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第59/198页


  他点点头,清澈的眼睛望着母亲的面容。他困惑的想父亲会如何说,假如他有遗言的话。父亲教上官轶写得头三个字:忠,智,忍。他绝不忘,也不敢忘。
  第二次的久等,是在嵩山元石先生的别业里。上官轶十一岁,他跪在元石的居室前,求先生收他为弟子。他想要追求真知,但世间却已经没有多少人可以教他。因此他跟母亲一起来到了嵩山。母亲要跟着他上山,他却不让。可千辛万苦的来了,元石先生让童子出来请他回去。上官轶不作声,一直长跪着,雪花飞飘,一会儿就堆起来。上官轶咬紧牙关,忍耐着。原来真正的寒冷,骨头都会钻心的痛。
  童子出来几次,叹息不已,上官轶只对他微笑。他眉目清丽,笑起来有划破寒冷的力量。
  上官轶闭起眼睛。雪的世界里,太安静。暗香袭来,有人在他背后咳嗽一声。
  他回头,看见梅花枝下有位身材修长的俊美少年负手站着。在一身黑色外衣和青色里衣的衬托下,他肤色白皙如玉。他虽剑眉星目,雍容如画,神色倒并不倨傲。可是让人一见他,就会忍不住想要拜下去。
  “元石先生已经不会再收徒弟了。你何必这样执著?”少年冷然说。他的眸子晶莹深邃,还有水雾氤氲。
  上官轶又向他笑了一笑,不加置辩。
  少年不再劝说,径直走开。
  上官轶又等了许久,他穿着白衣服,雪飘上去,了无痕迹。他的眉毛上结了雪粒子,只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
  他昏昏沉沉,只想起父亲身下的血,也是冰凉的。新帝登基数年,除奸臣,夺回失地。上官家已经无仇可寻。上官轶知道这样下去会死,但是他愿意等,他能忍。
  他只模糊听到有个人笑着说:“穿什么白衣服,雪地里都瞧不见人了。”好像是那个少年……上官轶张开眼睛,已经被那少年抱了起来。
  少年将他抱到一间温暖的屋子,将火拨得更旺些。上官浑身发抖,手指都不听使唤,少年摇摇头,替他把外衣和靴子都脱了,童子又捧来了姜汤。
  “在下……河……河南上官轶。”上官道,那少年一侧脸颊上现出个浅浅的笑涡。
  少年爽快地道:“叫我东方琪吧。”。
  “东……东方……琪?幸……幸会。”上官发现东方琪的笑涡时时有,以为他笑自己口吃,就低头又喝了口姜汤。
  东方琪好像恍然,连忙收起了笑涡,打开窗子道:“等雪停下,我就不得不走了。元石先生会答应让你做弟子的。因为你是我向先生举荐的,你可别让我丢脸。我这屋子暖和,让给你住。看,现在外头虽然是冰雪一片,但是待仲春天,春山可望。”
  上官轶抬头笑道:“这里……夏……夏天也美,我方……方才跪……着,发现了四……四周的幽篁,高卧东窗,真是……典雅。”
  东方琪眼睛一闪:“原来你还能等下去的,连我都让你骗了。”他又笑起来,好像被骗是很有趣的事情。
  上官轶莞尔,这个东方琪第一眼如此神气,现在看来,还是有少年心性。
  他发觉东方琪的案上铺着江山图轴,又调了深浅不一的青色:“你爱画画?”
  东方琪的坐姿特别优美,背脊挺直,毫无惰容:“我闲暇时也画几笔,我父亲教我的。你父亲……过世也有六年了吧。”
  “你知道我……我父亲?”
  东方琪仰头,自信的说:“你父亲上官皓大人乃是忠臣,我当然知道。”
  他发现上官盯着那些青色看,就问:“说说你知道多少种青色?”
  上官轶没有在人前炫耀渊博的习惯,但这少年仿佛与他一见如故,他就说:“知道……一些。
  雪青,碧青,瓷青,鸭蛋青,薛荔青,竹叶青,豆青,霁青……”他心下放松,竟然不结巴了。
  东方琪愉快的听着,拿出毛笔,在上官的白袖子上画了一道:“是我自己配出来的,叫江南青。我知道你母亲王夫人是江南人,因此曦朝你才最配这江南青。这世间污浊,爱穿白衣服的人,除非与世隔绝,不然怎么可能表里如一?”
  上官轶点头:“我以后就穿青衣。我喜欢江南青,你去……去过南朝吗?”
  东方琪摇摇头:“我以后会去的。我既然调出了江南青,心中就有了江南。我是必定要将江南都收进我的画集的。”他目光炯炯,上官心里充满了敬意。
  上官在元石先生那里学习,东方琪神出鬼没,但看得出元石先生十分喜爱他。
  几年之后,元石先生对上官告诫说:“你跟东方琪不同。你早得美名,必有所折,要深自韬晦。将来要审时度势,该隐则隐,该仕则仕。”
  上官轶对先生低头道:“知足不辱,知己不殆,弟子会常牢记此话。”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座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随,眠琴绿荫,上有飞瀑。
  元石先生那里的日子,有快乐也有悲伤,特别是从十二岁起,上官的腿一到秋冬便发寒疾。
  上官每到此时,就不便出门,因此特别希望东方能来山里。他的口吃逐渐好了。他好静,元石先生又是寡言之人。可是东方一来,无论老先生,还是小上官,都被他引出好多好多的话题。上官想,东方这样开朗而健谈的人。他在山外,肯定认识许多朋友。
  不过东方好像并未成家,他似乎有个弟弟,十分顽皮。东方带着他在某处过活。
  上官第一次发病的时候,东方送给他一把扇子,上面绘有观星少年,还有“曾向阳光洒热泪”的诗句。
  上官道:“没有下句?”他知道那个少年就是东方自己,但他见到的东方,绝非是轻易流泪的人。
  东方笑道:“没有了,将来什么都有可能,我还是愿向以后看。记得江南青么?到时候你跟我去见证,江南的青色是如何的吧。假如我还活着的话。”
  上官听了有几分感伤:“我的腿这样,我还是不灰心。你比我康健多了,自然比我活得长。”
  东方又笑,他领着上官去山上。上官的腿不好,但东方就让他一步步的靠着拐杖上去。不扶他,不背他,连步子都不放慢。
  上官为此高兴,他知道东方这样是有意的,在顶处,他对东方说:“高处不胜寒,可有师兄在,我也不怕冷。”
  东方俯瞰山峦,道:“我就是要在最高层,无论何种浮云,都遮不住我的眼睛。”
  那时,万木参天,杜宇声声。上官觉得无论如何,大自然其实永远是青春的颜色。
  上官总是穿着青衣服,东方穿着黑衣服,玄鹏和青凤的绰号,就那样传出去了。以至于天下人尽皆知。
  上官十六岁那年的谷雨,跟着东方去洛阳赏牡丹花。他发现女子们纷纷对他们回首瞩目。
  他才长大,有几分不好意思,但东方则是坦然处之。
  东方已经不是少年了,但他的容貌,在明亮的地方英俊让人不敢逼视,在灯火阑珊处,却总还是如一幅水墨画般。上官觉得他一直在变,又一直没变。
  淡天琉璃,东方让上官跟着他去一所空宅,白牡丹犹如玉盘,清新吐艳。
  东方说:“牡丹本是最艳丽之花,但是白牡丹不同。”
  上官看他这样看重白牡丹,便调侃说:“我记得你说不喜欢穿白衣服的人,怎么爱起白牡丹了?”
  东方眼神朦胧:“不是爱,老男人谈爱未免奢侈,我只是欣赏而已。”
  上官道:“也对,衣服和花不同,衣服是后天的,而草木天生丽质,弥足珍贵。”
  凤凰山下雨初晴。东方不再有了……那如同白牡丹的江南女孩也在长安。上官知道,这一生错过了,便恐怕是错过了。但是……
  “上官先生?”孙照唤他,上官环视四周,如梦处醒:“我想起以前的一些琐事。”
  他在江南,不会等到东方,也等不到夏初,但在江南的翠微中,他等到了自己的内心。
  他抚起古琴,东方师兄,这就是江南。
  岸上戴斗笠的小孩在琴声的抚慰下,逐渐有了勇气。他擦干泪,向那条船所在望去。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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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嫌疑

  最痛快的死,莫过于当你意识到时,已身在死国。
  当我在冰冷和疼痛中反复挣扎和煎熬时,我忽然只想狂笑。我知道,我绝不会死。
  恍惚中,我从琼楼望下去,深渊万丈。饕餮张开了嘴,风撩起我的裙摆,天宫仅我一人。
  我蓦然张开眼睛,烛火映着床帏,刺绣的金龙在微风里宛若腾云摆尾。
  在昏黑的内帐里,烛光映出一个俊美男人的侧影。元天寰坐在我的身侧,束冠佩剑,正在出神。他的面容漠然有如石化,眼神分外冷骘。我的喉咙被涂上了草药,但还是火辣辣的疼,似乎是在沙漠里炙烤变形的,又好像是被利器活活的酹开皮肉……我想起来:我中剑了。……他没有受伤。
  午后惊心动魄的一幕生生浮现,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吗?我大概昏迷了几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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