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意绵绵》第5/56页


  好家伙,两月未见,又长高了。苏玛丽今天穿一件浅紫色开衫,奶白毛裙配木色靴子,亭亭玉立;反观罗宋宋,一件翠绿色圆领大衣,衬得一张苍白的脸都变做惨绿――衣服倒是名牌,颜色是宋玲指定,反正花的是罗清平的钱,闹的是罗宋宋的心,一举两得。
  她自己都觉得如同一副抗议蔬菜涨价的模样,若孟觉在场,一定会嘲笑她穿的像根葱。
  “开学体检,我又长了两公分。”苏玛丽撒开手,愁眉苦脸道,“做操时站在女生最后一排,还要被矮冬瓜男生戳背脊,雷炯问我跳跃运动的时候是不是能够俯瞰整个操场,真气人。我再也不给他抄作业了。还有,我长了一颗痘痘在下巴上,你看!”
  这才是十三岁少女应该烦心的事情,真不错。
  罗宋宋安全降落之余看见穿咖啡色翻毛外套的孟觉不请自来地站在一边,眼里的惺忪睡意正在奋力化作明朗笑容。
  “嘿!罗圈圈!你是想向菜农示威?”他打了个哈欠,“鞋带松了,快系好。”
  罗宋宋扯扯嘴角――苏玛丽将来一定不能从事任何保密相关工作。她和孟觉如同珊瑚共生体,一个知道的消息,另外一个一定也会知道,
  上一次也是这样。她要搬出去住的消息也是由苏玛丽传到孟觉耳中,后者便很自然地陪她看房子谈租金,比房屋中介可靠贴心还免费――不可否认,没有早早独立出来的孟觉在旁,她只怕要吃不少亏。
  毕业三年,孟觉任职于城北的格陵食品药物管理局,步步高升;罗宋宋留在城南的格陵大学生物系,困守愁城。昔日好友见面要两个小时的路程,见了面,也并不如以前那样有许多话题可谈。
  她认为这样很好,他们的友谊就该慢慢淡掉;但是只要有个苏玛丽,就怎么也断不干净。
  “你也来啦。”
  “是呀!”苏玛丽兴冲冲,“小叔叔是我的人形提款机!智能便携又防盗!”
  罗宋宋笑笑,蹲下去系鞋带。
  “孟觉,你若是问演奏会门票的事情,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对方绝对是个大美女,衬得起你,今次艳遇,不必谢我。”
  这次智晓亮回格陵开演奏会,罗宋宋压根儿没有想过智晓亮的父亲智大法官会亲自送票上门,她一张,孟觉一张,都是最好的位置。
  他虽然富贵了,看来并没有忘记他们这帮当初只会给他制造麻烦,甚至造谣他是外星人,是机器人的琴友。
  “智晓亮还问起你。问你怎么不弹琴了。”
  宋玲在旁边冷笑。在她看来,智大法官此举无疑是挑衅。同是在白放手底下教出来的弟子,一个是誉满全球的华人钢琴家,一个是本科毕业却连工作都找不到,只能混吃等死的啃老族。
  “是啊,罗宋宋怎么不弹琴了?要是好好地弹下去,获奖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罗宋宋已经不是昔日宋玲一句话就会红了眼圈的小姑娘;她毕恭毕敬,双手接过票。
  “谢谢伯伯。”
  智大法官起身告辞。
  “那我就先走了,宋宋,你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找我。”
  获赠门票的那天晚上罗宋宋想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她伸手把头顶上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微凉的夜风吹过,耳朵里头好像又听见琴房外面的风铃叮铃铃地响着。
  窗外的绿藤叶子,投下清凉的阴影;树间有小鸟跳来跳去,如泉水般流淌的钢琴声,从早到晚都不停歇;《哈农指法》翻得卷了页,随意地丢在琴盖上;大腹便便的白放老师,手里拿着一根尺子,恐吓着要纠正她的手势,但比爸爸打得轻多了;她喜欢这里所接触的世界,就连敲门声,都是那么的有礼貌而轻柔。
  有人捧着生日蛋糕进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她闭上眼睛,但愿就此死掉。
  去,还是不去?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她已经脱离古典音乐的世界太久,只怕欣赏不来,就别浪费了这么好的票,拿来赚点小钱也不过分吧?
  结果事实证明,她真是个废物。第一个看到帖子冲过来索票的女孩子是这样说的。
  “小罗老师!我是罗教授的学生呀!我叫汤园园……呵呵,真的是很好的票,不是假的吧?……花八百块钱去听古典音乐,很划不来呀……喂!你们都回去啦,就一张票,我和小罗老师就快谈好了……小罗老师,这是学校内部的赠票吧?呵呵,你肯定也一分钱没花就拿到手了……我真的特别想和我的室友一起去看,我们关系可好了……哎呀,我没有带钱。真的,你看,只有五块钱,要不要?”
  她怕了这个咄咄逼人的小姑娘,赶紧把票给她。
  “给你。不要钱。”
  “谢谢小罗老师!”她居然还想抱着罗宋宋亲一记,罗宋宋赶紧弹开到里间去,否则只怕会立刻把票夺回来。
  汤园园的确是个大美女,只是性格方面不对她的胃口而已,不过,她不喜欢的,往往就是罗清平喜欢的,看来汤园园在综合实验室一定如鱼得水。
  “如果我有自主选择权那就更妙。环肥燕瘦,你知道我喜欢哪一种?”
  “每一种。”
  “错,是下一种。”
  罗宋宋专心系鞋带,孟觉暗暗做了个鬼脸,决定呆会吃饭付账时再告诉她自己的那张票已经高价处理给刚刚碰见的罗清平。
  他这么喜欢插手孟家的家事,有个机会讨好孟七少,自然是忙不迭地掏钱。管他真是去看演奏会还是拿来折飞机,就算孟觉卖张白纸,罗清平也会乖乖掏两千块钱出来。
  孟觉教育苏玛丽,这叫劫富济贫,后者拼命点头。
  罗宋宋手腕有点僵硬,她想是不够睡眠的原因;孟觉蹲下去帮她把鞋带系好,苏玛丽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安排一天的行程。
  “最近有部大片上映,一起看;还要买双运动鞋,下个月校运动会,长跑;不过最重要的,先去吃饭,好饿!嗯……我们看完电影买完鞋子还可以吃晚饭,真好!”
  小孩子,一天到晚都想着吃,又怎么吃都吃不胖。孟觉和罗宋宋相视一笑。
  “好。”
  和天生淡漠的智晓亮相比,孟觉是不需要在人际关系中采取主动的人,例如现在,他们一行三个人在自取式餐厅里坐定,女服务生都会争先恐后来帮他下单。
  有种人天生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大把飞蛾愿意扑火而来,怀着仰慕的心思环绕在有可爱酒窝的孟觉身旁,他声音清朗,光是听他说废话都是一种享受――这种人,天生就该富贵逍遥,无忧无虑。
  偏偏罗宋宋横空出世,在孟觉的人生路上设下重重路障。
  谁叫他们太有缘分。人□炸的当代,绝大多数同年同月同日诞生的婴儿会成为陌路人,孟觉和罗宋宋本也如此,偏偏多年后又在白放老师的琴房里碰头。只能感概格陵城太小,人生最奇妙之处在于巧合。
  交同样的学费,受同样的教育,智晓亮会乖乖地坐足六个小时,把老柴的四季套曲从头弹到尾;孟觉最多半个钟头就会出溜到外面广阔天地去撒欢儿;罗宋宋穿一身格陵附小的运动校服――那校服是不分男女的――趴在琴键上,支棱着两根突兀的肩胛骨,吃力而乏味地弹来弹去,白放并没有因为得意门生想要听罗宋宋弹恰空就对她刮目相看,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只能弹音阶和琶音,加速,减速,同向,反向,冷不丁白放的板子就会伸过来打她手腕。
  “别动!手腕别动!放松,别僵着。”
  白放是断掌,下手特别狠,就连智晓亮也曾痛得流眼泪;但罗宋宋不一样,她的神经回路早就断掉,打了就打了,瘦弱的身躯略缩一缩,放松了手腕继续练习,弹过去,弹过来,一直到课程结束。
  智晓亮住得近,总是第一个被接走;而罗宋宋和孟觉一个住大学城,一个住更远的山顶道,山长水远,都有接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华灯初上,师母开始准备晚饭,在厨房里拾掇食材,白放也系个围裙搅着蛋花走出来邀请两个还在等人来接的小学生。
  “罗宋宋,孟觉,留下来吃饭。”
  说的次数多了,罗宋宋和孟觉就真的留下来吃过一次;但宋玲这头谢过白老师,回家就把罗宋宋关阳台上不许进屋。
  “家里是没米还是没菜?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是宋玲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的,配上嫌恶的眼神,足以让罗宋宋后来再也没有在白老师家里吃哪怕一颗米;直到夏初某一天,全城快递送生日蛋糕上门,罗宋宋噢一声,从钢琴前面直跳起来,完全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激动得声音直发抖。
  “我!我的!”
  她是那么地渴望被疼爱一次――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惹罗清平生气,父母真的记住了她的生日,甚至送蛋糕到琴房来给她惊喜――罗宋宋兴致冲冲地跑到快递员面前,一脸骄傲地跳来蹦去,盘算着要切一块最大的给智晓亮。
  “孟觉小朋友,生日快乐。”
  可恨这蛋糕属于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孟觉。这才叫丢人现眼。罗宋宋顿时颜面扫地,委顿下来。
  在一起学了半年的钢琴,孟觉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个闷不吭声的圈圈头居然和自己同一天生日,孟国泰有个生活秘书,为他处理孟家所有纪念日的庆典活动,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只是,例行公事算不得珍贵。想从娶了一个又一个老婆,生了一个又一个儿子的孟国泰那里得到独一无二的父爱,还不如省点心力自己找乐子。精致可口的蛋糕和乏善可陈的琴友比较起来,孟觉反而更注意后者,尽管之前他对她的全部印象仅限于和父亲闲谈时提到的“我在白老师家吃饭的时候,白老师说罗宋宋,就是那个头发绑得像颗西兰花的圈圈头,很有天分,也很刻苦,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钢琴家!”。
  “罗宋宋,请你吃蛋糕。”
  垂头丧气的罗宋宋急匆匆走出门去,孟觉拿着一块蛋糕锲而不舍地在后面追,从来只有女孩子巴着要和他一起玩,心里头觉得真新鲜。
  罗宋宋一溜小跑,终于在垃圾站蹲下,开始哇哇大吐。一边吐一边嚎啕大哭。
  无疑,全世界都知道。罗清平和宋玲憎她到死。
  就好像看见雨后墙角冒出来的蛞蝓一样,孟觉饶有兴致地研究着满脸泪花的罗宋宋。
  “你到底哭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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