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第59/64页



“这是什么意思呀?”阿尔卡季问。

“怎么,是你自然科学史知道得太差,还是把它忘了?寒鸦是最最热爱家庭、雌雄最最你恩我爱的鸟类,它就是你学习的好榜样!……别了,先生!”

马车辘辘地上路了。

巴扎罗夫说对了,那天晚上阿尔卡季和卡捷琳娜谈话时便已忘了他原先的导师,改而听命于她了。卡捷琳娜也感觉到这一点,所以并不觉得奇怪。他应该明天去玛丽伊诺见他父亲。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想在年轻人一旁碍眼,只是为了必要的礼节才不让他俩在一起待得太久,她出于宽厚之心,还有意支开了老公爵小姐,因为后者听说起未来的婚事甚至气出了眼泪。起初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害怕年轻人充满幸福的景象会使得她不好受,但事出意外,不单没使她不好受,反而被它所吸引、所感动,最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竟然为此又高兴又忧伤,“看来巴扎罗夫说得对,”她暗自想,“而在我身上,只是出于一种好奇『性』所驱而已,其实我贪图安逸,我自私……”

“孩子们,”她高声说,“爱情怎么会是虚假的感情?”

但无论卡捷琳娜或阿尔卡季都没能理解她的话,他俩存有戒心,偶然偷听到的话还在他们头脑里萦绕。然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很快就使得他们宽了心,因为她自己的心也已宽了。



第一卷 第二十七章

巴扎罗夫老两口没料到儿子突然归来,所以高兴极了,尤其忙坏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以至瓦西里-伊凡内奇把她比作“母沙鸡”。说真的,她晃动起短下摆的外套来,真像母鸡尾巴一般。而他自己一个劲儿哼哼,咬他长烟斗的琥珀嘴儿,还张开指头捧着脖子来回转动他的脑瓜,像是试验脑瓜是否装得牢靠,忽又咧大嘴巴无声地大笑。

“这回我来家要住上六个星期,老父亲,”巴扎罗夫对他说,“我要工作,所以切莫打扰我。”

“我决不在您跟前『露』脸!”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

他信守许诺,把儿子仍旧安排在他书房里住下后便避不照面,并且告诫妻子切莫流『露』任何不必要的感情。“孩子妈,”他说,“叶夫根尼第一次回来时我们曾使得他讨厌,这回咱们可要放知趣些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同意丈夫的意见,不过,这与她无多大关系,因为她只在饭桌上才见得着儿子,而且吓得不敢开口说话。有时,她会叫上一声:“叶夫根尼,亲爱的!”但没等儿子回头看她,便拨弄着提包穗子悄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念叨一句,”之后便用手支起脸对瓦西里-伊凡内奇说:“你最好问问叶夫根尼午餐要吃什么:白菜汤呢,还是红菜汤?”“你干吗自己不问?”“怕他讨厌呀!”但过不多久,巴扎罗夫本人也不再固执己见,工作的狂热劲儿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寂寞之感和心绪不宁,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显出疲倦,甚至行走的时候也不是迈着那种坚实的、勇往直前的步子。他不再独个儿出去散步,他寻觅与人共话的机会,他到客厅去喝茶,和瓦西里-伊凡内奇一起去花园遛达并且一起抽“闷烟”,甚至有一次还打听起阿历克赛神父的近况。瓦西里-伊凡内奇对他这种变化感到高兴,但他的高兴没持续多久。“我们的叶夫根尼真叫人担心,”他悄悄对着妻子抱怨。“如果是不满意或者生气,倒也罢了,但他那份苦恼,他那份忧伤实在可怕。他不作声――骂我们一顿也好呀!人呢,一天比一天瘦,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主啊,主啊!”老『妇』人小声说道,“我本来很想给他颈上挂个香囊儿避邪,但他哪能愿意呢!”瓦西里-伊凡内奇几次三番小着心儿想探问究竟,问他的工作,他的健康,问阿尔卡季……可是巴扎罗夫回答起来很不乐意,只随便应付,有次他发觉父亲在谈话中又想暗中试探,不由恼道:“你干吗像是蹑手蹑脚般围着我打转儿?这方法比以前的更坏!”“哦,我没事,只是说说罢了,”可怜的瓦西里-伊凡内奇赶忙回答。他把话题引到政治方面的意图也毫无结果。有一回谈到了即将实行的农奴解放和社会好转迹象,他希望能引起儿子的关注,然而儿子只冷冷说道:“昨儿我在篱笆旁走过,听见本地的几个农家小子在哼着新歌:时候到了,我的心里感到爱了……瞧,这就是你说的好转迹象。”

有时巴扎罗夫到村里去找个把农民聊天,他像平时那样开几句玩笑,然后话入正题:“喂,老弟,给我说说你对生活的看法,据说你们是俄罗斯的力量和未来所在,历史的新纪元要从你们开始,由你们来发号施令制订法律。”农民或是什么也不回答,或是说些类似以下的话:“我们……也能……因为……比方说,也得问问教堂里的副祭坛是啥样的。”

“你倒给我解释解释,你们说的世界是怎么回事?”巴扎罗夫打断了对方的话,“是不是像故事所说建在三条鱼背上的?”

“是这样,少爷,土地是由三条鱼的背脊托起的,”农民以讲家谱的口吻用慈祥的单调声音和气地说。“但大家知道,管我们土地的是老爷,也就是说你们是生养我们的父辈。老爷越凶,农民越恭顺听话。”

听过诸如此类的话,巴扎罗夫轻蔑地耸耸肩,掉头走了,农民也去干他自己的活儿。

“方才说什么来着?”另一个农民,约中等年纪,带张绷得紧紧的脸,打从他家门口老远地问,巴扎罗夫说话时他也在场。“是说欠租的事吗?”

“哪是说欠租呀,我的老弟!”第一个农民回答,此时已不是说家谱式的单调的调门,而是换成不值一提的轻蔑语气。

“胡诌一通,舌头发痒呗!谁不知道他是大少爷,能懂个啥?”

“能懂啥!”另一个农民回答,于是挥挥帽,紧紧腰,两人说起了他们自个儿的事。

啊,轻蔑地耸耸肩、自认善于跟农民打交道的巴扎罗夫(他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争论时曾一再夸口),信心十足的巴扎罗夫从未想到过他在农民眼里只像那逗人笑的小丑……

晚上他终于有事可做了。有次瓦西里-伊凡内奇当他面给一个农民包扎受伤的脚,但老头儿手抖,扎不好绷带,改由儿子帮忙。自此之后他也介入行医,同时嘲笑他父亲提出的种种背时疗法。对巴扎罗夫的嘲笑瓦西里-伊凡内奇毫不介意,甚至认为这是安慰。他用两根指头捏住油腻腻的睡衣扣缝,一面抽烟斗,一面乐滋滋地听巴扎罗夫指点评说,巴扎罗夫说话越是恶狠狠,幸福的父亲越善意地笑,笑得『露』出两排烟薰的黑牙。他甚至模仿儿子说的毫无意义的俗语,例如,他接连几天不管必要没必要都说上一句“那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芝麻绿豆小事!”只因为他儿子得知他常去参加晨祷时用过这话。“谢天谢地,他不再无端发愁了!”他悄悄对着老伴说,“今天把我挖苦了一番,真妙!”他想及有这么个好助手,不由眉飞『色』舞,心胸充满骄傲。“是呀,是呀,”他给一个穿男式呢上装,头上『插』根表示过门媳『妇』的带角发饰的农『妇』一瓶古拉『药』水或一罐黑莨菪油膏,同时说道,“你,亲爱的,每分钟都应该感谢主,因为我儿子在家,能用最新的科学方法来给你治疗,你懂吗?法国皇帝拿破仑也没有这么高明的医生。”那个前来求治,说她“针扎似的痛”(到底什么病她自己没闹明白)的农『妇』只是一味打躬,并用手伸进怀里,掏出包在头巾里的四个鸡蛋。

巴扎罗夫还为一个卖小百货的过路货郎拔了一只牙。虽然是只普通的牙,但瓦西里-伊凡内奇把它当作稀世之宝保存了下来,还拿给阿历克赛神父过目,一面赞不绝口:“您瞧这牙根多长!叶夫根尼气力真不小!拔牙时那货郎几乎跳到半空里……我认为,即使是棵橡树,他也会拔得起的!……”

“真令人钦佩!”阿历克赛神父迟疑了半晌才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神魂颠倒的老人。

有一次,邻村一个农民把他患了斑疹伤寒的兄弟送来求瓦西里-伊凡内奇治疗。这个躺伏在麦草捆上的可怜人已失去知觉,就快死了,全身已出现黑斑。瓦西里-伊凡内奇表示惋惜说,怎早没有想到来就医,现在已经没救了。事实也如此,这个病号没等到家,便死在马车上。

两天后巴扎罗夫走进父亲的房间问有没有硝酸银。

“有,要它干吗?”

“要……给伤口消毒。”

“给谁消毒?”

“我自己。”

“怎么说是给自己?为什么?什么样的伤口?在哪?”

“在我指头上。今天我去了村里,就是把伤寒病人送来求治的那个村子。也不知为了什么他们想解剖他的尸体,而我好久没动过这种手术。”

“后来呢?”

“我征得了县医同意,后来割伤了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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