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第56/240页
季明德提笔而书,水隐青砖,过后不见:“既怕我丢人,你不就该呆在这家里,横竖家用的银子我会给你,又何必辛辛苦苦去赚那几个铜板。”
宝如吐出点红红的舌尖儿来,端详着自己叠的小官帽:“你待我那么好,夫妻一场,我总得表示点儿什么,回报你的恩情。夫妻能做一日,我便挣些银子养你一日,这也是我仅能做到的。”居然口气如此之大,想要养他。
蘸笔的水定在青砖上,一捺久久划不下去。季明德胡茬隐隐的下颌微抽着,欲要问一句:夫妻一场,果真只有恩情?
话到嘴边他又生生止住,摇头苦笑,继续去书字儿了。
从上辈子沉在胸膛里那无可消解的分恨,到这辈子一门心思田螺姑娘一样想回报的恩情,他虽不能叫她爱上他,却也改变了她的心境。
宝如非但快活的有点儿过头,殷勤的也叫季明德全然不适应。叠官帽叠到眼看三更,躺到床上还偎了过来,手揪了过来,像摸着朵花苞儿,悄声儿问道:“要不要?”
这还是宝如头一回主动提及,想要来一回呢。季明德心中头一股暖流滑过,抑着声调长舒了口气。
昨儿他颠的太狠了,她跪了至少一个多时辰,两只膝盖上的淤青,就是那么来的。
季明德默了片刻,揽过她在额上吻了吻,道:“你也乏了,睡吧。”
明儿就要摆摊挣银子了,宝如兴奋的睡不着觉,见季明德居然如此君子,黑暗中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儿,暗道只怕今日去探胡兰茵的一回,两人必是搬弄过了,所以他今儿肉骨头啃足了,肚子是饱的。
就像好奇季白地库里那声长长的呻吟,然后穿过曲折的通道,看到一个被剥光皮的胡安一样。宝如蜗牛般的两只小触角儿悄悄探着,这一回只探到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便生生抑住了好奇心。
第62章 卖买
好了她只要知道他和胡兰茵搬弄过就好。按理来说于这种事情一个男人今夜睡完这个明日又去睡那个她应该要厌恶的。
但宝如既使脑子往那儿溜了那么想了心里也不觉得厌恶季明德。
反而颇心疼他好端端一个人,非得被两家人撇成两瓣儿。杨氏刀子嘴豆腐心,自幼儿将他拉扯大疼到心眼儿里,却是个养母。
朱氏面软心辣,病病歪歪偏还是他的亲娘。胡兰茵占着他的亲娘这辈子,宝如也没有天真到以为终于会有一天这个男人能单独只归自己一个人。
此时狸猫一般往他怀里蜷着唯盼做卖买能发注小财在一起一日便欢欢乐乐的过一日。
次日黎明宝如和季明德一同起床,张氏早等在门外头了。俩个妇人抬着一大桶枣儿抱着那油纸做成的小官帽,兴冲冲便要往芙蓉园而去。
宝如的打扮也是怪异梳了个高髻结着季明德的竹簪,穿了件刻意卷过边儿的,他的夹面半膝袄子,松松垮垮,掩耳盗铃装作个小子。
但就她那只圆俏俏的小脸儿,一笑眼儿弯弯,便是粘上两捋胡子,只要眼晴不瞎的,都能瞧出来她是个年方二八的小娘子。
季明德那四个贴身用的小子,坎儿和余飞去了别处,如今还跟在曲池坊蹲守的,是稻生和野狐。
稻生的老爹是祖传三代的土匪,给儿娶名叫刀生,誉其刀尖上而生。季明德嫌不好听,替他换了个稻字。
野狐是季明德在永昌劫道儿时捡来的放羊娃,给一家富户放羊的,风吹散了一圈羊,怕回去要挨富户的鞭子不敢回去,跳崖下去虚蓬蓬的土,死不了,上吊吊断树叉,死不了。
于是他就在路边摘野狐碗豆吃,想吃野狐碗豆把自己毒死。
野狐碗豆那东西,人吃了有毒,会被毒死。之所以名叫野狐碗豆,是专门给狐狸吃的,狐狸之所以放臭屁,便是吃野狐碗豆的原因。它吃了碗豆攒一肚子的臭气,对准山洞放个屁,里面的兔子呀山鼠呀都被熏晕了,没头没脑跑出来。
狐在门口等着,捉一个吃一个。
野狐吃那碗豆中了毒,口吐白沫躺在路边,哭丢了的羊,哭自己为何吃了这么多还不死,季明德看野狐傻的可怜,遂捡回成纪做了土匪。
这些孩子们待他都是忠心耿耿,待宝如,也是真正当成大嫂看的。俩人凑了过来,季明德远远望着宝如,道:“去跟着你们大嫂,无论有任何事,等闲不要插手,不要惊动。”
稻生道:“那若是有人砸摊子,欺负她了?”
季明德望着青青雾谒的天色中,白色大理石雕成高阙,门口拴马石如阵而列,冷灰色的皇家巨苑就隐在那高墙之中。
宝如穿着空空荡荡的衫子,两肩溜在两侧,唯独一张圆圆的小脸玉白,在各色早起容颜晦暗的小商小贩中,眉眼笑的弯弯,挺拨蓬勃的像束初夏新抽穗子,高昂昂的麦穗一般。
他颊侧两个酒窝盛着满满的无奈:“她自己会解决的。”
宝如前些年是这苑子里的常客,不比那等小摊小贩们没头没脑,进去了四处乱撞要叫里面把守的官兵们乱驱乱赶。
她早看好了一块地方,就在入苑三里多的紫云楼侧。
此处虽瞧着清静,却有两座亭台,一曰临水,一曰彩霞。亭子往北,有一处高台,年年都会有一个戏班子在那儿舞剑。
宝如幼时最喜欢看舞剑,千央万求,四处叫着哥哥,要找个人带自己出来看那戏班子的大娘舞剑。她觉得喜欢吃蜜枣儿的肯定都是小孩子,只要那戏班子的剑舞起,枣儿自然就好卖了。
所以她先做卖相,一只小官帽里盛上满满一帽子蒸的圆鼓鼓肥胀胀的枣儿,再捏开两只,将那金黄流汁似蜜的肉儿都掐出来摆在上头,叫人看一眼便要馋的流口水。
清清早儿的,苑子里只有把守在各处的官兵们。这些都是从宫里拨调出来的御苑亲兵,无论衣着还是步态,与外人囧异。
宝如蜜枣摆放在案板上,站远了正独自欣赏着,便听身后一阵马蹄急催。可入芙蓉园骑马的人并不多,除了小皇帝,大约就只剩他的禁军侍卫长尹玉钊了。
果然,她一回头,便见尹玉钊一身三品武官蟒袍,勒马疾驰自她身边略过。
这时候戏班子也来了,舞剑的还是宝如当年喜欢的那位庄茉儿,年青的时候,她姿容娇艳,会被高宗皇帝邀请入内苑去舞剑,但随着她年龄渐长,容色逝去,又先帝李代烨不喜观舞剑,她也就进不得那皇家内苑,改在外面摆小摊儿了。
宝如先端了满满一官帽儿的蜜沙枣儿,远远叫着:“庄大娘,庄大娘!”
庄茉儿正在涂口脂,遥遥听见有人喊自己,怔着看了半天,笑着奔了过来:“瞧瞧,这竟是我那小徒弟。”
宝如幼时喜欢庄茉儿舞剑,还曾千央万求,请她入相府教习过一段时间。但因她手中力道不够,况且闺中娇小姐们,原也不该学它的,所以只学了几招三脚猫而已。
庄茉儿唇脂涂的鲜艳,揉了把宝如的脑袋,两年不见,也知她家是落难了。
如今闺阁中女儿多养娇态,难得一个爱舞剑的,庄茉儿很是记挂她,拈了枚枣儿咬了一口,竖着拇指道:“果真好甜的枣儿,今儿我多舞两场,叫这场子热闹起来,让你也多卖些枣儿出去,好不好?”
宝如当然连连点头。不一会儿,各家跑前路打点的奴才们都入苑子了。庄大爷锣声三敲,要给宝如招揽一回客源,庄茉儿化好浓妆,眉似羽扇,额顶祥云,唇儿红的鲜艳欲滴,一个筋斗跃上高台便舞了起来。
停下来观舞的自然要找个闲嘴,宝如的枣儿价也不低,小小一官帽儿要卖二十文钱。但今日既便各家的奴才们,腰中都揣着赏银了,她和张氏两个手忙脚乱,嘴里说着吉祥话儿,不一会儿就卖出去了二十多份。
张氏往箩里扔着铜板,也顾不上看那舞剑有多热闹,叹道:“乖乖儿的宝如,你可真是我的福星,我若早些遇见你,就不折损那么多的枣儿了。可惜了白花花的银子叫我全给糟蹋了。”
如今市价,一百铜钱值一两银子,宝如装枣装的满头大汗,忽而见人端了枣子便要走,竟是个不给钱的,唉一声道:“大官人,您还没给钱呢。”
“爷吃东西还得给钱,那里来的规矩?”四个胖壮家丁后闪出个人来,鼓肚子,吊梢眼儿,嚼了枚枣儿便是啊呸一声:“真难吃。”
宝如暗中叫了声晦气,概因这也是个熟人,尹玉卿的大哥尹玉良,他白瞎了个好名,生的熊一样,脑子也不清楚,所以尹继业宁可把世子之位传给没有出身的二公子尹玉钊,也不肯给他。
这厮是个混人,小时候和着尹玉卿两个,没少欺负宝如。宝如怕他认出自己来,也不敢硬顶,意欲就这样作罢,张氏却出头了:“大官人,我们就是来做卖买的,人人都白吃不得折本儿了?钱也不多,总共二十文,您瞧您这一身穿着……”
尹玉良和着小厮们的怪笑,指着远处道:“不开眼的穷妇,你一路打听打听,尹大爷我进了这苑子,谁家不是赶着上贡东西叫我尝个鲜儿?你竟然还敢要钱?
你们不准摆摊儿了,给大爷我滚出去!”
说着,他那几个小厮便来拉扯张氏。宝如连忙叫道:“大官人,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您又何苦如此?我再多赔您几份枣儿,祝您今儿胃口好,吃的好,在苑子里玩的尽兴,好不好?”
尹玉良笑了:“穷妇不开眼,这穷小子还算知趣儿……”
他盯着宝如看了半天,她这圆眼小鼻子,樱桃小嘴儿的长相,无论何时,笑的眉眼弯弯,任是谁都过目不望。
“是你,赵宝如!”尹玉良指着笑道:“听人说你在秦州嫁了个狗皮膏药贩子,怎的,贫寒日子过不下去,跑京里讨生来了?”
张氏一看宝如遇到了对头,连忙便开始收摊子:“宝如,咱不挣这个钱了,咱到外面去摆摊儿也是一样的,走吧。”
宝如一把拽住张氏,笑道:“不期玉良哥哥还能认得我,这些日子,你过的可好?”
常言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宝如圆圆一张小脸儿笑的甜兮兮的,贵女蒙尘,明珠落难,她温顺的就像只小白兔一般。
尹玉良凑近一步,道:“你都不在,哥哥怎能过得好?”
事实上他心里却在想另外一桩事儿。他是家里的长子,又是正室生的,二公子尹玉钊是尹继业从外头抱回来没名没份的小杂种,地位云泥之别。
但既便如此,当初封国公的时候,尹继业直接上奏礼部,将世子之位承给了尹玉钊。
尹玉良无论文武还是相貌,皆比不过那自幼老辣深沉的二弟尹玉钊,但却独独知道一点,那就是他老爹大约老辣的尝多了,想吃个新鲜,在凉州一直给太后上旨,请求太后把这小丫头以罪奴之身,赐给他。
掌着兵权的大都督想要个小妇人,本是件很简单的事儿。
但不知为何,大太监王定疆几番派人去秦州抓这赵宝如,人要么不是折在关山道中,要么就是死在回程的路上,抓了大半年,愣是没把个赵宝如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