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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诗中"龚生"指清代名儒龚自珍。"同开风气人",当是自言倡导"文学改良"及尝试为白话诗,士钊则是清末鼓吹革命健将,中文摘译日本宫崎寅藏之"三十三年落花梦"为"大革命家孙逸仙",一纸风行,促成"中国革命同盟会"是一最大动力。胡、章两氏曾互为旧体诗及白话诗唱和,想见民初文人气度。

今年适值笔者自北京大学毕业50周年,缅怀半世纪前后,身受诸师长教诲深恩,惭愧之余,时常以时光不倒流为憾。红 楼 一 角

谢兴尧

前言

近十年来,中仅两经马神庙,俯瞻红楼,仰视河柳(北河沿),再睹大学夹道之幽邃,四公主府之堂皇,静穆无言,河山依旧,虽不能说即兴荆棘禾黍之悲,而世变屡更,要不无故国沧桑之感。去岁曾撰《沙滩马神庙》一文(《天地》第四期),谓异日有暇,当另述"老北大"轶闻往事,以见红楼一角,实有关中国之政治与文化。一年以来,因为生活所苦,绕室彷徨--不是巡礼,屡欲为文,而肠胃枯竭,"心弦跳动",不得已又复搁笔。近忽闻马宅讣闻(四月卅日),惊闻幼渔(裕藻)先生于卅四年四月廿一日竟归道山,乃又握"春秋之笔"而长叹曰:噫!岁月不居,"人往风微",及今不书,后世何依?虽然余亦深知"俺乃甚等样人",竟敢继素王之志,敢秉笔之劳,吾何辞焉。老圣人云:贤者识大,不贤识小,凡所纪述,未能盲从,庄重诙谐,皆属善意,知我罪我,其在斯乎。列位请坐,俺这就要响锣开书了哩。

三马

我最初看见报上刊的马宅讣文,虽然有幼渔二字,想:"天下同名共姓之人,也是有之",还不敢相信。因马先生的体格素健,不显衰老,『性』亦宽厚,应享高年。后见有马珏、马琰之名,始决定无误。马珏女士,为民国十八九年间"北大校花",在北京地面,着实出过一阵风头,稍为老不点的青年,大约还能记忆;"如花似玉,硕人颀颀",敢情是:"谁人不知,那个不晓"。还是"道情"里的词儿编得好:"天也空来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我就害怕看"天荒地老图"那路玩意儿。

幼渔先生之在北大,真是当朝一品,位列三台。北大国文系之闻名世界,马氏之功实不可没。民十以后,外人谓北大当政者,有"三沈三马"之称,后又有"朱马"之名,实际说来,确够得上是北大的中心人物。三沈者,本科教授沈尹默,沈兼士,预科教授沈士远,本哥儿三也。尹默教汉魏六朝诗文,并以书法名世,惟外间流传甚少。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及所印各书,大都由(沈)氏书签。[只]东华门大街有一古玩字画铺招牌,为其法书,脱尽帖意,而规矩苍劲之至。友人谌亚达乃其东床,曾许余代求扇面,以病眼久未交卷。近视极深,尝御墨镜。沈氏于十六年后,曾任河北省教育厅长,及国立女子大学院长,与女秘书褚小姐人争传其曾演罗曼史,人又谓褚乃沈之干闺女焉。小姐者,北大教育系学生,身材不高不矮,而风韵绝佳,虽非豆?年华,而曲线美毕『露』,尤其在夏日炎炎似火烧时,常着黑纱旗袍,人遂以"墨牡丹"为其称号,亦女生中之佼佼也。惟弗知沈、褚关系后来如何;只闻事变后沈在上海,眼疾愈甚,不仅近视,与瞎子盖差不许多矣。

三沈

兼士则与北大之关系独深,可谓相与终始,虽然兼差,但未则仕,人称之曰:沈三先生。为人宽和开明,无论教职生,对之多表示敬意,尤好扬人之善,奖掖后起,在北大老教授中,可谓最得人心者。仪表大方,衣服修整,有时穿西服,小兜儿之花手绢,常撒"越陈越香",然并非野心,只不过偷闲学少年,好玩而已。亦戴墨境,惟其深度,不逮乃兄。教文字学,亦究甲骨金石。其论著多发表于《国学季刊》。曾任北大国学门研究所主任,研究所之规制,皆其手创,不仅北大之功臣,亦蔡系之健将,因蔡老先生兼容并包之人材主义,只(沈)氏能实行之。及蒋(梦麟)胡(适之)主校,门户之见渐深,新学少年骤进,(沈)氏乃兼任故宫博物院文献馆长,及辅仁大学文学院长,于北大关系遂出主入宾,惭至不闻不问,后来教授亦成名誉,数十年之北大"陈人",只存这么一点关系矣。后来晤(沈)氏,辄多牢『骚』,亦足见其志不行,中心良苦。所谓三沈三马之时代,乃由蔡至陈(大齐),以十六年革命作一鸿沟。事变后未见,闻不久即赴内地,余以为三沈中以"三先生"最为出『色』,思想常新,诚老青年。俺之"初出茅庐第一功",即先生所推荐,今日屡过"九爷府",犹不胜其感慨也。

沈士远这位先生,我对他的印象很模糊,连他"是个高子,矮子,瘦子,落落落,还是个胖子?"现在都记不大清楚,是不是在预科里,曾听过他的课,亦说不上来,脑筋之坏,实在可以。只记得他叫"沈天下",啥叫沈天下呢?因为预科里的国文功课,最重要的有两门,一是"国故概要",一是"文论集要"。这两种都选得很好,都算北大有名的杰作。概要共六册,由周秦诸子讲到汉学考据,又由汉经宋理,直讲到清代朴学,虽然均是些旧文章,而中国思想,学术的源流,完全包括在内。后来有书局把它翻印出来,似乎叫"中国学术史",又名"国故论衡"。当时不觉得怎样,现在看起来,不免有点高深,不只学员读不了,先生也未见得能够完全明白。既然是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所以一打头便是老庄孟荀的文字,这里面当然是孟子最容易明白,说的都是大白话,老子荀子是有平易有艰深,也可以查查注子,翻翻《辞源》。(那时还没有《辞海》《辞通》,《辞源》还不贵,教老首还买得起。)惟有庄子,他是寓言十九,一会儿讲道,一会儿谈玄,大半可以意会,未便言宣,读起来固然费脑筋,言起来亦多费唇舌。而头一个题目便是《天下篇》,沈先生之享大名,即得力于此。因为他从开学起,直至散馆,由秋徂冬,还没把庄子的天下打下来,今天天下,明天天下,天天天下,弄得大家一听天下还没完没结,便昏昏沉沉,想曲肱坐寐而见周公。因此便有人送他一个大号--"沈天下"。这不是玩笑,而是表示是"天下专家",天下都是他的,沈先生亦可以自豪矣。他在学术上虽然并不怎么样,始终在预科里打转没有混起来,(当时预科教员比起本科来,在资格学问上总好像差一级似的。所以无论学生和教员,由预科入本科都叫升。)然而在他方面,并不弱于老三等。北伐以后,他便学优而仕,荣转浙江省府委员兼教育厅长,后来又似乎作过考试院秘书长,北大天下,遂尔丧失,自此亦不知由何人承乏,坐此宝座矣。(文论集要乃选古今来论文章体裁与作法者,多半都是《文心雕龙》,《文史通义》所讲的那套玩意儿。说书的人,似乎是郑奠。时有人撰人名联,以郑奠对阮元。)

北大的三马,与甘肃的五马,都是社会上赫赫的重要人物,虽然是文武殊途,而权柄在握,又殊途同归。三马者,幼渔,叔平,隅卿也。(应该是马叙伦)前二马之名尤大,亦亲哥儿们,后一马则粹然学者,以究小说杂曲著名于时,收藏亦富。幼渔名裕藻,与弟叔平,及沈兼士均太炎弟子,所谓"吾师太炎"者也。任北大国文系主任最久,称得起北大陈人,教小学音韵,喜弄戴学。故戴东原之在北大显灵,不幸被马胡二位解剖,幼渔尝撰《戴东原之音韵》,适之则谈《戴东原之哲学》,闹腾许久,东原终不如曹雪芹之走红运,可见古人亦有"走字"与"不走字"之分也。幼渔为人,宽宏大量,老穿着朴素的长袍和黑皮鞋,虽然显得有点"骆驼",而学者本『色』,非常调和。北大国学系之负盛名,他实在是手创的开国元勋,公主府(马神庙)银安殿(北大评议会)上那二十四把金交椅,他总算是首坐。然而主任也不是好当的,在以前一到开学,他坐着包车,一面网罗新人材,同时还联络旧朋友,就凭这份虚心,就值得称赞,所以凡是有点能耐的主儿,或不肯下人的气节之士,都可到这儿来『露』一『露』。哪像现在的大主任老爷,往办公桌旁藤椅上一坐,"来呀来呀"的,让教老者"一列励行"的去递手本,挨次传见。单闻这股官气,便把干吗点的人冲到九霄云外;并且还常听见说:"国文儿史地先生有的是"。你想这种话就是不怎么样的人,听着也是难受,未免太瞧不起人不是?所以幼渔先生,至少还是老辈典型,还带点尊师重道的意味。后来调和新旧,尤费苦心,新的胡博士那一班子人马,老在旁边挑眼,旧人如晦闻先生(黄节)不言不语,只有公铎(林损)好发高论,到处给主任闯祸,并且因为作讽刺诗得罪校长,(公铎曾以全诗示余,惜未抄录,好像有"莫教文君泣前鱼"句。时蒋氏正取消苍髯,"陶醉"于燕尔新婚也。)幼渔虽尽了最大的调护之力,而结果是公铎留"讨胡函"而去职,老博士亦亲自出马,由本帅兼代前部先行--文学院长兼国文系主任。幼渔对老朋友这点义气,总算说得出去,这大概足二十年左右的事,所谓三马同槽,已"孤独一枝"矣(叔平)。

朱 马 并 称

中间还有"朱马"并称的故事,这完全与北大的校风有关。因为自从蔡元培校长以来,便实行民主主义,绝对公开。校政方面,有由重要教授组织的"评议会"决定一切。学生方面,则有学生会,可以向学校当局建议。譬如说:有位先生,学校方面不愿意请他,而学生慕其虚名,非请他不可,若两方都坚持,则总有一方让步,校方大半以敷衍拖延为手段。自民十六革军北伐,学界风『潮』尤为澎湃,新留学回来的,谁都懂得政治手腕,于是设法煽动学生中的有力分子,以群众为后盾,向学校说话,名为请求,实即要挟。这中间凡信仰、同乡、亲戚,各种关系都有,只要讣闻上所列的那些谊,都用得上,又以主义与党谊的作用,最为激烈,为什么都讲究抓住大众思想和心理呢?我还记得,似乎有位研究农村经济的新人物,也曾在北大教过书,这时忽又想回北大作教授,学校当局大概是恐怕他戴的红帽子,将来惹起麻烦。没想到这位先生便以学生为斗争工具,来个"霸王硬上弓",说朱希祖(史学系主任)、马裕藻二人把持校政,不肯聘请新人。中间也曾贴标语,闹风『潮』,末了这位先生还是进来。不过风言风语的总说朱马是思想陈旧,老朽昏庸,这正是当时的新鲜词儿,同时便是载在党章的不赦罪名。后来大胡子(朱)之离开北大,或与此不无关系,一个大时代下,这种现象,本来毫无足异也。

由三马说到"朱马",这算是评书里的"倒『插』笔",还是书归正传,接解下回。叔平名衡,乃三马中最有心胸的一个,作事也比较作得人,所以三沈三马,都是梭形,两头细而中间憨,也可说是中发。他住在小哑吧胡同,小个儿留着苍苍的浅平头,说话慢吞吞的,老穿西服,十足的东洋派。配上那张酱油『色』的面孔,上宽下削,你就想和他亲近,也亲近不来,冷若冰霜的神气,与兼士的热情,苦雨的和煦,都大大的相反。有人曾发明,说没有见过胡博士着西装,马先生穿中服,据俺六七年的经验,这条定律,确未打破。但君不见北大的文科,不就住的是又大又破的洋楼,理科反是守旧的王府,自古以来就走的这个风水,后人要想改变,即是逆天行事。数学家冯汉叔的大烟锅,也是北大的特『色』,正是这个道理。不过我看见词家许之衡和尚头穿西服,走路一拐一拐的同"棉花足"一样,倒是有点滑稽,不大顺眼。话说得远了,还是谈马四罢。他教的是金石学,会刻印章,并擅书法,现在"景山门"三个大字,及北平图书馆的立匾,相传都是他写的。他的『性』情,是谨严精刻的一路,所以在北大,无论新旧,差不多没人敢惹他,他也不爱管闲事,一举一动,都在筋节上,干看他没奈何。鲁迅翁曾称自己是"两三点钟的小讲师。"意思是两三点钟的讲师,没有发言权,然而叔平便是两三点钟赫赫然的大教授,可见事在人为,并不一定。再说以前北大两点钟的教授有的是,也不算希奇。本来在外国,教授的钟点越少,越显得是专门,而不懂眼的人看来,总觉太寒尘〈碜〉不万能,有点不够资格。听说后来凡是教授,都规定八小时,简直不是卖知识,而是卖力气了。他也曾兼过史学系主任,图书馆馆长,是不是受了两三点钟的影响,我不知道。后来率『性』由里面兼到外头,做了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长,与沈三先生都是一字并肩王。等易培基盗宝案发生,一溜烟颠儿了,他便坐升故宫院长,遂一跃而为北京文化界三巨头(北大校长,北平图书馆长,故宫博物院长)之一。好,这一下子飞黄腾达,坐着流线型汽车满街跑不算,并坐飞机在南北天空足幌悠,俨然名角要人矣。人只要一走子午,真是同作梦一样,你坐在坑上不用动,自然就有许多事来找你,而且"非你不可"。你瞧,不早不晚,好好的大英老皇也凑份子在这时梗儿屁了,新王登基,教主加冕,天下万国,都到伦敦开赛宝大会。中国是古老大国,要别的没有,宝贝有的是,而故宫又是历代帝王聚集下来的,可说是天下之宝皆归焉。单是那座十三层的黄金宝塔,每层的坠子,不是夜明珠,便是避火球,还有钻石,都是鸡蛋大的,你就说有多少喀拉?不用说番邦洋鬼子没开过眼,就是玉皇大帝宝座上,也没有这些东西。所以这一次中国的脸漏〈『露』〉足了,同时故宫和马院长的风头也出够了,就是押宝去赛会的人,也满脸威风。后来他们还把赛会时印的照片与说明书送俺一份,(现在古玩铺还有卖的)据说一张门票,便得卖几个金蹦子儿,鬼子还直嚷便宜。为什么都知道洋鬼子识宝呢,那时故宫门票才售五『毛』钱,老太太们还嫌太贵,现在,你花多少钱也看不着,不是悔之晚矣。又有古物南迁,因当时(二十二年)北京日在风雨飘摇之中,人民还有两条腿可跑,宝贝不能不翼而飞,没有脚不会走,马先生便是押运古物的大员,虽然辛苦一点,而因此颇得『政府』信任。听说现在还在贵阳,享与(古)物同庥之福。

马 后 有 马

至于其他一马,则颇有疑问,有人说是马廉字隅卿者,这大概是与上二马有难兄难弟关系,以便比之于《水浒传》的阮氏三雄。不过他与北大的关系极浅,与孔德的关系倒深。依我看既称三马当政,则"此马来头必大",非寻常可比,似应属之马叙伦,叙伦字夷初,北大教授,讲诸子哲学,又长于诗文之国学家也。中等身材,留着两撇牛角胡子,貌似老儒,而思想激烈,每逢会议,必慷慨激昂,每请愿游行,必手执号筒,前队冲锋。与李石曾,顾孟余等,均能抓住群众,且具极浓厚之民党『色』采者。与太炎为友,又与吴稚晖、李石曾为同道,盖学生运动中之老英雄。北伐后任教次甚久,遂未北来,虽学而未阀,要系学者中之政客,故在北大前期,极有势力。与上二人相联,可称文科之"拐子马"。若舍夷初而取隅卿,殊不伦不类,未免有续貂之讥焉。

又有马寅初,虽名教授而在经济系,后任立法委员,似不在三马之列。将来谈法科时,再来说他。

哲 学 对 台

老北大(民十至十五)之文学院,国文学系之驰名世界无论矣。即哲学方面之名教授,亦很有几位,当时如胡适博士之"中国哲学史",梁漱溟教授之"印度哲学",马叙伦次长之"老庄哲学",蜀人张颐之研究黑狗儿,陈大齐先生之讲"伦理学"等。这几位都称得起是有两把家伙的主儿,并且都出有《大学丛书》,世称杰著。其他讲授哲学的哲人还很多,因为他的著作不很出名,也就只好委曲点打入二三流,不在话下,咱的眼光虽然似乎势利一些,然而为叙述方便起见,也就无可如何。

《大学丛书》里最有名而销数最大的,当然得数胡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和梁先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这两本书究竟销了多少,若确实统计起来,恐怕也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事情。而其原因,又有"打哲学对台"的传说。可惜我只听见老同学们说得津津有味,没有亲眼得见。本来以留学美国的洋博士而教中国哲学史,以布鞋布袜实行墨家精神的士学者,而高谈东西文化,西洋文明,根本就有点滑稽。不过两位都够得上是思想家,真能"溟究胡讨"一气。不只说得天花『乱』坠,头头是道,也真讲得出个所以然,所以两位先生都能叫座。据说在同时同地的楼上楼下,胡梁二位便打起哲学对台,胡博士讥梁先生说他连电影院都没进去过,怎么可以讲东西文化,印度哲学?岂不同"持管""扪烛"的笑话故事一样。梁先生则说明博士根本不懂啥叫哲学,正犯着老圣人"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的『毛』病。惟大家都佩服他们学问精湛,各有专长,这可以说是北大的极盛时代。

梁先生是广西桂林人,原名焕鼎,号漱溟,后以字行,其父名济字巨川,为清室遗臣,殁谥贞端,刊有《梁先生遗书六种》行世。漱溟深目平顶,朴质无文,讲演时则滔滔不绝。尝闻其居西山时,日食粗粝,人多异之,实一思想家而兼笃行者。民十五后,即往山东邹平,作模范农村之实验,并附设学院,与晏阳初等之在河北定县建新村者相似,似又由文化思想理论上之探讨,转入社会经济之实行,自此以后,即脱离北大,著述不多见矣。先生盖欲以一身而兼墨子许行(农家)之行事,可谓卓越人矣。红 楼 内 外

周作人

读了荛公的《红楼一角》,觉得很有兴趣,因为所记的事有些也是我所亲自见闻的。我于民六到了北大,那正是文学革命与新文化运动的前夜,我出了课堂,却又进了办公室,当一名小小的职员,与学生教员一直保持着接触,所以这以后的许多事情,如五四、六三事件,八校教员索薪,以至三一八事件,我都在旁看着听着,如今事隔二十多年,虽然大半有点忘记了,但约略记得的也还不少。这回因了《红楼一角》的文章,引起了我的记忆,另〈零〉碎的记了下来,聊以当豆棚瓜架下的消暑资料吧。

从卯字号说起

这里话得从卯字号说起,或者更在以前一点也说不定。民七以前,北大红楼正在建筑中,文理科都在马神庙的四公主府,而且那个迤东的大红门也还没有,只从后来所谓西斋的门出入。进门以后,往东一带若干间的平房,不知什么缘故普通叫做卯字号,民六时作为文科教员的预备室,一个人一间,许多名人每日都在这里聚集,如胡适博士,刘半农,钱玄同,朱希祖以及《红楼一角》中所说沈马诸公,--但其时实在还只有尹默与马裕藻而已,沈兼士在香山养病,马衡大概在上海,未曾进北大哩。卯字号的最有名的逸事便是这里有过两个老兔子和三个小兔子。这件事说明了极是简单,因为文科有陈独秀与朱希祖是己卯年生的,又有三人则是辛卯年生,即是胡适之、刘半农、刘文典,在民六才只二十七岁,过了三十多年之后再提起来,陈朱刘(半农)已早归了道山,就是当时翩翩年少的胡君也已成了五十八岁的老博士了。

这五位卯年生的名人之中,在北大资格最老的要算朱希祖,他还是民初(是民国二年吧)进校的,别人都在蔡孑民先生长校之后,陈独秀大概还在民五冬天,其他则在民六了。朱先生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在北大主讲中国文学史,但是他的海盐话很不好懂,在江浙学生还不妨事,有些北方人听到毕业也还是不明白。有一个同学说,他听讲文学史到了周朝,教师反复的说孔子是厌世思想的,心理很是奇怪,又看黑板上所写引用孔子的话,都是积极的,一点看不出厌世的痕迹,尤其觉得纳闷。如是过了好久,不知因了什么机会,忽然省悟所谓厌世思想,实在乃是说的现世思想,因为朱先生读"现"字不照国语发音如献,仍用方音读作艳,与厌字音很相近似了。但是北方学生很是老实,虽然听不懂他的说话,却很安分,不曾表示反对,那些出来和他为难的反而是南方尤其是浙江的学生,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同班中有一位姓敷的,--这自然不是真姓,我们姑且以中国旧字母代之,他捣『乱』得顶利害,可是外面一点都看不出,大家还觉得他是用功安分的好学生。在他毕业了几年之后,才自己告诉我说,遇见讲义上有什么漏洞可指的时候,他并不开口,只写一小纸条搓团,丢给别的学生,让他起来说话,于是每星期几乎总有人对先生质问指摘。这已经闹得教员很窘了,末了不知怎么又有什么匿名信出现,作很恶毒的人身攻击,也不清楚这是什么人的主动。学校方面终于弄得不能不问,把一位向来出头反对的姓心的学生,在将要毕业的前几时除了名,而姓敷的仁兄安然毕业,成了文学士。这姓敷的是区区的同乡,而姓心的则是朱老夫子自己的同乡,都是浙江人,可以说是颇有意思的一段因缘。

林琴南的"蠡叟丛谈"

后来还有一回类似的事,在五四之前,大约是民七吧,文学革命运动渐渐的起劲,校内外都发生了相当的反应,校外的反对派代表是林琴南,他在《新申报》《公言报》上时常发表文章,肆行攻击,顶有名的是《新申报》上的"蠡叟丛谈",本是假《聊斋》之流,没有什么价值,其中有一篇名叫"荆生"的寓言,是专门攻击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的,三人均有化名,钱玄同的金心异曾见于鲁迅的书札中,胡博士的狄莫--盖用《论语》无适也无莫也的典故,便不见有人提起,陈独秀则似名田恒,想起来也有点不大确实了。法科学生张?子喜欢谈京戏,常在《公言报》的报屁股上写些戏评杂文,有一时还曾经同《新青年》的同人讨论过旧戏,虽然双方意见极端相反,却也还没有发生什么冲突。后来林琴南的攻势愈加来得猛烈了,大有凭藉了段祺瑞一派的势力来干涉北大的形势,(那篇《荆生》里便很有明显的表示,这时候虽未动手,但在五四以后,陈独秀终于被迫辞了文科学长而去了。)张?子也有在内策应之嫌疑,于是学校方面下了断然的处置,将他除名,也在毕业之前,与心君后先晖〈辉〉映,更没有第三人可与媲美,因为在蔡校长治下的北大是向来不大开除学生的。现在想起来,这两件似乎都是疑狱,那匿名文件是否心君所为恐怕并无充分证据,张君的内应也不见得真是那么严重,大概透『露』校内消息,给林琴南做点情报,也许有的,或者不值得那么看重,但是那时北大受着旧势力的袭击,在风雨飘摇之中,急谋自卫,不得不取这种处分,也是不足怪的事吧。



生活奏鸣曲 第3章 第二辑(2)

古今中外蔡校长瓜皮小帽辜鸿铭

蔡校长办学是主张兼容并包的,所以当时有些人给他一个四字的批语,叫作古今中外。这四个字虽然似乎散漫,但很足以表示他独有的自由思想的精神,在他以外没有人赶得上,就是现今美国叔叔十分恭维的胡校长,也恐怕还要差一个点儿吧。他所请的各教授中,第一个有特『色』的,大概中外一致的要推辜鸿铭了,他是福建的闽南人,他的母亲本是西洋人吧,所以生得一副深眼睛高鼻子的洋人相,头上一撮黄头『毛』,却编作一条小辫子,冬天穿枣红宁绸的大袖方马褂,上戴瓜皮小帽,不要说在民国十年前后的北京,就是在前清时代,马路上遇见这样一位小城市里的华装教士似的人物,大家也不免要张大了眼睛看得出神的吧。尤其妙的是他那包车的车夫,不知是从哪里乡下去找了来的,也是一个背拖大辫的汉子,正同课堂上的主人一样,他在红楼的大门外坐在车兜上等着,也不失为车夫队中一个特出的人物。辜鸿铭早年留学苏格兰,归国后有一时也是西装革覆,显出是高等华人,可是后来却变成那一副怪相,嘴里也满口春秋大义,成了十足的保皇党了。他在北大教的是拉丁文等功课,不能发挥他的正统思想,可是他总随时随地想要找机会发泄。例如有一次北大开文科教授会,讨论功课,各人纷纷发言,蔡校长也站起来想要说话,辜鸿铭一眼看见首先大声说道,现在请大家听校长的吩咐!这是他原来的语气,他的精神也就充分表现在里边了。

关于端先生

又有一次是五四运动时,六三以后,大概是民八的六月五日左右吧。北大教授在红楼第二层临街的一间教室里开临时会议,除应付事件外有一件是挽留蔡校长。各人照例说了好些话,反正对于挽留是没有异议的,问题只怎么办,打电报呢,还是派代表南下。辜鸿铭也走上讲台,赞成挽留校长,却有他自己的特别理由。他说道,校长是我们学校的皇帝,所以非得挽留不可。《新青年》的反帝反封建的朋友们有好些都在座,但是因为他是赞成挽留蔡校长的,所以也没有人再来和他抬杠。可是后面的一个人出来说话,却无意中闹了一个大『乱』子,也是一件很好笑的事。这位理科教授姓端,是江苏人,本来能讲普通话,可是他一上讲台去,说了一大串叫人听了难懂,而且又非常难过的话。那时天气本是炎热,时在下午,又在高楼上一间房里,聚集了许多人,大家已经很是烦躁的了,这端先生的话虽是个个字可以听得清,可是几乎没有两个字以上连得起来的,只听他单调地断续地说道,我们、今天、今天、我们、北大、今天、北大、我们,如是者略约有两三分钟,不,或者简直只有半分钟也说不定,但是人们仿佛觉得已是很长久,在闷热的空气中,听了这单调的断续的单语,有如在头顶上滴着屋漏水,实在令人不容易忍受。大家正在焦躁,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忽然教室的门开了一点,有人把刘半农叫了出去。不久就听得刘君在门外顿足大声骂道,"混账"!里边的人都愕然出惊,端先生以为是在骂他,也便匆匆地下了讲台,退回原位去了。这样地会议就中途停顿,等到刘半农回来报告,才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这所骂的当然并不是端先生,却是法科学长王某,他的名字忘记了,仿佛其中有一个祖字。六三那一天,北京的中小学生都列队出来讲演,援助五四被捕的学生,北京『政府』便派军警把这些中小学生一队队的捉了来,都监禁在北大法科校舍内。各方面纷纷援助,赠送食物,北大方面略尽地主之谊,预备茶水食料之类,也就法科支用了若干款项。这数目记不清了,大约也不大会多,或者是一二百元吧,北大教授会决定请学校核消此款,归入正式开支之内。可是法科学长不允许,于是事务员跑来找刘半农,因为他是教授会的干事负责人,刘君听了不禁发起火来,破口大喝一声,后来大概法科方面也得了着落,而在当时解决了端先生的纠纷,其功劳实在也是很大的。因为假如没有他这一来,会场里会得要发生很严重的结果。看那时情形,端先生暂时并无自动停止的意思,而这样的讲下去,听的人又忍受不了,立刻就得会有挺〈铤〉而走险的可能。刘文典也在场,据他日后对人说,其时倘若没有刘半农的那一喝,他就在奔上讲台去,先打一个耳光,随后再叩头谢罪,因为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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