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行》第2/412页


  但此时苏先生者无论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观,仗着曾经跟朱老蔫已经去世的姐夫有过数面之缘的份上,挤到人群之后,探出半个脑袋,大声劝解:“朱,朱小舍,你别这么冲动。有话,有话好好说。你再闹下去,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整个坊子的邻居,少不得都被你牵连!”
  话音刚落,四下登时哭声一片。周围的邻居们纷纷走出来,隔着帮闲们,冲朱老蔫跪倒,不断地磕头,“朱小舍,你行行好,放过李先生吧!大伙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您还真的忍心拉大伙一块给你陪葬么?”
  “朱校社?陪葬?”朱老蔫显然没听懂邻居们的哀求,瞪圆了猩红色的眼睛四望,目光中充满了困惑。
  “小舍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猜出朱老蔫没听懂,却没猜到此人听不懂的原因,小帮闲李四狗大声解释,“按照咱们大元律例,一人谋逆,坊里连坐。这些都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街坊邻居,你杀官造反,不是活活害死了他们么?!”(注1)
  “做饭?”朱老蔫好像又听懂了几个字,目光中露出了几丝愤怒。“泥煤票呢,这都神墓饰带勒,&^&%嗨高筑廉?”
  又是一串怪异的北方腔,比先前稍微清晰了点儿,但大伙还是听不懂。正惶急间,耳畔忽闻一串清脆的马蹄声响,有名横竖差不多长短的色目人带着十几名官府的兵丁杀到。先指挥着兵丁们用铁蒺藜和木栅栏将巷子口封了,然后用刀尖朝朱老蔫戟指,“兀那弥勒教的妖人,还不赶紧将李四四十七放了。否则,休怪本官下手无情!”
  “完了!”闻听此言,苏先生立刻将眼睛一闭,默默退到了一旁。
  其余白员和帮闲们闻听,也慢慢地退开十几步,紧握着手中的铁尺、皮鞭和水火棍,与手持弓箭、利刃的兵丁们一道,重新组成一个大包围圈,将朱老蔫围得插翅难逃。
  周围的百姓们见状,跪在地上,哭得愈发大声。整个徐州城里谁不知道,最会搂钱,也最心黑手狠的,就是骑在马背上这位孔目麻哈麻大人。他没带差役,而是直接从军营里请了兵丁帮忙,摆明了是要把这件案子当作谋逆要案来抓。再加上那句无中生有的“弥勒教妖人”,恐怕今天骡马巷里非但朱老蔫本人难逃一死,其他左邻右舍,也免不了要倾家荡产的下场。
  唯独没什么变化是朱老蔫自己,两只眼睛继续茫然地看着众人,仿佛他自己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般。直到被他劫持的李先生已经尿了裤子,才抽了抽鼻子,皱着眉头问道:“难倒布斯筵席?田迪夏娜油咋么黄汤德式*&%$#?啊!我命败了,握在嘬朦!”
  这一回,他的口齿更加清晰,仿佛舌头已经慢慢适应了嘴巴。苏先生也终于听懂了他所说的最后几个字,急得直拍自家大腿,“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真的!朱老蔫,你真的被打傻了不成?赶紧放下刀子自首,免得连累别人!我会尽量跟牢头安排,让你上路之前,不受任何苦楚!”
  说完了这句话,又鼓足了勇气跑到孔目大人麻哈麻的坐骑前,连连作揖,“大人,大人,这厮被李先生一戒尺打傻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周围的街坊邻里,平素也跟他没啥来往!”
  “真的,你敢替他担保么?我怎么听消息说,他是弥勒教大智分堂的副堂主,准备与芝麻李里应外合攻打徐州呢?!”孔目麻哈麻的眼神像刀子一样,直戳苏先生心底。
  苏先生被戳得亡魂直冒,颤抖着身体连连后退,“属下,属下只是,只是觉得老李,老李挺可怜的。他,他为您鞍前马后忙活了那么多,那么多年。如果不想办法将朱老蔫稳住,老李,老李这回恐怕就,恐怕就在劫难逃了!”
  “大人开恩!”被朱老蔫劫持在手里的弓手李四十七仰起头,冲着麻哈麻大声哭嚎。
  “大人开恩!”小帮闲李四狗也跪了下去,请求麻哈麻高抬贵手。
  周围百姓更是恐慌,跪在地上,头如捣蒜。甘愿献出家中一切,只求麻哈麻别把朱老蔫当弥勒教的妖人来抓,免得自己遭受池鱼之殃。
  “既然你们都是有家有产之人,想必跟那弥勒教没太大牵扯!”见众人态度“诚恳”,孔目麻哈麻也不愿意涸泽而渔,摸着颔下卷曲的黄胡子,大声宣布,“那就烦劳尔等自己去把他给我抓过来吧!抓了他们,自然就证明了尔等的清白。”
  随即,又迅速将锅盖大的面孔转向朱老蔫,“你要是不想让他们死的话,就赶紧放了李四十七!本官念在你年少无知的份上,只取你一人性命,绝不会株连你的家人。”
  众百姓闻听,先是愕然,然后个个脸上露出了不忍的表情。但是不忍归不忍,如果他们不想自己全家受到牵连,只能遵照麻哈麻的命令行事。
  有一名老汉带头,其余邻居哆哆嗦嗦地跟上,从帮闲们手中接过铁尺、皮鞭和棍棒,咋咋呼呼朝朱老蔫身前凑。一边凑,一边还哭喊着解释道:“老蔫,老蔫,别怪大伙!孔目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大伙也没办法,没办法啊!”
  “你们?”朱老蔫愣了愣,看着众人,满脸难以置信。
  “救我,救我啊!”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被劫持的弓手李先生就拼命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架在脖子上的刀刃,撒腿就往麻哈麻的身边跑。
  “我草你马”朱老蔫先是微微一愣神,随后举着杀猪刀紧追不舍。
  这句话,所有人都听懂了。众邻居不敢挡了李先生的逃生道路,赶紧侧着身子往两侧闪。朱老蔫则一边大骂着,一边手擎杀猪刀紧追不舍。刀尖直在李先生背后画影儿。
  脚步刚刚冲出邻居们的包围,兵丁们手中的弓箭就射了过来。两支射在他旁边的百姓身上,另外一支,则插在了他的头发上,微微颤抖。
  “补痛?”朱老蔫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停住了脚步。众白员和小牢子们见有机可乘,立刻蜂涌冲过去,试图将此人生擒活捉。
  还没等众人冲到朱老蔫身边,后者突然一咧嘴,“不痛,果然是做梦,我操!”
  一刀捅过去,将冲过来拦阻自己的李四狗捅了个透心凉。紧跟着,如同疯了般拔出血淋淋的刀刃,紧追着李先生的脚步,直扑正方形孔目麻哈麻。
  周围的兵丁们赶紧放箭拦阻,奈何他们平素疏于训练,朝廷配给汉人兵丁的木弓质量又奇差无比。接连两轮箭,没射到朱老蔫,却把追在他身后白员们放翻了好几个,躺在地上,抱着伤口大声哀嚎。
  还没等兵丁们第三次将木弓拉开,朱老蔫已经冲到他们身边,一刀一个,接连放翻两人在地。周围立刻“呼啦啦”一下,空出了老大一片。所有兵丁都吓得抱头鼠窜,再也不敢回头!
  徐州孔目麻哈麻也吓得魂飞魄散,双腿拼命去夹战马的肚子,试图摆脱追杀。可怜的战马驮着三百多斤的他迈动四蹄,冲向巷子口。一不小心踩在先前士兵们安放的铁蒺藜上,悲鸣一声,软软栽倒。
  麻哈麻被摔得眼冒金星,手忙脚乱往起爬。还没等他将自家身体的横竖分清楚,朱老蔫已经追到。刀尖在他水桶粗的脖子上狠狠一勒,“噗!”地一声,血浆窜起半丈多高。
  再看朱老蔫,浑身都被血浆给染红了,却丝毫不觉得难受。伸出血淋淋的左手,在麻哈麻腰间来回乱翻,“装备呢,怎么只剩下钱?装备哪去了,怎么一件儿都没掉?!”
  注1:坊,里,都是元代的城市户籍划分单位。某处有人犯下谋反重罪,则全里,甚至全坊连坐。

  第三章 我在哪

  人在遭遇到突如其来的打击,或者难以理解的事情之后,往往会本能地自我麻痹。身处于一三五一年秋天朱大鹏就是如此。
  睡觉前还在电脑旁打游戏,领着一群网络小弟大杀四方。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变成了什么朱老蔫儿!还被一名衣着古怪,浑身散发着汗臭味道的大老爷们朝脸上尿!这种事,叔可忍婶婶也不能忍!
  然而当他凭着身体里遗留的本能抓起刀子,并将朝自己脸上撒尿的家伙拎在手里之后,整个世界瞬间就变了模样!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操着陌生古怪的方言,跟自己不断吱吱歪歪。有人恶声恶气,有人佯装可怜,但目的都是一个,让自己放掉被抓住的家伙。
  并且这些陌生人连最基本的谈判技巧都不懂,居然放人的结果,还是难逃一死。更令人气愤的是,那个几乎长成了正方形的蓝眼睛死胖子,还拿其他陌生人的性命来威胁自己!
  笑话,这简直是朱大鹏自打记事以来,见过最荒唐的事情!在陌生的世界里,这些人分明是一伙的,自己才是他们所有人的对立面儿,怎么可能被如此拙劣的手段威胁到?
  当时他第一反应是,有人在恶作剧,设计了类似电影《楚门的世界》那种场景,准备看自己的笑话。然而在花费一些时间,发现所有陌生人都不像在演戏,周围布景也过于逼真之后,朱大鹏又自我麻醉地认为,自己是在做梦。眼前一切,都是梦境,只要自己找到梦境与真实的差别在哪,就立刻从梦境里边走出去。
  作为资深技术宅,他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试试弓箭射在身上疼不疼。如果疼的话,则自己会被痛觉刺激醒。如果不疼的话,则说明自己的确是在做梦,照样能顺利醒来。
  正如他事先预料,箭,射在身上,果然不疼。然而那些在梦里被杀掉的人,血液居然是耀眼的红!
  梦是没有颜色的。除非梦里边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当一个人自我麻醉到极限程度,所有思路都会围着假设转。
  于是梦境变成了游戏,其他所有人都变成NPC。只是游戏里的那个Boss,被杀后居然不掉装备!
  不是玩笑,不是梦,也不是游戏,那自己到底在哪里?!还没等朱大鹏的脑细胞给他杜撰出第四个答案,身背后再度传来了喊杀声,“抓妖人!”“抓妖人给麻孔目报仇!”“妖人,还不放下兵器,速速送死?”
  紧跟着,“蹦蹦蹦”连声脆响,三支羽箭从背后破空而来,两支插在了大胖子的尸体上,最后一支,却正中朱大鹏左肩膀。
  “哎呀!”朱大鹏疼得跳了起来,一把将羽箭扯在了地上。出血了,好疼,头也开始发晕。口袋里居然没有红瓶子和蓝瓶子可吃!而对面,刚才被自己劫持的那个家伙和另外两名打扮跟他差不多的人,正在哆哆嗦嗦地拉弓。其他一群叫花子般的家伙则拿着木棒、皮鞭之类的东西,跟在弓箭手身后大放厥词。
  “杀!”一瞬间,朱大鹏就顾不上思考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了。跳起来,直扑正在放箭的李先生、苏先生和另外一名衙门里的弓手。
  武士对弓手,贴身近战乃为王道。多年玩游戏养成的习惯,在他的思维里已经形成了定式。
  见到浑身是血的朱老蔫拎着杀猪刀扑将过来,呐喊助威的白员和小牢子们魂飞魄散,立刻丢了手里的皮鞭、木棒,落荒而逃。
  三名弓手的胆子比他们略大一些,对准朱老蔫的胸口又放了一轮箭。然而弓手们的准头实在太差,仓促间射出的羽箭连朱老蔫的汗毛都没碰倒一根!
  “妖术!他用了弥勒教的妖术!”站在最左首的弓手王先生突然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般,大叫着丢下木弓,撒腿儿就跑。两行热尿顺着裤腿儿淋漓而下。
  弥勒教,喝清水,吃青菜,念声佛号,刀枪不入。想想麻孔目生前硬栽给朱老蔫的罪名,弥勒教大智分堂副堂主!苏先生的也是浑身发软,把手中弓箭朝地上一丢,拔腿就步了王先生的后尘。
  只剩一个李先生,还想着给自家侄儿报仇,继续哆嗦着朝弓臂上搭箭。已经彻底弄不清是游戏还是现实的朱大鹏哪肯给他更多的机会?!三步两步冲到近前,杀猪刀借着惯性朝此人胸口处一捅,“噗”,刀刃贴着肋骨的缝隙扎进去,直接把李先生穿了个透心凉。
  “杀人啦,杀人啦,弥勒教的妖孽当街杀人了!”跑到远处偷偷回头张望的白员和小牢子们恰恰看到此景,扯开嗓子,声嘶力竭。
  “快跑,快跑,朱老蔫把麻孔目和李先生都给捅了!”
  “快跑,快跑啊!朱老蔫是芝麻李的暗桩,杀官造反了!”先前试图帮助麻孔目捉拿朱老蔫归案的邻居们跑得更快,一边逃,一边将自己推测出来“事实”四下传播。
  “轰!”如同油锅里放入了半碗冷水般,萧瑟寂静的暮色里,忽然跳出了无数人影。跌跌撞撞,没头苍蝇般四下乱窜。
  仿佛与纷乱的叫嚷声相呼应,城东、城西、沿着朱雀大街两侧,猛地窜起了数道浓烟。火光从院子里跳了出来,带着妖异的红色,直冲云霄。。
  “芝麻李,芝麻李的兵将,打进城里来了!”
  “红巾军,红巾军。喝符水的红巾军,刀枪不入!”
  “杀啊,杀鞑子,迎李爷进城啊!”
  “杀贪官,均贫富!是爷们的跟我上啊!”
  刹那间,无数人在大声呐喊,无数双粗糙的大手拎着削尖的木棒,从一栋栋低矮的茅屋中冲出来,汇成一股毁灭的洪流。
  一个个拦路者被打倒,无分贫富贵贱。一扇扇院子门被撞开,无分华丽简陋。一栋栋房子被点燃,再也分不清哪个是茅草屋,哪个是青砖碧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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