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第75/198页


  那青年随意的望了我一眼,自顾自练习。我咳嗽了一声,他才定睛看我,瞳仁霎时放大了。但不一会儿,他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态度,声音洪亮:“我家中已有妻子,想用美人计让我上钩,北朝人好手段啊。”
  我微笑,将竹篮里的江南小菜一一放在地上:“我可是有丈夫的主儿了。你上钩不上钩,不就是一死吗?对你这样的贵公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父亲失去了独生儿子,也能活个几年。你妻子见不着你,还能改嫁。”
  王菡将污秽的袖子一甩:“你……?”
  我坐在草上,这地方阴冷潮湿,窗外雨声好像细碎心声:“我说错了吗?”我把筷子递给
  王菡:“请吃吧,我也是个南方人,在长安城里只有这顿饭还有江南的味道了。王菡大人。”
  他瞪着眼睛:“你想错了。”
  我指着地上的字:“你怎么不是王菡?你写地上这些字,唯独安字写作了‘平’,难道不是为了避讳你的祖父太傅的名字?”我看他迟疑着不肯接筷子:“嗯,大人也怕死。以为我是派来毒杀你的人?你要是想死,早点就可以死了,何必等到今天?”
  他愤然抓过筷子,偏头吃起莼菜来,我叹息了一声:“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这米饭是我用金陵水所烹制的。王大人,你这辈子还能见到建康城否?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之深远。我虽然是孤儿,也没有孩子,但想起来,你父亲在你被俘后不再进攻,也是舔犊之情吧。”
  王菡无声的吃饭,好像每一口都难以吞咽。我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说:“吃完了饭,你就可以上路了。”
  王菡惊讶的望着我,他虽然并不算俊美,但正如人们所形容王谢子弟,总有与众不同的气质。那不是靠漂亮的外表,华丽的衣服就可以有的存在感。他问我:“你到底是谁?上路,是让我回家?”
  我莞尔,谢如雅跟着步入牢房,他的笑声透亮:“王菡,嘴下留情,我也想沾光吃几口。”
  王菡端详他,脱口而出:“谢如雅?”片刻,他就放下筷子,向后挪了一丈,对我下拜:“王菡没有想到公主来此,请公主恕我唐突。”
  我扶起他来:“王大人,这里没有公主。我们只是你家乡人而已。而出了这里,我也不是公主,而是皇后。你父亲从湘州起兵,本是为江南朝廷所不容。但你以后何以再回乌衣巷的老家?皇帝并未出马,你父亲已丢失了你。就算他攻下西川。以你饱读史书,今日天下,还是否能成三足鼎立?”
  “这……不能啊。”听闻王菡骨鲠,他真的是坦率的。
  如雅从自己袖子里又掏出一双筷子,乐呵呵道:“王菡,这可是我自备的。唔,……好吃。姐姐的意思,你大概也咀嚼出来了。北朝以五万骑兵打到了敦煌。但薛坚十万之兵,一旦得到增援,后果也可想而知。呀……姜还是老得辣……老薛坚怎么会不如元君宙那种毛孩呢?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在战场上不见的适用,不然也不会有西楚霸王了。人人都在乎一个‘忠孝’。可这样的乱世,改朝换代,也只不过是一家物换成另外一家物罢了。无论谁为天下之主,你照样是王,我照样是谢。要说北朝是胡人,那姐姐当了皇后,岂不是胡汉一家。将来的皇子,便是武献皇帝的外孙,还不是心里装着南朝旧族。你我回到江南也就不是白日说梦了吧。嗯,这个好吃……我不贪了,还是让给你品。”
  我为王菡斟酒一杯,低声说:“你父亲是先帝的忠臣,你也是有名的孝子。你们投于北朝,实际上还在为我做事。你父亲上了年纪,内心最大的希望是保住王氏家族。你说对吗?”
  王菡将酒一口饮光,他长叹道:“朝廷不信我父子,才有今日。但听说北帝……父亲也曾想过,但总觉得前途渺茫,不得不用力一搏。”
  如雅拍拍他的肩:“我以前跟你想的也一样,但姐姐和我现在肯合力劝说你,也就说明北帝并不光吃人,也会用人。”他提起酒壶,琼浆灌入,秀雅的脸蛋上笑容灵气:“武献帝驾崩时候,江南大街小巷都有人痛哭,乞丐小儿都在路边烧纸钱,你比我们大十岁,可不能忘了。公主在北朝为皇后,缺乏援助,弟殚精竭虑,但势单力薄,年幼无知,也不能周全。假如你父子来了,公主地位稳固,公主在,你们也在。在南朝,就算你父亲用首级谢罪,他在朝内掌握实权的冤家可肯?”
  王菡默然,叫我:“公主……臣……”我点头温和的说:“你可仔细想想,无论如何,你父亲当年对我父女忠诚,我总让你平安回去?”
  如雅添上一句:“王谢,永远是王在前,谢在后。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兄还想什么?”
  我起身,雨夜突然变得光明起来,光亮从缠着绿藤的窗户射入牢房,王菡也跟着站起来。
  我郑重的说:“王菡,你要是愿意,此刻就跟着我一起回宫,面见皇帝。皇上今晨在我面前白纸黑字写下:若王韶停止攻川,他依然可以统领湘州军政。还将加封他为蜀州都督,管理四川政务。蜀州的赋税,五年之内,全部给你们父子用作军费。你觉得如何?”
  他再也没有踌躇,雨下了那么久,任何一个处于他地位的年轻人,都选择光明。
  雨停的时候,马车驰入阙楼。我知道天寰正在未央殿中等待着我们,仿佛看到了他那冷静的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如雅骑马,吟诵着诗歌:“夜渡银河水,不知觅路行。乱忙寻浅处,忽觉有黎明。”他的嗓音明快如夏花,整个人都融在清凉的月色里。
  我心有所动。有件事,我想问他许久了,我打开车帘:“如雅?”
  “姐姐?”他靠近车窗,侧耳倾听。
  “如雅,我问你一句话。”我压低了声音:“你真不知道玉玺在哪里?”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良久才笑道:“姐姐,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等你清楚的时候,我才回答你。我们少年轻易就说青春,有志气的人,动辄就爱说抱负。每个人答案不同。你最想要的是什么?第一种:一人之天下,第二种:一家之天下,第三种:天下。”
  “我……”
  如雅狡黠的扬起面孔,打马向前。
  当夜,天寰与王韶秉烛夜谈。我坐等到天明,靠在几案上瞌睡。
  天下……天下,无数人的面容,都在这两个字周围旋转,我叫:“天寰?”
  珠缀一动,百年跪在外头:“皇后,西北快报。万岁说交给您便是了。”
  我将快报拿到手里,这次竟是阿宙的字迹。我看了一会儿,跃起来到了大殿风口,天寰迎面走来,我拉着他的衣袖报喜:“天寰,阿宙……上官他们已攻下了敦煌城。”
  天寰不像一夜未睡,神色澄明。我说完,他眼尾闪过一道冰冷的光芒。他将袖子从我手中抽去,淡淡说:“唔。”他的神色难以捉摸,明显毫不兴奋。似乎这不是终结,只是游戏开始。
  我帮他把外袍脱去,将青铜熏上煨的参汤,取了一碗给他:“你不高兴?”
  天寰将参汤喝完,反问我:“你高兴吗?你出了不少力气。惠童也是你送过去的啊。”
  阿宙他们打仗,跟惠童有大关系吗?我正在寻思,天寰已将我抱到膝盖上,吻着我的眼眶,我打了一个呵欠。他道:“你跟着我熬夜了?对了……想去西北吗?”
  西北?我一时反映不过来,直接说:“没想过。我们现在去?”
  天寰似在笑,他放开我:“不。怎么也要等石竹花谢了,才能离开长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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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秋声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岁雁字长,物换星移几度秋。
  我站在虹桥之上,太液池两岸枫叶荻花,红白争舞。我微笑着指着领头的画舫,对身边的少年说:“长公主总是这样的开心。同她在一起,远来的客人一定也能放松吧。”
  七王元旭宗默然无语,让我有几分为难。
  娇美的元婴樱远远的举着紫菊花,银铃般的笑声随着晚风而来。她身后的少女清瘦而沉静,白白的脸上眉目疏淡,总有丝如同秋意般的忧郁。看到了我们,她面上透出淡红,行了礼便躲入船舱去了。她是湘洲刺史王韶的女儿王萤。她的到来,意味着王氏的妥协。北朝皇帝以宣纸泼墨般的巧妙力量,轻易就获取了富饶的湘洲。现在寻思起来,天寰那时候深入四川虎穴,削平蓝羽军,是早已经想到了将长江上更关键的省份也并入版图。王韶按照和皇帝的约定,现在也并未改换湘洲的旗帜。因为那会给南朝开战的理由。
  但王韶已经开始秘密的建造战舰,也以南朝的大将军萧植为“奸臣乱国”的理由,拒绝再听从南朝的命令,不再纳贡。可以说,琅玡王氏选择了暧昧的“投降”。而我,北帝的妻子,正是这种行为的最好借口。王菡和王萤兄妹,全部被父亲送到长安,他们是皇帝的贵宾,但也是乱世里的筹码:人质。
  元旭宗好像看出我莫名的伤感,带着可爱的温驯说:“皇后让我来,是有什么示下吗?”
  我清了清嗓子:“七弟,王姑娘如今由我庇护。她快就满十五岁了,看上去不特别,但性情也好。我想……她和你的年龄差不多……她……”我到底是年轻,缺乏说下去的力量。如果王萤是个美丽的女孩子,性格不是如此腼腆的话……对于这样的政治联姻,我更方便启齿一些。让七弟和王萤结婚,天寰并不热心,但我非常想促成此事,也算一种私心吧。
  元旭宗低下头,他与阿宙有几分相似,在晚霞映衬里,称得上俊秀。阿宙奇迹般的攻下敦煌后,陆续血战,一直将索家残部赶到了佛国于阗。我突然想:千里之外的阿宙,一定变得更桀骜吧。他的七弟,眼神异常诚恳,倒映出我来。
  “七弟,你可有喜欢的人吗?若是以王萤为妃子,你觉得如何?”我加上一句:“要是你不乐意,也不妨直说,皇上……皇上说要你自己决定。我是你嫂子,不会有所芥蒂的。”
  元旭宗咬着唇。元婴樱喊他:“七弟弟,七弟弟,等着我。”他也只挥手,勉强笑了笑。
  我心里略有失望,但也在预料之中。是的,王妃应该是美人。要是换了我,恐怕也不能委屈自己接受。我柔声笑,正打算把此事打个圆场。元旭宗抬头说:“……一定很难受吧。”
  “嗯?”
  元旭宗道:“我记得你才来长安的时候,五哥曾对我说:公主离开家人到遥远的北方,身处陌生人之间,一定是很难受的。他又说:那种寂寞和彷徨的心情,真是非常非常难受的。五哥去了西北,我也长大渐渐明白了。王姑娘来我们这里,也该是这样吧。”
  阿宙说的吗?我抚摸着汉白玉的栏杆,那时……确实如此,天寰遥不可及。
  元旭宗继续诚挚的说:“相比五哥在西北的血肉奋战,我对皇上能和平收到湘洲重地,十分高兴。我是个鲁钝的人,并没有什么特长。所有的不过是父皇和长兄赐予的名位。嫁到我们皇家来,对女孩儿是特别辛苦的事。假如王姑娘愿意的话,我是愿意的。虽然我跟她不熟悉,但是成婚后,我一定竭诚待她,甘苦与共。”
  “七弟,谢谢你的话。我太傻了……早就该坦白的说出来。”我哑然失笑,眼睛都湿了。
  元旭宗的脸突然变得通红,好像被雷击了一样,他喉头作梗:“……皇后……您……”
  我才发现,自己居然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连忙松开。
  元婴樱已跑上桥来:“七弟弟,你快来,我给你看好东西。”她不顾礼节,拉了弟弟就走。
  我和天寰成婚以后,只有元婴樱始终不能理解。她对阿宙离开,而我成了皇后,总觉得特别奇怪。甚至有一次当着人问我:“你为什么不跟我五哥哥一起去西北呢?他多么喜欢你啊。”把左右的人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我望着他们姐弟的背影,罗夫人已从桥的那一边行来,她脸色苍白,麻点就更加明显了:“皇后……”
  我微笑点头:“夫人辛苦,中秋的贡品和宴单备好了吗?……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将单子交给阿若,轻声说:“杨夫人心疼病发,似乎不轻,皇后您看……?”
  杨夫人?因为天寰素有孝名。我婚后,也很留心后宫内的前朝嫔妃的医药饮食,有时候还亲自到腋庭探视老病的太妃们。但杨夫人有心疼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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