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意绵绵》第25/56页


  “乖,拿去。”
  他们拿了钱就去买褚记的鸡汁大包,两人一路吃一路滴汁,胸襟上一片油渍,后来孟觉又发明了一种吃法,先把煎皮一点点撕下来吃落肚,再一口气吸干汤汁,烫得跳脚。
  “好吃!”
  孟觉含着银汤匙出生,什么没吃过,偏偏好这一口;后来罗宋宋受伤,每个周末到姬水的理疗院做理疗,宋玲陪着来过一次,大骂罗宋宋不给她省心,眼中满是嫌恶,再也不肯陪同;那时是高考关键时期,孟明丰将孟觉管得极紧,专门请了四个家教来钉牢,孟觉号称压力太大扛不住,每个星期都要专车送往姬水散心兼吃包子,顺道捎上罗宋宋。罗宋宋做理疗,他就在一旁打电动。
  理疗的效果很不理想。孟觉把魂斗罗打穿了三次,罗宋宋还不能达到过去握力的一半,用进废退,她的神经开始萎缩;医生多次找罗清平和宋玲谈,他们却只会做鸵鸟;莫清芬想带罗宋宋去北戴河休养,这一对鸵鸟因为觉得丢脸而执意不肯,莫清芬一辈子优雅端庄,内敛严谨,也不由得在数次争取无效后撕破面皮。
  “这个孩子就是被你们给毁了!毁了!毁了!”
  她一连说了三次,一声高过一声。
  宋玲抓起茶几上的翡翠镇纸狠狠地摔个粉碎。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控制狂!”
  这样一代不如一代。读圣贤书,住黄金屋,虽颜如玉,却发臭发朽。
  莫清芬张口结舌。
  “请你小点声,别让宋宋听见。”
  罗宋宋还没睡,躺在床上和孟觉通电话。□裸的争吵通过电话线,传到了孟觉耳朵里。
  “听见又怎样?你还怕人知道呀?你一辈子都这样虚伪!”
  “……你说我虚伪?我是你妈!”
  ……
  罗宋宋卷起被子遮住自己和电话。
  “孟觉,我挂了。”
  他常这样被动地接收着罗家不为人知的一面,又只能佯作不知以维持两人的友谊。
  “喂,罗圈圈,咱们下次去姬水什么时候?”
  “再说吧。”
  她的声音和心思全闷在被子里,如果撬开她自欺欺人的外壳,看到的真相一定血淋淋。
  “去的时候要叫上我。一定。”
  “孟觉,……别生气!”
  罗宋宋无望地跟在孟觉的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看他开始翻动后排座上的零碎物品,外套,游戏机,零食,登山帽,每一样都不是他要找的东西。
  “我不生气。”他轻描淡写地回应,“如果我事事同你计较,一早气死。”
  “……喏,掉到座位之间的夹缝里了。”
  她现在惊惶得很,使尽了浑身解数要来讨好他――这个认知并没让孟觉的心情好多少。
  顺着罗宋宋的手势,孟觉找到了自己的ipod。
  他们学号相近,考试是邻桌,他丢三落四,她总是能适时递过来一支笔一张纸,对他翻东翻西的心思了如指掌――孟觉突然笑。
  “越了解我的人越能让我不痛快。“
  孟觉不是老好人,他与人为善,不是没有底线。他容忍罗宋宋到了极致,如同一根皮筋疲了,失去弹性。
  罗宋宋手里纸袋浸出油来,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孟觉从未这样重话加于她身,如一枚深海炸弹,翻起她心底淤泥――不是人人都会像智晓亮那样薄情,悄无声息就离开她的世界,也不是人人都会像孟觉那样不离不弃。
  “罗宋宋,你要记住,我孟觉不是你的小行星,会终生绕你活动;你的固执要适可而止。”
  他再不看罗宋宋一眼,戴上耳机;罗宋宋站在大巴当中,进退两难;窗外欢声笑语逼近,孟觉的同事们回来了。
  “不知道孟觉睡醒了没?”一把清亮女声传来,“这家伙,怎么今天有点蔫蔫的。”
  他只是稍稍低落,就不缺嘘寒问暖――这是以孟觉为核心的星系,她罗宋宋才是流星一颗。
  “你心里早就没我这个朋友了,是不是!”
  最后这句责问截住了罗宋宋离去的脚步――这个衣食住行皆是顶级名牌,被众人簇拥的天之骄子,在谴责住庇护所,打散工的她为什么不肯给予一点点的友谊。
  “孟觉,难道你看不出来么?我嫉妒你啊。“罗宋宋叹息着转过身来,”对,我们有同样混账的父亲,同样放弃了钢琴,同样高考失利,同样走了许多弯路才离开过去的生活。我太懦弱,面对挫折,无力招架,而你每每能及时调整心态突破自我――孟觉啊,你为什么就不能将就一下,成为我这样的废物?因为我实在是做不到你那样乐观,积极,独立,坚强!“
  孟觉惊愕。他们不再亲密的原因,竟然是嫉妒这种理应只存在于同性之间的情感。他并不是男权主义者,但无论如何,女生应该去嫉妒一条穿在别人身上的短裙,而不是比自己强大的异性――不不不,正因为他的强大,才一直居高临下对罗宋宋施予怜悯,而这怜悯这种情感,又生来不平等。
  他太过自信和纯良,从未考虑处于劣势的罗宋宋,需要有怎样的胸襟,才能和他做朋友?
  他站起来,对脸颊涨红,尴尬地笑着的罗宋宋伸出双手。
  “罗圈圈,不要怨恨。”
  他躲在楼梯间,看到了她的丑样;他听见了宋玲和莫清芬的对骂;他现在还知道了她的自我厌恶――她的一切肮脏事,从里到外,今天让他清清楚楚看了个透。
  “我做不到。孟觉,我做不到。”罗宋宋欲推开孟觉的手,“我虚伪了好多年,累得很。”
  他们十七年的友谊难道就要这样结束?原以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羁绊要至死方休。
  好。从现在开始,我们一起做真小人。
  孟觉握着罗宋宋的手腕,突然有强烈冲动――不不不,在她心中,他是真善美化身,不该存在这种邪恶念头。
  “你……”
  他靠得太近。眉毛根根分明。这不是补习功课,练习钢琴,不该这样亲昵,亲昵中……似乎又带一点凶狠和绝然?
  “孟觉!”在车门蛰伏已久的庞然突然窜出,杀到孟觉跟前,“我给你带了早餐。”
  她眼波流转,看也不看罗宋宋,只当她是透明,暧昧情愫说明一切,这眼神,沈西西,聂今也有过,罗宋宋却怎么都做不来。
  “我走了。”罗宋宋抽出手腕,孟觉的同事此时已一窝蜂地涌上车,她贴在窗户边上,双眼紧紧盯着脚尖,从额头到脖颈都在发麻,导游小黄站在司机旁边看了她一眼,又一眼,觉得面熟,又不敢相认。
  “你是……”
  罗宋宋急急窜下车去,推了单车就走,走出去几十步,听见身后的旅游大巴发动的声音。她骑上车,手抖得几乎掌不住龙头。
  外婆家的每一件物什都满载着儿时回忆。缀满珍珠的旧钱夹在莫清芬去北戴河疗养之后,被宋玲拿来拆掉,串成颈链,又嫌太细粒,扔给罗宋宋,算是她唯一的一件首饰。
  她离家时带走了这串珍珠,现在又物归原主,放回莫清芬的首饰盒里。
  银质的首饰盒,衬着猩红色的天鹅绒,孤零零地躺着一根发黄的珍珠颈链;红砖小楼,花梨木的全套家具,孤零零地住着一个罗宋宋。
  寂寞与寂静为邻;屋子许久没人住,空气透着一股衰老的味道;院子里头蔓草疯长,几乎盖过了窗沿;灰尘倒是不多,罗宋宋一边拖地,一边时不时抬起头瞄天花板――阁楼上传来可疑的奔跑声和扑翅声,不知道是不是哪家的猫猫狗狗,燕燕雀雀做了窝。
  如果孟觉在,他一定会偷偷去看一眼。罗宋宋支着拖把,朝通往阁楼的旋梯看了一眼。旋梯尽头被一扇铁门隔断,还记得他们以前不敢找莫清芬要钥匙,孟觉就会从她头上取下一根发夹,轻轻一拨那锁舌――
  那时她真觉得孟觉是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现在亦如是。只是她已经过了崇拜的年龄,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再也不能关上。
  书房的四面都是顶到天花板的花梨木书橱,玻璃拉门后面还有一层绣花帘布,目的是减少西晒的温度对线装古籍的损害。罗宋宋打开书橱,最下面有一格属于她,只放了两本书,一本是《世界名著简介》,一本是《国外童话精粹》。
  宋玲认为自由的思想是万恶之源,所以勒令罗宋宋不准看闲书,好不容易攒了点零花钱,也赶不上通货膨胀的速率,好在有需求就有市场,权衡再三,她买了两本最实在的盗版,从格陵偷渡到姬水,迄今保存完好,一个折印也没有――她难得有专属于自己的东西,越山寨越爱惜。
  孟觉从未因此嘲笑她。相反,总是慎重地洗过手再翻阅,那时在姬水最惬意的就是――盘腿坐在地板上,她看《世界名著简介》中的《雾都孤儿》,孟觉看《国外童话集粹》中的《坚定的锡兵》,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都有着一股淡淡肥皂香味。
  铃铃铃――!
  一阵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回忆。罗宋宋放下书,诧异地站起身来。
  铃铃铃――!
  这条内线电话必须从后勤总机中转,在罗宋宋的记忆中,听它响起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除了莫清芬几个同在北戴河疗养的朋友,就只有罗清平和宋玲知道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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