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第63/198页


  她的满头青丝,似在时光里飘动。
  她……我似乎被画中人浓密的黑发缠住了脖子……震惊以至于骇怕。
  她是母亲……我的母亲。被人们称为“袁夫人”的女人,我父皇武献帝的至爱。
  我浑身哆嗦起来,虽然来桂宫时也想到母亲乃北朝之人,但怎么是这样……?
  元天寰凝视我,良久才用手指摩挲过我的嘴唇。他的指尖,染着血星。我已咬破了唇瓣。
  他倒有一丝惆怅,轻声道:“果然是这样……”
  我又看那幅画的上方,有个简单的落款,虽然只有深黑墨两字,天然风流。
  那是“灵隽”。是个名字?谁又是灵隽?元天寰之父文成帝,是叫元修啊。
  我细细的端详画面,正是长乐宫内的梅花树。元天寰曾说,他父皇一生,恐怕最爱长乐宫的那棵梅树,就是因为这幅画?他爱的是梅,还是梅下的人?
  他要爱梅,母亲又算是什么?他要爱人,母亲为何离开他?
  而图画的下方,则是淡墨色书,极为潦草狂乱,像是醉写出来的。
  我用心辨认: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还有个模糊的日期。
  别鹄?上官对我说过,我母亲临终所唱之歌,为北朝先帝时期流行的曲子别鹄,上官还念了这四句诗歌。
  我闭上眼睛,眼泪不争气的濡湿了睫毛。疑问如钱塘之潮涌来,汹涌似海。
  母亲曾在这里生活过么?我每天住在对面的鸿宁殿。却不知道,自己又走入她所逃离的宫廷。我曾经跟着元天寰进入这里,却没有想到与母亲的少女时代遗迹擦肩而过。究竟遭遇何事,她的如云乌发,才变成银丝?元天寰之父文成帝,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从未听她谈起过文成帝,当我在冷宫内谈起北朝的宫廷史时,母亲总是默然微笑,摇头说:“我读书不多。那遥远寒冷北国的事情,与我们母女无关,谁想要知道底细?”。母亲要隐瞒我什么?我父皇又知道多少?我心乱如麻,低头咬嚼着衣服,直到丝线成了丝絮。我茫然开眼,原来咬的是元天寰的衣服。他不急不徐的摸摸我的额发,叫我一声:“光华。”
  谁要做你们的光华公主?我是父皇母亲的夏初!我恨不得插翅膀,逃离这让座阴森的殿堂。
  我执拗的擦干泪,指着那幅图画,勇敢的在元天寰的肩头写:“她会是谁?”
  元天寰秀逸的唇翕张,眼中浮冰跃动:“你可以知道。但你没有反悔机会。”
  他将我放在一张床上。我佝偻身子,冷漠的望了他一眼。我不需要反悔什么,我只要知道真相。他走出殿去,我闭上眼。只听数通脚步声,在几丈远处,只有独眼的长乐宫总管董肇眼观鼻,鼻观心的长跪着,一言不发。
  元天寰悠然道:“董肇,朕记得第一次见你,是朕六岁的时候。父皇在时,你常见亲信,也算看着朕长大。你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又最厌恶你什么?”
  董肇望了望殿内的一切,完好的左眼,目光与我交汇,衰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皇上最喜欢董肇之忠。老奴一生,也没有别的本事,伺候三个主人,都算是忠心耿耿。皇上最厌恶老奴,是老奴不诚,对于皇上,老奴知道许多,却都未陈明。”
  元天寰朗朗说:“不错。今夜朕打开了此殿,又与公主一起坐在这里,你明白朕要问什么。”
  那董肇道:“老奴明白。”他低头:“可逝者已去,皇上圣明之人,为何要让老奴自破誓言,对文成皇帝做不忠之事?”
  元天寰拿出金团龙凤,放在手心:“这个看到了么?朕知道陈王府覆灭的真正原因。你瞧瞧你眼前的公主。朕初到长乐宫,就觉得你在窥视公主,当时朕只暗地奇怪。现在公主带来了凤,又认出了画中之女。公主是南朝的公主,你对公主说这件事,对父皇又有何不忠?”董肇嘴唇颤抖,好像有句话,呼之欲出。他认识我的母亲,所以他才会说我的声音像个故人。
  我镇定心情,对董肇点头,他无奈的叹息,望着墙上的那幅图出神,半晌,才又道:“此事要从老奴身上说起。老奴九岁净身,入了陈王府。陈王是先帝的季父,皇上祖父明熹帝的幼弟。他生活豪奢,喜爱收藏。老奴十二岁时,因为粗通文墨,被陈王选到身边伺候,长大后也颇受恩待。陈王正妃亡故后,他出使甘州,一意孤行的娶了西北敦煌的索家女子为继妃。当时舆论哗然,因西北豪强素来与朝廷面和心不合。索家虽专横,但索妃却生就美貌贤良。她生了一女,陈王上表朝廷,女儿就被封为洛湘乡公主。三十年前,陈王意外的收到了一件至宝,只给几个亲信之门客看过。孰料三个月后,祸从天降,朝廷以陈王与索家合谋造反,包围王府,陈王知道朝廷不会放他,便命老奴带着小公主投降朝廷,夫妇在阁楼自焚而死。那时候,公主才八岁。明熹帝没有找到宝物,又看了陈王自白的书信,也有几分悔意,又见小公主生得玉雪聪明,就下旨让小公主在长乐宫冲觉寺内生活。老奴与两个老婢女,就陪伴在公主身旁。
  冲觉寺虽是皇家寺院,但明熹帝长年征战,术士又言他与骊山犯忌。因此长乐宫凋敝,几乎是废弃的旧宫,冲觉寺除了老年僧尼,也就没有旁人。因此公主也就从此默默无闻,鲜为人知。她倒是长得飞快,相貌一日比一日美,性情也并为因为目睹惨剧而古怪消沉,反而活泼开朗,善解人意。连尼姑们都合掌说,她前生一定是释迦牟尼莲池里的一朵荷花,不慎才被天国中错抛到人间。老奴和两个老婢女初时还常为陈王夫妇落泪悲伤,但光阴似箭,看到小公主能长大成为那样子……想想也是安慰了。我们也盘算过公主长大后,既没有外援,又没有钱财,将来嫁与何人。但想到她的美貌,举世无双,总也有机会的。果然,明熹帝驾崩之前,下了一道旨意:将来洛湘乡公主年满十五岁,可由皇家配选,嫁给名门世家子弟。明熹帝还写了:公主乃陈王之女。宜嫁清华门第公子,清河崔氏最佳。清河崔氏,家风纯正。子弟有贵气,又都渊博温雅。消息传来,我们都为公主欢喜不尽,只盼着公主快摆脱宫廷。
  谁知,在公主十四岁那年,新帝突然重修长乐宫,于是,到处都热闹起来,大批工匠画师到骊山内。连冲觉寺都来了几名画师,要修缮观音殿内的壁画。公主去看了一次,回来跟婢女说:‘那里有个不正经的男人,却要画正经的观音图像。他要教我唱别鹄曲,我偏不听。’婢女说:‘既那人不正经,公主以后别去了。您的身份怎可与画匠混在一处?’公主笑道:‘那人虽不正经,但长得真漂亮。他画出来的观音,也跟他一样的好看。我只去看画,又不会跟他混在一起。’
  就这样一个月,公主天天都去观音殿看那人作画。老奴也偷偷去瞧了。那画师约摸二十岁,眼带桃花,风采如仙,又总是面带微笑。最简单平常的话,从他嘴里说出,登时也会变得风趣而隽永。也难怪小公主迷他。可无名画匠,终究配不起元家公主。老奴怕他勾引坏了公主的名声。老婢女也总远远跟着他们,但是……”董肇抬头望了元天寰一眼,好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人,痛楚激愤的神色,竟似压抑不住。
  元天寰凝神在听,他点点头:“那位画师……想必名字就叫灵隽。”
  董肇“嗯”了一声,好像又沉浸在回忆里:“等我们真发现了其中奥妙,公主已决心非他不嫁。公主把自己的所有秘密都交付给他。可一夜之间,他竟然修消失无影无踪。我们到处想找此人,但根本找不到。这种私情,又怎可上报皇帝?”董肇嘴角噙着半点冷笑:“十天后,有人来找公主:告诉她灵隽因为遭到诬陷,被下死牢,不知如何营救。公主焦急,与我等商量,我等也拿不出主意,那天晚上,公主叫老奴去,对老奴说:‘董肇,我这一生只会喜欢灵隽。我不稀罕当公主,而是他的人。他要是死,我也难活。要营救他,只有一件东西。我要设法去长安,求见皇上。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一家人。我把这个给他,求他放了灵隽,成全我们。只要跟着灵隽在一起,哪怕过穷苦日子,哪怕流放到蛮荒之地,我也情愿。’她摊开手心,一只黄金团凤在那里。我吃惊不已,我曾听陈王说起此宝来历,也知道陈王惹祸就是因为传说他得到了这件宝物。但是陈王至死,都没有人能找到它。公主才八岁,又如何能将此物藏到至今?我等朝夕与她相处,也从未发现痕迹。公主决心已定,可她一去长安,就没有……没有能……再回来……”
  我隐隐不安,母亲的灵隽呢……?我瞅了一眼元天寰,他的面容在幽暗的灯光下,好像美妙的画。啊……!我倒吸一口冷气。元天寰带着几分忧郁,注视董肇,道:“她是不能回来了的。从此,世间也就没了洛湘公主。”
  董肇满面已是泪水,声音也跟着哽咽:“……是,都说公主死了。老奴等被拘禁,大约过了一年多。老奴和一个活下来的婢女,才被送到了桂宫,也就是这座殿堂。我们发现,公主还在。公主平静的告诉我:‘董肇,我绝不会改姓,成为他后宫的禁脔。元氏皇族之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一辈子都是姓元。我跟他不能在一起了。我是他的堂妹。这个倒也罢了,我最恨就是欺骗,他到底是骗了我。他还是可以拥有我的身体,但他不再有我的心。我发现真相,死了七次,每次都死不成……我现在不死了,我想活下去。’三天之后,先帝来了……他就是灵隽。公主在里面……老奴仓皇进去,就被先帝废了一只眼。公主的日子,生不如死,先帝想过要把她改换姓名,混入后宫,但她不肯。……他们俩算是互相折磨……先帝也是痛苦的,但先帝是个皇帝……过了三年,十一月里,公主终于有孕。老奴偷偷告诉了先帝,先帝那天晚上来看公主,她居然对他和颜悦色起来。第二日早上先帝离开,她又叫我进去,对我道:‘董肇,怎么办呢?他求我别杀他的孩子,还说后悔当初,愿意跟我退隐山林。他把金团凤还给我了,还给我他这金团龙做凭证。他说会安排妥当,带着我走。他的太子不满六岁,他妻子卢皇后……也可怜吧。’老奴大惊:‘他是皇帝,怎可抛却天下?’公主笑了笑:‘天下又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董肇,你知道什么是迟?迟便是迟了。永远是迟。这几年过来,难道还有那时的我,那时的他?’就在那天,卢皇后突然来了桂宫。”
  元天寰眸子一闪:“这么说朕都记起来了,难怪父皇在我儿时身染桂香。朕童年是到过桂宫的,就是六岁生日那天。母后叫朕坐在桂树下吃一盘长命酥。等朕吃完,她才出殿来。朕问:母后来这里看谁?她摇摇头。”
  “皇后究竟对公主说了什么,老奴也不清楚,只记得皇后帮公主梳头。她走后,公主问我:‘看到太子吗?长得真像他。他要跟我走,这孩子就要死,皇后也是……他不是好皇帝,但太子长大了,或许有出息,他内心所盼的,也是这个儿子能大些才离开?不是吗?”
  元天寰站起来:“那天晚上风雨大作,长安起了洪水。父皇因我生日,宿在椒房。对那夜里的事情,朕记忆犹新。半夜里,父皇梦见有人喊他,他披衣而起,不顾风雨,就出去了……”
  董肇道:“他是来了桂宫,但公主已经不知去向。老奴怀疑她从桂宫高台上跳了下去,但当时漆黑一片,她又怀孕。宫墙外,积水成湍流,老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住皇上。没有想到,公主去了四川……又去了南朝……老奴跟着先帝……”他伏地痛哭,泣不成声。我如痴似呆,好像已经麻木。
  元天寰问:“这幅画上人,也有几分像杨夫人当年容貌……不是吗?杨夫人又善于唱别鹄之曲。所以父皇垂爱……”
  董肇道:“皇上若知道我家公主的闺名,便知道先帝对杨夫人之心。”
  我母亲被封为洛湘乡公主,是什么名字呢?
  董肇又说:“公主她名叫:樱君。”我母亲原来是名叫樱君。
  我心一动:杨夫人之长子,名为元君宙。杨夫人的女儿,名叫元婴樱。
  董肇退下,元天寰还在沉思中,我也心思芜杂,不知不觉,泪水落在手背上。
  元天寰终于坐到我身边道:“六岁生日那天,父皇忽然离开,朕从睡梦中被叫醒。母后让朕带着小剑,坐在太极宫等候父皇。天明时候,父皇象个行尸般回来,朕就抱着他,让他哭。他哭完了,就把这个金团龙给朕,说他以后不再要了。父皇内心,还是有几分怪母后的吧,那日以后,他从未再宿于皇后宫。母后也没有想到,她还会再去桂宫。”
  我想起,善静尼告诉我:文烈皇后一生,只来桂宫两次。
  元天寰目光清澈,望着我,说:“父皇驾崩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段日子他心情一直不好。他死去的时候,就将自己关在这座宫殿内。那首别鹄,是他临死前写的。母后是得到董肇的秘报,才将尸体转到太极宫的。朕当时就知道,他不是崩于太极宫。但直到看到此处别鹄,才知道原委。我母后一次来这里,是为了活人,一次来这里,是为了死别。”
  这一曲别鹄,唱得是谁?皇后,文成帝,还是母亲……
  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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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密告

  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我寒战回神,恍如隔世。
  明光殿中,故人音容杳去。元樱君芳魂一缕,留在他乡。文成帝死别之情,也被黄土冢埋。
  即使我喉咙无碍,我也不愿说话。连系在发髻上唯一的碧玉簪,都让我沉重的无法抬头。我的左手颤抖不停,只能用还听我使唤的右手不断的抚摸着左手五指。一丝丝的寒气包围了我。我深深的呼吸,知道了母亲的秘密,我只有惆怅。也许被蒙在鼓里的人,才是幸福的。元天寰和我血脉相连,都是元氏皇族的枝蔓。真是太大的意外。细细回味,命运才是翻云覆雨的高手。母亲走了,我又回来。当年,他们到底谁欠了谁,已不重要。倒是今天我要坚强走下去,才是要诀……
  只听一声丝弦响,昆山碎玉般。元天寰清韶的脸庞,显出专注的神情,他拂过蒙尘的绿琴:“光华……你不可悔了。”
  我莫名的一笑,心道:我为什么要悔?你怎知道我悔?
  他的双眼寒浸浸的凝望着绿琴,声音明朗而沉稳:“俗话说:弦断‘情’断,但朕只知道:琴在‘亲’在。今夜的事情,就让它成为你我共同的秘密。人不可能不犯错,贵在能释怀。父皇若能释怀,也没有朕母子之后的苦痛了。对不对,光华妹妹?”
  他竟然叫我妹妹?他将脸转向我,异常平静。黑眼睛内有一线忧郁,又好像事事了然于心。
  我一步步的蹒跚走向他,随手放下了帘幕上的玉钩。那仕女图,从我视线中被抹去。
  我放不下,就是个死结。我若下了玉钩,它只不过是历史。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人心亦要随着时代而变化,才能掌握自己。
  元天寰伸臂,抱住了我,我安心的躺在他的怀里。远远在阴森的夜光中瞧他,他是高不可攀的玉树,但我终于倚靠他,我还是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他不是一个神,而是一个人。他和我是并肩的树。他是大树,我还是小树。何时我能以青春的华盖,给他和这座宫,带来一片新绿?
  “光华。”他露出了笑涡,有让人仿佛置身在云端的美好。他开了明光殿的门,清新的空气,即刻取代了陈腐的气息。乌云密布,残星数点。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我抓住他的黑袍,被我咬破的胸襟处,可以看见白得耀眼的衬里。他深沉的声音在桂宫中有回音:“光华,昔日舜帝弹琴,造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夏初时节,常有南风,南风自然,却可解忧,可安国。对朕,你就像南国之风。你不用着急。朕虽不年少,但还可以等你。”
  我点点头,还是有隐隐的不安,不是为了将来,而是为了眼前的乌云。那乌云就像一张鬼怪的面具,将一切隐匿在静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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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阳光一点点挤入窗棂,我披衣坐在鸿宁殿的寝殿内。我因为久卧苦闷,便要阿若扶着我在室内绕圈。阿若轻声道:“天还没亮,内宫总管张公公来迎接皇上。……似乎有不少大臣得知皇上回宫,候着圣驾呢。”
  我扬眉扫了扫她:只不知大臣们又要参奏什么。张公公来这里,可见事情急迫。是谋刺之事有了结果?我低头沉默,圆荷红着眼睛在门口一晃,有只雕花的象牙球滚到我的脚边,我弯腰捡起来,花瓣中刻“赵王府”几个金字。圆荷追着球进来了:“公主……这是谢公子的。他的猫把球弄进殿来,我还给他,他却唬着脸。谢公子肯定怪我和猫玩这个球,嫌脏了。”她吧哒吧哒掉泪。我纳闷,如雅昨夜迎驾,神色如常。莫非他与阿宙有了什么过节?
  我提起案几上的笔,写:“去请如雅来”。
  不一会儿,如雅抱着手进来,见了我,他勉强的笑笑,真跟吃了黄连一样。
  六王所送之猫,夹着尾巴跟着他。爬到我的裙边蹭我。我摸了摸猫,用询问的眼色望着他,指指手中象牙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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