幸。

卫家和许多家庭一样,带著他们的幸与不幸,度过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图书馆里静悄悄的。嫣然坐在借书台的后面,眼睛迷惘的望著那大玻璃窗。早上出来上班时,天气还是好好的,而现在,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了。雨珠一颗颗扑打著玻璃窗,发出细碎微哑的低鸣,把玻璃窗染上一层水雾,透过水雾,街上的树影、车影、人影都变得朦朦胧胧了。嫣然无意识的望著那片朦胧。

室内很宁静,宁静中偶尔传来阵阵翻书声,或低低细语声。嫣然喜欢图书馆中这种气氛。当初考上图书管理系实在是误打误撞,反正现在考大学,在联招制度的志愿表安排下,每个人考中的科系都是碰运气。她碰进了图书管理系,不太喜欢,她本想学文学的。可是,没料到这一系还很吃香,一毕业就被介绍到这家半公半私,规模不算小的“砚耕图书馆”来做事,待遇不低,工作是从起码的管理员做起。她最怕毕业后没工作,虽然父亲事业不小,家里的经济环境,绝不在乎她工不工作,她却怕透了如果没工作,就必须天天待在家中的那份岁月。想起整天待在家里,让时间一分一秒慢吞吞的从身边流过……她就想起巧眉。不,不能想巧眉,不能让自己的思想永远围绕著巧眉转,不能。但是,唉!她仍然在想巧眉,下雨天,巧眉在做什么呢?“听”雨?“听”雨,“听”雨!而嫣然呢?嫣然在“看”雨!

雨雾在窗玻璃上绘著图形,流动的、抽象的、变幻的图形,一片又一片。像树叶的飘落,像涓涓的细流,像各种形状的花瓣……像遥远的季节里,两个小女孩头发上的蝴蝶结,散开的蝴蝶结,滑落的蝴蝶结,散开的缎带,坠落、坠落、坠落……带著那缎子的光亮,蜿蜒滑落,像一条细细的蛇……

她打了个冷战。五月的天气多变,似乎转凉了。

“喂!喂!小姐!小姐……”

有人在呼唤,她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有个大男孩子正站在柜台前,用手指轻敲著桌子,似乎已经等了她好久了。她定睛注视,忽然觉得眼睛一亮,心中微微闪过一阵怦然。这感觉,就像她念大一时,第一次见到凌康一样。凌康那时念大三,是大传系的高材生,帅气,挺拔,神采飞扬,身边的女孩子围了一大群。时代变了,母亲常常说:以前男孩追女孩,现在女孩追男孩。凌康太优秀,太突出,他是那种永远逃不过女孩子纠缠的男人。凌康,唉!凌康!她心底幽幽叹息。“喂,请帮帮忙!”面前的大男孩说:“借书出去可以吗?”

“哦,”她努力提起精神。“当然可以。”她注视他,蓝衬衫,蓝长裤,蓝外套,一系列的蓝,却蓝得不统一。衬衫是浅蓝,裤子是深蓝,外套是旧旧的牛仔蓝。真怪,不统一中原来也有谐调。他挺立在那儿,年轻的面庞,年轻的眼神,年轻的体格……他顶多二十五岁。在嫣然心目中,二十五岁左右的男人都是“男孩子”,超过三十,才能算男人。这男孩的眼神好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人类心理上的一种潜意识,她曾经在一本心理学书籍上念过。她不喜欢这种潜意识,这证明她内心的防线上还有空隙,有弱点。

“你要借什么书?”她问,看看他的手,他两手空空,手中一本书都没有。“如果可以借出去,我再去找我要借的书,”他说:“不能借出去,我就不必找了,免得浪费时间。我才不想在图书馆里看书。”“图书馆里看书才是真正看书呢!”她不由自主的接口,看了那大大的“阅览室”一眼。

“为什么?”“因为你无法躺著看,跷著腿看,窝在沙发里看,或趴在地毯上看,你必须正经八百的坐在那儿,你也就无法分心,就会专心一志的看下去了。”

“哇!”他低呼一声,眉毛往上轻扬,好浓的眉毛,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以前,巧眉也有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我就是受不了正经八百的坐著看书,那样直挺挺坐在那儿,我看到的不是书,是我自己的鼻子。”

她有些想笑,不自觉的看看他的鼻子。确实,以中国人的眼光看,他的鼻子算挺的,但是,他在夸张。不经心的夸张,不造作的夸张,自然而然的夸张。她喜欢他这种夸张。

“好了,”他转开身子。“我去找书去!”

“等一等!”她喊,拿出一张表格。“先填填表格,好吗?”

他拿起表格,鼻子皱了皱,眉心皱了皱,嘴唇皱了皱。不太满意。“这感觉不好。”他说。

“什么感觉?”“填表,我好像到了医院挂号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廉价的原子笔,他靠在柜台上,飞快的填著表格,一面填,一面说:“我们活在一个填表的世界里,上学要填表,毕业要填表,找工作要填表,生病要填表,报户口要填表,受军训要填表,考学校要填表……哇,我填了一辈子表。想看几本书,还要填表!”他把填好的表格交给她。她拿起来,看著:

姓名:安骋远年龄:二十七籍贯:河北学历:成大土木工程系毕业

职业:建安建筑公司绘图员

婚姻:高不成低不就,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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