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第2/15页


乌苏娜象丈夫一样勤劳。她是一个严肃、活跃和矮小的女人,意志坚强,大概一辈子都没唱过歌,每天从黎明到深夜,四处都有她的踪影,到处都能听到她那浆过的荷兰亚麻布裙子轻微的沙沙声。多亏她勤于照料,夯实的泥土地面、未曾粉刷的上墙、粗糙的自制木器,经常都是千干净净的,而保存衣服的旧箱子还散发出紫苏轻淡的芳香。
霍・阿・布恩蒂亚是村里最有事业心的人,他指挥建筑的房屋,每家的主人到河边去取水都同样方便;他合理设计的街道,每座住房白天最热的时刻都能得到同样的阳光。建村之后过了几年,马孔多已经成了一个最整洁的村子,这是跟全村三百个居民过去住过的其他一切村庄都不同的。这是一个真正幸福的村子;在这村子里,谁也没有超过三十岁,也还没有死过一个人。
建村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亚开始制作套索和鸟笼。很快,他自己和村中其他的人家都养了金驾、金丝雀、蜂虎和知更鸟。许多各式各样的鸟儿不断地嘁嘁喳喳,乌苏娜生怕自己震得发聋,只好用蜂蜡把耳朵塞上。梅尔加德斯一伙人第一次来到马孔多出售玻璃球头痛药时,村民们根本就不明白这些吉卜赛人如何能够找到这个小小的村子,因为这个村子是隐没在辽阔的沼泽地带的;吉卜赛人说,他们来到这儿是由于听到了鸟的叫声。
可是,霍・阿・布恩蒂亚为社会造福的精神很快消失,他迷上了磁铁和天文探索,幻想采到金子和发现世界的奇迹。精力充沛、衣着整洁的霍・阿・布恩蒂业逐渐变成一个外表疏懒、衣冠不整的人,甚至满脸胡髭,乌苏娜费了大劲才用一把锋利的菜刀把他的胡髭剃掉。村里的许多人都认为,霍・阿・布恩蒂亚中了邪。不过,他把一个袋子搭在肩上,带着铁锹和锄头,要求别人去帮助他开辟一条道路,以便把马孔多和那些伟大发明连接起来的时候,甚至坚信他发了疯的人也扔下自己的家庭与活计,跟随他去冒险。
霍・阿・布恩蒂亚压根儿不了解周围地区的地理状况。他只知道,东边耸立着难以攀登的山岭,山岭后面是古城列奥阿察,据他的祖父--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第一说,从前有个弗兰西斯・德拉克爵士,曾在那儿开炮轰击鳄鱼消遣;他叫人在轰死的鳄鱼肚里填进干草,补缀好了就送去献给伊丽莎白女王。年轻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亚和其他的人一起,带着妻子、孩子、家畜和各种生活用具,翻过这个山岭,希望到海边去,可是游荡了两年又两个月,就放弃了自己的打算;为了不走回头路,才建立了马孔乡村。因此,往东的路是他不感兴趣的--那只能重复往日的遭遇,南边是一个个永远杂草丛生的泥潭和一大片沼泽地带--据吉卜赛人证明,那是一个无边无涯的世界。西边呢,沼泽变成了辽阔的水域,那儿栖息着鲸鱼状的生物:这类生物,皮肤细嫩,头和躯干都象女了,宽大、迷人的胸脯常常毁掉航海的人。据吉卜赛人说,他们到达驿道经过的陆地之前,航行了几乎半年。霍・阿・布恩蒂亚认为,跟文明世界接触,只能往北前进。于是,他让那些跟他一起建立马孔多村的人带上铁锹、锄头和狩猎武器,把自己的定向仪具和地图放进背囊,就去从事鲁莽的冒险了。
最初几天,他们没有遇到特殊的困难。他们顺着遍布石头的河岸下去,到了几年前发现古代铠甲的地方,并且沿着野橙子树之间的小径进入一片树林。到第一个周未,他们侥幸打死了一只牡鹿,拿它烤熟,可是决定只吃一半,把剩下的储备起来。他们采取这个预防措施,是想延缓以金刚鹦鹉充饥的时间;这种鹦鹉的肉是蓝色的,有强烈的麝香味儿。在随后的十几天中,他们根本没有见到阳光。脚下的土地变得潮湿、松软起来,好象火山灰似的,杂草越来越密,飞禽的啼鸣和猴子的尖叫越来越远--四周仿佛变得惨谈凄凉了。这个潮湿和寂寥的境地犹如“原罪”以前的蛮荒世界;在这儿,他们的鞋子陷进了油气腾腾的深坑,他们的大砍刀乱劈着血红色的百合花和金黄色的蝾螈,远古的回忆使他们受到压抑。整整一个星期,他们几乎没有说话,象梦游人一样在昏暗、悲凉的境地里行进,照明的只有萤火虫闪烁的微光,难闻的血腥气味使他们的肺部感到很不舒服。回头的路是没有的,因为他们开辟的小径一下了就不见了,几乎就在他们眼前长出了新的野草。“不要紧,”霍・阿・布恩蒂亚说。“主要是不迷失方向。”他不断地盯住罗盘的指针,继续领着大伙儿往看不见的北方前进,终于走出了魔区。他们周围是没有星光的黑夜,但是黑暗里充满了新鲜空气,经过长途跋涉,他们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悬起吊床,两星期中第一次安静地睡了个大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他们因此惊得发呆。在宁静的晨光里,就在他们前面,矗立着一艘西班牙大帆船,船体是白色、腐朽的,周围长满了羊齿植物和棕搁。帆船微微往右倾斜,在兰花装饰的索具之间,桅杆还很完整,垂着肮脏的船帆碎片,船身有一层石化贝壳和青苔形成的光滑的外壳,牢牢地陷入了坚实的土壤。看样子,整个船身处于孤寂的地方,被人忘却了,没有遭到时光的侵蚀,也没有受到飞禽的骚扰,探险队员们小心地察看了帆船内部,里面除了一大簇花卉,没有任何东西。
帆船的发现证明大海就在近旁,破坏了霍・阿・布恩蒂亚的战斗精神。他认为这是狡诈的命运在捉弄他:他千幸万苦寻找大海的时候,没有找到它;他不想找它的时候,现在却发现了它--它象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横在他的路上。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也来到这个地区的时候(那时这儿已经开辟了驿道),他在帆船失事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片罂粟花中间烧糊的船骨。那时他者相信,这整个故事并不是他父亲虚构的,于是向自己提出个问题:帆船怎会深入陆地这么远呢?可是,再经过四天的路程,在离帆船十二公里的地方,霍・阿・布恩蒂亚看见大海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类问题。在大海面前,他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大海翻着泡沫,混浊不堪,灰茫茫一片,值不得他和伙伴们去冒险和牺牲。
“真他妈的!”霍・阿・布思蒂亚叫道。“马孔多四面八方都给海水围住啦!”
探险回来以后,霍・阿・布恩蒂亚绘了一幅地图:由于这张主观想出的地图,人们长时期里都以为马孔多是在一个半岛上面,他是恼怒地画出这张地图的,故意夸大跟外界往来的困难,仿佛想惩罚自己轻率地选择了这个建村的地点,“咱们再也去下了任何地方啦,”他向乌苏娜叫苦,“咱们会在这儿活活地烂掉,享受不到科学的好处了。”在自己的小试验室里,他把这种想法反刍似的咀嚼了几个月,决定把马孔多迁到更合适的地方去,可是妻子立即警告他,破坏了他那荒唐的计划。村里的男人已经开始准备搬家,乌苏娜却象蚂蚁一样悄悄地活动,一鼓作气唆使村中的妇女反对男人的轻举妄动。霍・阿・布恩蒂亚说不清楚,不知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对立的力量,他的计划遭到一大堆借口和托词的阻挠,终于变成没有结果的幻想。有一夭早晨乌苏娜发现,他一面低声叨咕搬家的计划,一面把白己的试验用具装进箱子,她只在旁边装傻地观察他,甚至有点儿怜悯他。她让他把事儿子完,在他钉上箱子,拿蘸了墨水的刷子在箱子上写好自己的缩写姓名时,她一句也没责备他,尽管她已明白(凭他含糊的咕噜),他知道村里的男人并不支持他的想法。只当霍・阿・布恩蒂亚开始卸下房门时,乌苏娜才大胆地向他要干什么,他有点难过地回答说:“既然谁也不想走,咱们就单独走吧。”乌苏娜没有发慌。
“不,咱们不走,”他说。“咱们要留在这儿.因为咱们在这儿生了个儿子。”
“可是,咱们还没有一个人死在这儿,”霍・阿・布恩蒂亚反驳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亲属埋在这儿,他就不足这个地方的人。”
乌苏娜温和而坚决他说:
“为了咱们留在这儿,如果要我死,我就死。”
霍・阿・布恩蒂亚并不相信妻子那么坚定,他试图字自己的幻想迷住她,答应带她去看一个美妙的世界;那儿,只要在地里喷上神奇的药水,植物就会按照人的愿望长出果实;那儿,可以贱价买到各种治病的药物。可是他的幻想并没有打动她。
“不要成天想入非非,最好关心关心孩子吧,”她回答。“你瞧,他们象小狗儿似的被扔在一边,没有人管。”
霍・阿・布恩蒂亚一字一句体会妻子的话,他望了望窗外,看见两个赤足的孩子正在烈日炎炎的莱园里;他觉得,他们仅在这一瞬间才开始存在,仿佛是乌苏娜的咒语呼唤出来的。这时,一种神秘而重要的东西在他心中兀然出现,使他完全脱离了现实,浮游在住事的回忆里。当鸟苏娜打扫屋子、决心一辈子也不离开这儿时,霍・阿・布恩蒂亚继续全神贯注地望着两个孩子,终于望得两眼湿润,他就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好啦,”他说,“叫他们来帮我搬出箱子里的东西吧。”
大儿子霍・网卡蒂奥满了十四岁,长着方方的脑袋和蓬松的头发,性情象他父亲一样执拗。他虽有父亲那样的体力,可能长得象父亲一般魁伟,但他显然缺乏父亲那样的想象力。他是在马孔多建村之前翻山越岭的艰难途程中诞生的。父母确信孩子没有任何牲畜的特征,都感谢上帝。奥雷连诺是在马孔多出生的第一个人,三月间该满六岁了。这孩子性情孤僻、沉默寡言。他在母亲肚子里就哭哭啼啼,是睁着眼睛出世的。人家给他割掉脐带的时候,他把脑袋扭来扭去,仿佛探察屋里的东西,并且好奇地瞅着周围的人,一点儿山不害怕。随后,对于走到跟前来瞧他的人,他就不感兴趣了,而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棕搁叶铺盖的房顶上;在倾盆大雨下,房顶每分钟都有塌下的危险。乌苏娜记得后来还看见过孩子的这种紧张的神情。有一天,三岁的小孩儿奥雷连诺走进厨房,她正巧把一锅煮沸的汤从炉灶拿到桌上。孩子犹豫不决地站在门槛边,惊惶地说:“马上就要摔下啦。”汤锅是稳稳地放在桌子中央的,可是孩子刚说出这句话,它仿佛受到内力推动似的,开始制止不住地移到桌边,然后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不安的乌苏娜把这桩事情告诉丈夫,可他把这种事情说成是自然现象。经常都是这样:霍・阿・布恩蒂亚不关心孩子的生活,一方面是因为他认为童年是智力不成熟的时期,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一头扎进了荒唐的研究。
但是,从他招呼孩丁们帮他取出箱子里的试验仪器的那夭下午起,他就把他最好的时间用在他们身上了。在僻静的小室墙壁上,难子置信的地图和稀奇古怪的图表越来越多;在这间小宝里,他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和计算:同时,不仅依靠自己掌握的知识,而已广泛利用自己无限的想象力,向孩子们介绍世界上的奇迹。孩子们由此知道,非洲南端有一种聪明、温和的人,他们的消遣就是坐着静思,而爱琴海是可以步行过去的,从一个岛屿跳上另一个岛屿,一直可以到达萨洛尼卡港。这些荒诞不经的夜谈深深地印在孩子们的脑海里,多年以后,政府军的军官命令行刑队开枪之前的片刻间,奥雷连诺上校重新忆起了那个暖和的三月的下午,当时他的父亲听到远处吉卜赛人的笛鼓声,就中断了物理课,两眼一动不动,举着手愣住了;这些吉卜赛人再一次来到村里,将向村民介绍孟菲斯学者们惊人的最新发明。
这是另一批吉卜赛人。男男女女部都挺年青,只说本族话,是一群皮肤油亮、双手灵巧的漂亮人物。他们载歌载舞,兴高采烈,闹嚷嚷地经过街头,带来了各样东西:会唱意大利抒情歌曲的彩色鹦鹅;随着鼓声一次至少能下一百只金蛋的母鸡;能够猜出人意的猴子;既能缝钮扣、又能退烧的多用机器;能够使人忘却辛酸往事的器械,能够帮助消磨时间的膏药,此外还有其他许多巧妙非凡的发明,以致霍・阿・布恩蒂亚打算发明一种记忆机器,好把这一切全都记住。瞬息间,村子里的面貌就完全改观人人群熙攘,闹闹喧喧,马孔多的居民在自己的街道上也迷失了方向。
霍・何・布恩蒂亚象疯子一样东窜西窜,到处寻找梅尔加德斯,希望从他那儿了解这种神奇梦景的许多秘密。他手里牵着两个孩了,生怕他们在拥挤的人群中丢失,不时碰见镶着金牙的江湖艺人或者六条胳膊的魔术师。人群中发出屎尿和檀香混合的味儿,叫他喘不上气。他向吉卜赛人打听梅尔加德斯,可是他们不懂他的语言。最后,他到了梅尔加德斯往常搭帐篷的地方。此刻,那儿坐着一个脸色阴郁的亚美尼亚吉卜赛人,正在用西班牙语叫卖一种隐身糖浆,当这吉卜赛人刚刚一下子喝完一杯琥珀色的无名饮料时,霍・阿・布恩蒂亚挤过一群看得出神的观众,向吉卜赛人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吉卜赛人用奇异的眼光瞅了瞅他,立刻变成一滩恶臭的、冒烟的沥青,他的答话还在沥青上发出回声:“梅尔加德斯死啦。”霍・阿・布恩蒂亚听到这个消息,不胜惊愕,呆若木鸡,试图控制自己的悲伤,直到观众被其他的把戏吸引过去,亚美尼亚吉卜赛人变成的一滩沥青挥发殆尽。然后,另一个吉卜赛人证实,梅尔加德斯在新加坡海滩上患疟疾死了,尸体抛入了爪哇附近的大海。孩子们对这个消息并无兴趣,就拉着父亲去看写在一个帐这招牌上的孟菲斯学者的新发明,如果相信它所写的,这个脓篷从前属于所罗门王。孩子们纠缠不休,霍・阿・布恩蒂亚只得付了三十里亚尔,带着他们走进帐篷,那儿有个剃光了脑袋的巨人,浑身是毛,鼻孔里穿了个铜环,脚跺上拴了条沉重的铁链,守着一只海盗用的箱子,巨人揭开盖子,箱子里就冒出一股刺骨的寒气。箱子坠只有一大块透明的东西,这玩意儿中间有无数白色的细针,傍晚的霞光照到这些细针,细针上面就现出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星星。
霍・阿・布恩蒂亚感到大惑不解,但他知道孩子们等着他立即解释,便大胆地嘟嚷说: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钻石。”
“不,”吉卜赛巨人纠正他。“这是冰块。”
莫名其妙的霍・阿・布恩蒂亚向这块东西伸过手去,可是巨人推开了他的手。“再交五个里亚尔才能摸,”巨人说。霍・阿・布恩蒂亚付了五个里亚尔,把手掌放在冰块上呆了几分钟;接触这个神秘的东西,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和喜悦,他不知道如何向孩子们解释这种不太寻常的感觉,又付了十个里亚尔,想让他们自个儿试一试,大儿子霍・阿卡蒂奥拒绝去摸。相反地,奥雷连诺却大胆地弯下腰去,将手放在冰上,可是立即缩回手来。“这东西热得烫手!”他吓得叫了一声。父亲没去理会他。这时,他对这个显然的奇迹欣喜若狂,竞忘了自己那些幻想的失败,也忘了葬身鱼腹的梅尔加德斯。霍・阿・布恩蒂亚又付了五个里亚尔,就象出庭作证的人把手放在《圣经》上一样,庄严地将手放在冰块上,说道: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



第02章

十六世纪,海盗弗兰西斯・德拉克围攻列奥阿察的时候,乌苏娜。伊古阿兰的曾祖母被当当的警钟声和隆隆的炮击声吓坏了,由于神经紧张,竞一屁股坐在生了火的炉子上。因此,曾祖母受了严重的的伤,再也无法过夫妻生活。她只能用半个屁股坐着,而且只能坐在软垫子上,步态显然也是不雅观的;所以,她就不愿在旁人面前走路了。她认为自己身上有一股焦糊味儿,也就拒绝跟任何人交往。她经常在院子里过夜,一直呆到天亮,不敢走进卧室去睡觉:因为她老是梦见英国人带着恶狗爬进窗子,用烧红的铁器无耻地刑讯她。她给丈夫生了两个儿子;她的丈夫是亚拉冈的商人,把自己的一半钱财都用来医治妻子,希望尽量减轻她的痛苦。最后,他盘掉自己的店铺,带者一家人远远地离开海滨,到了印第安人的一个村庄,村庄是在山脚下,他在那儿为妻子盖了一座没有窗子的住房,免得她梦中的海盗钻进屋子。
在这荒僻的村子里,早就有个两班牙人的后裔,叫做霍塞・阿卡蒂奥・布恩蒂亚,他是栽种烟草的;乌苏娜的曾祖父和他一起经营这桩有利可图的事业,短时期内两人都建立了很好的家业。多少年过去了,西班牙后裔的曾孙儿和亚拉冈人的曾孙女结了婚。每当大夫的荒唐行为使乌苏娜生气的时候,她就一下子跳过世事纷繁的三百年,咒骂弗兰西斯・德拉克围攻列奥阿察的那个日子。不过,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减轻心中的痛苦;实际上,把她跟他终生连接在一起的,是比爱情更牢固的关系:共同的良心谴责。乌苏娜和丈夫是表兄妹,他俩是在古老的村子里一块儿长大的,由于沮祖辈辈的垦殖,这个村庄已经成了今省最好的一个。尽管他俩之间的婚姻是他俩刚刚出世就能预见到的,然而两个年轻人表示结婚愿望的时候,双方的家长都反对。几百年来,两族的人是杂配的,他们生怕这两个健全的后代可能丢脸地生出一只蜥蜴。这样可怕的事已经发牛过一次。乌苏娜的婶婶嫁给霍・阿・布恩蒂亚的叔叔,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一辈子部穿着肥大的灯笼裤,活到四十二岁还没结婚就流血而死,因为他生下来就长着一条尾巴――尖端有一撮毛的螺旋形软骨。这种名副其实的猪尾巴是他不愿让任何一个女人看见的,最终要了他的命,因为一个熟识的屠夫按照他的要求,用切肉刀把它割掉了。十九岁的霍・阿・布恩蒂亚无忧无虑地用一句话结束了争论:“我可不在乎生出猪崽子,只要它们会说话就行。”于是他俩在花炮声中举行了婚礼铜管乐队,一连闹腾了三个昼夜。在这以后,年轻夫妇本来可以幸福地生活,可是乌苏娜的母亲却对未来的后代作出不大吉利的预言,借以吓唬自己的女儿,甚至怂恿女儿拒绝按照章法跟他结合。她知道大夫是个力大、刚强的人,担心他在她睡着时强迫她,所以,她在上床之前,都穿上母亲拿厚帆布给她缝成的一条衬裤;衬裤是用交叉的皮带系住的,前面用一个大铁扣扣紧。夫妇俩就这样过了若干月。白天,他照料自己的斗鸡,她就和母亲一块儿在刺染上绣花。夜晚,年轻夫妇却陷入了烦恼而激烈的斗争,这种斗争逐渐代替了爱情的安慰。可是,机灵的邻人立即觉得情况不妙,而且村中传说,乌苏娜出嫁一年以后依然是个处女,因为丈大有点儿毛病。霍・阿・布恩蒂亚是最后听到这个谣言的。
“乌苏娜,你听人家在说什么啦,”他向妻子平静他说。
“让他们去嚼舌头吧,”她回答。“咱们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们的生活又这样过了半年,直到那个倒霉的星期天,霍・阿・布恩蒂亚的公鸡战胜了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的公鸡。输了的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一见鸡血就气得发疯,故意离开霍・阿・布恩蒂亚远一点儿,想让斗鸡棚里的人都能听到他的话。
“恭喜你呀!”他叫道。“也许你的这只公鸡能够帮你老婆的忙。咱们瞧吧!”
霍・阿・布恩蒂亚不动声色地从地上拎起自己的公鸡。“我马上就来,”他对大家说,然后转向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
“你回去拿武器吧,我准备杀死你。”
过了十分钟,他就拿着一枝粗大的标枪回来了,这标枪还是他祖父的。斗鸡棚门口拥聚了几乎半个村子的人,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正在那儿等候。他还来不及自卫,霍・阿・布恩蒂亚的标枪就击中了他的咽喉,标枪是猛力掷出的,非常准确;由于这种无可指摘的准确,霍塞・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注:布恩蒂亚的祖父)从前曾消灭了全区所有的豹子。夜晚在斗鸡棚里,亲友们守在死者棺材旁边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业走进自己的卧室,看见妻子正在穿她的“贞节裤”。他拿标枪对准她,命令道:“脱掉!”乌苏娜并不怀疑丈夫的决心。“出了事,你负责,”她警告说。霍・阿・布恩蒂亚把标枪插入泥地。
“你生下蜥蜴,咱们就抚养蜥蜴,”他说。“可是村里再也不会有人由于你的过错而被杀死了。”
这是一个美妙的六月的夜晚,月光皎洁,凉爽宜人。他俩通古未睡,在床上折腾,根本没去理会穿过卧室的轻风,风儿带来了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亲人的哭声。
人们把这桩事情说成是光荣的决斗,可是两夫妇却感到了良心的谴责。有一天夜里,乌苏娜还没睡觉,出去喝水,在院子里的大土罐旁边看见了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他脸色死白、十分悲伤,试图用一块麻屑堵住喉部正在流血的伤口。看见死人,乌苏娜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怜悯。她回到卧室里,把这件怪事告诉了丈夫,可是丈夫并不重视她的话。“死人是不会走出坟墓的,”他说。“这不过是咱们受到良心的责备。”过了两夜,乌苏娜在浴室里遇见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他正在用麻屑擦洗脖子上的凝血。另一个夜晚,她发现他在雨下徘徊。霍・阿・布恩蒂亚讨厌妻子的幻象,就带着标枪到院子里去。死人照旧悲伤地立在那儿。
“滚开!”霍・阿・布恩蒂亚向他吆喝。“你回来多少次,我就要打死你多少次。”
普鲁登希奥没有离开,而霍・阿・布恩蒂亚却不敢拿标枪向他掷去。从那时起,他就无法安稳地睡觉了。他老是痛苦地想起死人穿过雨丝望着他的无限凄凉的眼神,想起死人眼里流露的对活人的深切怀念,想起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四处张望。寻找水来浸湿一块麻屑的不安神情。“大概,他很痛苦,”霍・阿・布恩蒂亚向妻子说。“看来,他很孤独。”乌苏娜那么怜悯死人,下一次遇见时,她发现他盯着炉灶上的铁锅,以为他在寻找什么,于是就在整个房子里到处都给他摆了一罐罐水。那一夜,霍・阿・布恩蒂亚看见死人在他自己的卧室里洗伤口,于是就屈服了。
“好吧,普鲁登希奥,”他说。“我们尽量离开这个村子远一些,决不再回这儿来了。现在,你就安心走吧。”
就这样,他们打算翻过山岭到海边去。霍・阿・布恩蒂亚的几个朋友,象他一样年轻,也想去冒险,离开自己的家,带着妻室儿女去寻找土地……渺茫的土地。在离开村子之前,霍.阿・布恩蒂亚把标枪埋在院子里,接二连三砍掉了自己所有斗鸡的脑袋,希望以这样的牺牲给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一些安慰。乌苏娜带走的只是一口放着嫁妆的箱子、一点儿家庭用具、以及藏放父亲遗产--金币--的一只盒子。谁也没有预先想好一定的路线。他们决定朝着与列奥阿察相反的方向前进,以免遇见任何熟人,从而无影无踪地消失。这是一次荒唐可笑的旅行。过了一年零两个月,乌苏娜虽然用猴内和蛇汤毁坏了自己的肚子,却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婴儿身体各部完全没有牲畜的征状。因她脚肿,脚上的静脉胀得象囊似的,整整一半的路程,她都不得不躺在两个男人抬着的担架上面。孩子们比父母更容易忍受艰难困苦,他们大部分时间都鲜蹦活跳,尽管样儿可怜--两眼深陷,肚子瘪瘪的。有一天早晨,在几乎两年的流浪以后,他们成了第一批看见山岭西坡的人。从云雾遮蔽的山岭上,他们望见了一片河流纵横的辽阔地带---直伸到天边的巨大沼泽。可是他们始终没有到达海边。在沼泽地里流浪了几个月,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有一天夜晚,他们就在一条多石的河岸上扎营,这里的河水很象凝固的液体玻璃。多年以后,在第二次国内战争时期,奥雷连诺打算循着这条路线突然占领列奥阿察,可是六天以后他才明白,他的打算纯粹是发疯。然而那夭晚上,在河边扎营以后,他父亲的旅伴们虽然很象遇到船舶失事的人,但是旅途上他们的人数增多了,大伙儿都准备活到老(这一点他们做到了)。夜里,霍・阿・布恩蒂亚做了个梦,营地上仿佛矗立起一座热闹的城市,房屋的墙壁都用晶莹夺目的透明材料砌成。他打听这是什么城市,听到的回答是一个陌生的、毫无意义的名字,可是这个名字在梦里却异常响亮动听:马孔多。翌日,他就告诉自己的人,他们绝对找不到海了。他叫大伙儿砍倒树木,在河边最凉爽的地方开辟一块空地,在空地上建起了一座村庄。
在看见冰块之前,霍・阿・布恩蒂亚始终猜不破自己梦见的玻璃房子。后来,他以为自己理解了这个梦境的深刻意义。他认为,不久的将来,他们就能用水这样的普通材料大规模地制作冰砖,来给全村建筑新的房子。当时,马孔多好象一个赤热的火炉,门闩和窗子的铰链都热得变了形;用冰砖修盖房子,马孔多就会变成一座永远凉爽的市镇了。如果霍・阿・布恩蒂亚没有坚持建立冰厂的打算,只是因为他当时全神贯注地教育两个儿子,特别是奥雷连诺,这孩子一开始就对炼金术表现了罕见的才能。试验室里的工作又紧张起来。现在,父子俩已经没有被新奇事物引起的那种激动心情,只是平平静静地反复阅读梅尔加德斯的笔记,持久而耐心地努力,试图从粘在锅底的一大块东西里面把乌苏娜的金子分离出来。大儿子霍・阿卡蒂奥几乎不参加这个工作。当父亲身心都沉湎于熔铁炉旁的工作时,这个身材过早超过年岁的任性的头生子,已经成了一个魁梧的青年。他的嗓音变粗了・脸颊和下巴都长出了茸毛。有一天晚上,他正在卧室里脱衣睡觉,乌苏娜走了进来,竟然产生了羞涩和怜恤的混合感觉,因为除了丈夫,她看见赤身露体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儿子,而且儿子生理上显得反常,甚至使她吓了一跳。已经怀着第三个孩子的乌苏娜,重新感到了以前作新娘时的那种恐惧。
那时,有个女人常来布恩蒂亚家里,帮助乌苏娜做些家务。这个女人愉快、热情、嘴尖,会用纸牌占卜。乌苏娜跟这女人谈了谈自己的忧虑。她觉得孩子的发育是不匀称的,就象她的亲戚长了条猪尾巴。女人止不住地放声大笑,笑声响彻了整座屋子,仿佛水晶玻璃铃铛。“恰恰相反,”她说。“他会有福气的。”
“过了几天,为了证明自己的预言准确,她带来一副纸牌,把自己和霍・阿卡蒂奥锁在厨房旁边的库房里。她不慌不忙地在一张旧的木工台上摆开纸牌,口中念念有词;这时,年轻人伫立一旁,与其说对这套把戏感到兴趣,不如说觉得厌倦。忽然,占卜的女人伸手摸了他一下。“我的天!”她真正吃惊地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霍・阿卡蒂奥感到,他的骨头变得象海绵一样酥软,感到困乏和恐惧,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水。女人一点也没有激励他。可他整夜都在找她,整夜都觉到她腋下发出的气味:这种气味仿佛渗进了他的躯体。他希望时时刻刻跟她在一起,希望她成为他的母亲,希望他和她永远也不走出库房,希望她向他说:“我的天!”重新摸他,重新说:“我的天!”有一日,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烦恼了,就到她的家里去。这次访问是礼节性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在整个访问中,霍・阿卡蒂奥一次也没开口。此刻他不需要她了。他觉得,她完全不象她的气味在他心中幻化的形象,仿佛这根本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他喝完咖啡,就十分沮丧地回家。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又感到极度的难受,可他此刻渴望的不是跟他一起在库房里的那个女人,而是下午坐在他面前的那个女人了。
过了几天,女人忽然把霍・阿卡蒂奥带到了她的家中,并且借口教他一种纸牌戏法,从她跟母亲坐在一起的房间里,把他领进一间卧窄。在这儿,她那么放肆地摸他,使得他浑身不住地战栗,但他感到的是恐惧,而不是快乐。随后,她叫他夜间再未。霍・阿卡蒂奥口头答应,心里却希望尽快摆脱她,--他知道自己天不能来的。然而夜间,躺在热烘烘的被窝里,他觉得自己应当去她那儿,即使自己不能这么干。他在黑暗中摸着穿上衣服,听到弟弟平静的呼吸声、隔壁房间里父亲的产咳声、院子里母鸡的咯咯声、蚊子的嗡嗡声、自己的心脏跳动声--世界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以前是不曾引起他的注意的,然后,他走到沉入梦乡的街上。他满心希望房门是门上的,而下只是掩上的(她曾这样告诉过他)。担它井没有闩上。他用指尖一推房门,铰链就清晰地发出悲鸣,这种悲鸣在他心中引起的是冰凉的回响。他尽量不弄出响声,侧着身子走进房里,马上感觉到了那种气味,霍・阿卡蒂奥还在第一个房间里,女人的三个弟弟通常是悬起吊床过夜的;这些吊床在什么地方,他并不知道,在黑暗中也辨别不清,因此,他只得摸索着走到卧室门前,把门推开,找准方向,免得弄错床铺。他往前摸过去,立即撞上了一张吊床的床头,这个吊床低得出乎他的预料。一个正在乎静地打鼾的人,梦中翻了个身,声音有点悲观他说了句梦话:“那是星期三。”当霍・阿卡蒂奥推开卧室门的时候,他无法制止房门擦过凹凸不平的地面。他处在一团漆黑中,既苦恼又慌乱,明白自己终于迷失了方向。睡在这个狭窄房间里的,是母亲、她的第二个女儿和丈夫、两个孩子和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显然不是等他的。他可以凭气味找到,然而到处都是气味,那么细微又那么明显的气味,就象现在经常留在他身上的那种气味。霍・阿卡蒂奥呆然不动地站了好久,惊骇地问了问自己,怎会陷入这个束手无策的境地,忽然有一只伸开指头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碰到了他的面孔,他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下意识地正在等着别人摸他。他把自己交给了这只手,他在精疲力尽的状态中让它把他拉到看不见的床铺跟前;在这儿,有人脱掉了他的衣服,把他象一袋土豆似的举了起来,在一片漆黑里把他翻来覆去;在黑暗中,他的双手无用了,这儿不再闻女人的气味,只有阿莫尼亚的气味,他力图回忆她的面孔,他的眼前却恍惚浮现出乌苏娜的而孔;他模糊地觉得,他正在做他早就想做的事儿,尽倚他决不认为他能做这种事儿,他自己并不知道这该怎么做,并不知道双手放在哪儿,双脚放在哪儿,并不知道这是谁的脑袋、谁的腿;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他渴望逃走,又渴望永远留在这种极度的寂静中,留在这种可怕的孤独中。
这个女人叫做皮拉・苔列娜。按照父母的意愿,她参加过最终建立马孔多村的长征。父母想让自己的女儿跟一个男人分开,她十四岁时,那人就使她失去了贞操,她满二十二岁时,他还继续跟她生在一起,可是怎么也拿不定使婚姻合法化的主意,因为他不是她本村的人。他发誓说,他要跟随她到夭涯海角,但要等他把自己的事情搞好以后;从那时起,她就一直等着他,已经失去了相见的希望,尽管纸牌经常向她预示,将有各式各样的男人来找她,高的和矮的、金发和黑发的;有的从陆上来,有的从海上来,有的过三天来,有的过三月来,有的过三年来。等呀盼呀,她的大腿已经失去了劲头,胸脯已经失去了弹性,她已疏远了男人的爱抚,可是心里还很狂热。现在,霍・阿卡蒂奥对新颖而奇异的玩耍入了迷,每天夜里都到迷宫式的房间里来找她。有一回,他发现房门是闩上的,就笃笃地敲门;他以为,他既有勇气敲第一次,那就应当敲到底……等了许久,她才把门打开。白天,他因睡眠不足躺下了,还在暗暗回味昨夜的事。可是,皮拉・苔列娜来到布恩蒂亚家里的时候,显得高高兴兴、满不在乎、笑语联珠,霍・阿卡蒂奥不必费劲地掩饰自己的紧张,因为这个女人响亮的笑声能够吓跑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鸽子,她跟那个具有无形力量的女人毫无共同之处,那个女人曾经教他如何屏住呼吸和控制心跳,帮助他了解男人为什么怕死。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体会,甚至不了解周围的人在高兴什么,这时,他的父亲和弟弟说,他们终于透过金属渣滓取出了乌苏娜的金子,这个消息简直震动了整座房子。
事实上,他们是经过多日坚持不懈的努力取得成功的。乌苏娜挺高兴,甚至感谢上帝发明了炼金术,村里的居民挤进试验室,主人就拿抹上番石榴酱的烤饼招待他们,庆祝这个奇迹的出现,而霍・阿・布恩蒂亚却让他们参观一个坩埚,里面放着复原的金子,他的神情仿佛表示这金子是他刚刚发明的,他从一个人走到另一个人跟前,最后来到大儿子身边。大儿子最近几乎不来试验室了。布恩蒂亚把一块微黄的干硬东西拿到他的眼前,问道,“你看这象什么?”
霍・阿卡蒂奥直耿耿地回答:
“象狗屎。”
父亲用手背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碰得很重,霍・阿卡蒂奥嘴里竟然流出血来,眼里流出泪来。夜里,皮拉・苔列娜在黑暗中摸到一小瓶药和棉花,拿浸了亚尔尼加碘酒的压布贴在肿处,为霍・阿卡蒂奥尽心地做了一切,而没有使他产生仟何不舒服之感,竭力爱护他,而不碰痛他。他俩达到了那样亲密的程度,过了一会儿,他俩就不知不觉地在夜间幽会中第一次低声交谈起来: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他说。“最近几天内,我就要把一切告诉人家,别再这么捉迷藏了。”
皮拉・苔列娜不想劝阻他。
“那很好嘛,”她说。“如果咱俩单独在一块儿,咱们就把灯点上,彼此都能看见,我想叫喊就能叫喊,跟别人不相干;而你想说什么蠢话,就可在我耳边说什么蠢话。”
霍・阿卡蒂奥经过这场谈话,加上他对父亲的怨气,而且他认为作法的爱情在一切情况下都是可以的,他就心安理得、勇气倍增了。没有任何准备,他自动把一闭告诉了弟弟。
起初,年幼的奥雷连诺只把霍・阿卡蒂奥的艳遇看做是哥哥面临的可怕危险,不明白什么力量吸引了哥哥。可是,霍・阿卡蒂奥的烦躁不安逐渐传染了他。他要哥哥谈谈那些细微情节,跟哥哥共苦同乐,他感到自己既害怕又快活,现在,他却等首霍・阿卡蒂奥回来,直到天亮都没合眼,在孤单的床上辗转反侧,仿佛躺在一堆烧红的炭上;随后,兄弟俩一直谈到早该起床的时候,很快陷入半昏迷状态;两人都同样厌恶炼金术和父亲的聪明才智,变得孤僻了。“孩子们的样儿没有一点精神,”乌苏娜说。“也许肠里有虫子。”她用捣碎的美洲土荆芥知心话来。哥哥不象以前那么诚恳了。他从态度和蔼的、容易接近的人变成了怀着戒心的、孤僻的人。他痛恨整个世界,渴望孤身独处。有一天夜里,他又离开了,但是没有去皮拉・苔列娜那儿,而跟拥在吉卜赛帐篷周围看热闹的人混在一起。他踱来踱去地看了看各种精彩节目,对任何一个节目都不感兴趣,却注意到了一个非展览品---个年轻的吉卜赛女人;这女人几乎是个小姑娘,脖子上戴着一串挺重的玻璃珠子,因此弯着身子。霍・阿卡蒂奥有生以来还没见过比她更美的人。姑娘站在人群当中看一幕惨剧:一个人由于不听父母的话,变成了一条蛇。
霍・阿卡蒂奥根本没看这个不幸的人。当观众向“蛇人”询问他那悲惨的故事细节时,年轻的霍・阿卡蒂奥就挤到第一排吉卜赛姑娘那儿去,站在她的背后,然后紧贴着她。她想挪开一些,可他把她贴得更紧。于是,她感觉到了他。她愣着没动,惊恐得发颤,不相信自己的感觉,终于回头胆怯地一笑,瞄了霍・阿卡蒂奥一眼,这时,两个吉卜赛人把“蛇人”装进了笼子,搬进帐篷。指挥表演的吉卜赛人宣布:
“现在,女士们和先生们,我们将给你们表演一个可怕的节目--每夜这个时候都要砍掉一个女人的脑袋,连砍一百五十年,以示惩罚,因为她看了她不该看的东西。”
霍・阿卡蒂奥和吉卜赛姑娘没有参观砍头。他俩走进了她的帐篷,由于冲动就接起吻来,并且脱掉了衣服;吉卜赛姑娘从身上脱掉了浆过的花边紧身兜,就变得一丝不挂了。这是一只千瘪的小青蛙,胸部还没发育,两腿挺瘦,比霍・阿卡蒂奥的胳膊还细;可是她的果断和热情却弥补了她的赢弱。然而,霍・阿卡蒂奥不能以同样的热劲儿回答她,因为他们是在一个公用帐篷里,吉卜赛人不时拿着各种杂耍器具进来,在这儿干事,甚至就在床铺旁边的地上掷骰子・帐篷中间的木竿上挂着一盏灯,照亮了每个角落。在爱抚之间的短暂停歇中,霍・阿卡蒂奥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姑娘却一再想刺激他。过了一会,一个身姿优美的吉卜赛女人和一个男人一起走进帐篷,这个男人不属于杂技团,也不是本村的人。两人就在床边脱衣解带。女人偶然看了霍・阿卡蒂奥一眼。
“孩子,”她叫道,“上帝保佑你,走开吧!”
霍・阿卡蒂奥的女伴要求对方不要打扰他俩,于是新来的一对只好躺在紧靠床铺的地上。
这是星期四。星期六晚上,霍・阿卡蒂奥在头上扎了块红布,就跟吉卜赛人一起离开了马孔多。
发现儿子失踪之后,乌苏娜就在整个村子里到处找他,在吉卜赛人先前搭篷的地方,她只看见一堆堆垃圾和还在冒烟的篝火灰烬。有些村民在刨垃圾堆,希望找到玻璃串珠,其中一个村民向乌苏娜说,昨夜他曾看见她的儿子跟杂技演员们在一起--霍・阿卡蒂奥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有一只装着“蛇人”的笼子。“他变成吉卜赛人啦!”她向丈夫吵嚷,可是丈夫对于儿子的失踪丝毫没有表示惊慌。
“这倒不坏,”霍・阿・布恩蒂亚一面说,一面在研钵里捣什么东西;这东西已经反复捣过多次,加热多次,现在还在研钵里。“他可以成为一个男子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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