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第89/198页


  我笑出声来,她又捏捏我的腕部:“不太瘦,病的根本不重。大夫们常常吓唬人,你要心情好,走几步,过个半年就能好起来了。药补不如食补。皇帝准我以后亲自给你做些菜吃。就能把你养的白白壮壮的。”
  “谢夫人……我老师他……”我难以启齿。
  “嗯,死了,人总有一死。可他死了,我们更要好好的活。而他泉下有知,也会高兴。当初他临死,我因为夫君去世守墓三年。这回借机如雅囚禁,我才有机会露面……”她打住话头。
  罗夫人入内,和她互相见礼,罗夫人道:“夫人是南朝一品夫人,不必客气。您带来那许多江南丝绸和礼物,为何让妾身分发给宫人们?”
  谢夫人摆手:“我是南朝人,到这里来陪皇后,我最多嘴,本来是家内的妇人。您这样见世面的宫中人,不嫌弃多我这人就好。我若有不周到的,您不需顾虑,直接对我说。至于丝绸礼物,不足挂齿,听闻人们说罗夫人最得体,我新来乍到,什么都要学,怎敢自专?夫人,这个……”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白玉小盒:“这个是我自己调制的面脂。您取了试用。”
  罗夫人一笑,圆荷端着冰镇梅汤上来,殷勤道:“谢夫人,您尝尝。”她这小丫头,全身焕然一新。
  谢夫人端详她,笑意满满:“这妹妹好伶俐。看了你,我这老太婆都不觉得天儿热了。好孩子,怪不得你叫圆荷。”
  圆荷脸颊上飞出一朵红云:“谢夫人,您知道我?”
  “怎么不知道。我家如雅说皇后最疼你,你也聪明着呢。”
  圆荷低头,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我望着情窦初开的女孩,突然有几分感慨。
  谢夫人看到乳母抱着的太一,将他抱起来:“太一皇子,好个模样。长大了,也许是同本朝华鉴容一样的美男子吧。”
  听到这个久远历史里的名字。我联想到了昭阳殿,野王笛,还有野王笛里的秘密。
  从谢夫人这样的人身上,绝不会得到她儿子的秘密,正如别人从她身上,也得不到我的秘密一样。众人散去,谢夫人才叹息一声:“皇后,有德高望重者,到我府上提亲,那位崔小姐品貌,我喜欢。可是如雅……”
  “不急。让他想想吧。强扭的瓜,也不甜。当初要是皇上一到长安就要了我,我肯定讨厌他一辈子。”我说。
  “让他想吧,本来他今日该进宫谢恩的,但不知道为何,从早上睡到现在。他是被我宠坏了的独子。”
  “夫人别介怀。我把他当弟弟的。他不乐意,我们就再也别提了。”
  谢夫人嗯了一声,她环视四周:“北宫富丽堂皇,但终究少了点风雅。皇后心情要好,那黑色,墨绿,就该换成明黄,浅碧。要改的不少。”
  “我……可别花费多了。”我说。
  谢夫人一睨,有清高意味:“花费?皇帝还费不起?皇后,多想想自己,人活着就要快乐。别成全人家,委屈自己。对了。”她神秘的靠近我:“南朝出了件大新闻,好像还和你们有关,你要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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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初蕊

  我笑拨指甲:“怎会和我们夫妻有关?去年战后,我跟他们是楚河汉界。”
  谢夫人眼珠一转:“未必有关。但那女人来历不明,朝野猜测过多,难免会涉及你和皇帝。”
  “女人?”我坐起来。女人……?
  “是啊。你们大婚时,太子来北祝贺。他回建康时带了一名姓云的美人。云氏乃高句丽人,既有国色,又善逢迎,不久就宠擅专房。”
  惠童从外头端了茶进来,听这话,茶盘一摇。他望着我,讨我示下。我摇摇头,他就退到帷幕之侧。
  谢夫人继续说:“原本太子多个侍妾,异族女,也没有大不了的。但今年寒食节宫中忽然宣旨册封云氏,舆论大哗。”
  我出神:“嗯……莫不是册封云氏为太子妃?”
  谢夫人诡秘一笑:“不。”她压低声音:“皇帝是册封云氏为夫人,她竟和太子之母吴夫人并列了。我当时急欲赴北……只听说宫内风波迭起。陆太后因极力反对未果,怒极而中风在床,被迁移到了凤凰台养病。吴夫人闹得鸡犬不宁。但最终云氏还是搬进了昭阳殿……有传说她是北朝奸细,也有大臣上本道是北帝的美人离间计。可皇帝置若罔闻,对她大加宠爱。如今入宫命妇,都要瞧云氏脸色,而不光奉承失宠的吴夫人了。”
  我瞪着眼睛冷笑。我父皇用青春,血汗才重新巩固的江山,眼看就要叫这班男女给毁掉了。我心疼有什么用?我不嫁给天寰,他也要灭南朝。就算没有了天寰,北朝虎视眈眈之心,也不会灭。父占子媳的乱伦行径,对于我那个好色叔父……倒也意料之中。可是云氏的手段,不寻常的厉害。想不到陆太后和吴夫人横行南宫十年,居然被个北朝遣去的小女子扳倒了。南方宫闺秘事,传到北朝总要一段时间。我前些日因为太一心思恍惚,从未听人谈起。我招手,惠童献上茶,与我对视一眼。
  我随意说:“此女我也听过。那年皇上本要送给太子数名佳丽,但太子婉言谢绝了。后来太子自己选了客馆中一个高句丽籍的烧火丫头,皇上和我都有几分好奇,单没有谋面过。高句丽女子好颜色,又长袖善舞,能从太子处舞到皇帝处,自有她的造化。只是太子他还要身处东宫,就不免尴尬。太子虽然儒弱无权,但他反而在朝中颇有人缘。遇上这种事……真让人难堪。”我望到窗外的海棠明艳,只想到昔日冷宫阴暗的黄昏。手指突然一阵抽痛,我疑惑的抬起手,皮肤光洁,连当年的疮疤都没有痕迹。
  谢夫人道:“太子殿下先是装聋作哑,后来又上书请求去京口行宫奉侍太后祖母。据我家侄儿谢弘光说:太子在父皇面前,举止恭顺,不敢有一句怨言。”
  我叹息一声:“平常人家觉得不可能事,在宫庭中只是寻常。人人都想生在帝王家,孰料我们这些人的不自由。骨肉之情,夫妻之义,对老百姓是人伦常理,对我们,就是至情至性,一段奢侈。”我说到这里,下意识四下寻找天寰的身影,才想起他还在外头议事。
  谢夫人见我凝睇沉思,忙换上笑容,对惠童讲:“这茶火候不够……宫内有没有今春的白梅花蕊?”
  惠童眨眼:“纵然膳房没有,尚药局也有。梅花蕊可入药,他们理应收藏。”
  谢夫人抿嘴:“惠童,心腹自然与众不同,皇后说家乡事也不回避你。我以后常常要跑那两个地方,不如你让人陪着我去好了。”惠童点头。
  谢夫人握了一下我的手:“午后打个盹,赛过活神仙。等几天便可以吃我亲手做的蜜渍白梅粥了。”
  我也不造作,蜷缩睡下。夏日午后,有几分暑气。我寻思着云氏之事,不能入寐。云氏必定是天寰指派无疑。所以去年春天在平城,我才见到这女人给天寰的手书,天寰得知了吴夫人下毒的伎俩。但是……我感到肩膀后习习微风,就闭着眼睛问:“惠童。方才你的样子,好象对云夫人略知一二,对吗?”
  惠童就跪在床沿给我打扇:“我就想起阿云来。皇后您来之前,宫里面也发生过好多故事,来来往往好多人。阿云姐是罗夫人调教出来的宫女,高句丽人。我小时候在太极殿伺候五殿下,她就在了。当年,她在宫女行里,容貌手艺都是一顶一。罗夫人看重她,但是五殿下从小就不喜欢她,常说她‘奸诈’。还记得五殿下发火,阿云在偏殿里面哭。七年之前,不知为了什么,阿云又得罪了五殿下,殿下非要将她赶走。第二天,阿云就不见了。没人再提起她来……不过方才听谢夫人的一番话,我想南朝的云夫人,可不就是阿云?”
  “宫人……?”我没有问下去。过了一会儿我微微一笑:“既然阿云美丽,善于逢迎,五殿下为何讨厌她呢?”
  惠童好像在思索:“殿下那时是个小孩儿,任性妄为。皇上钟爱他,就听之任之。我家五殿下那个人,最是古怪。人家要是和他第一眼合了,天塌下一半来他都敢喜欢。要是和他第一眼犯冲,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我回头,阿若脚步轻盈的进来,正和惠童比划呢。
  “皇后,杨夫人从平城给皇子送来一件贺礼。”阿若跪着将盒子捧过来。惠童掀开盖儿,里面放着一个黄金项圈。项圈中间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老虎。
  惠童吸了口气:“这是我家殿下儿时所佩戴的物件。本来是先皇赐给的。五殿下两岁,先帝给他画了张图像,那里头就戴了这个。”
  先帝赐给阿宙的,自然是好东西,可是我瞅着金老虎张开的大嘴巴,还有老虎额头上的那个“王”字,忽觉得有人在用针刺我。我挺了半晌,笑了一笑:“是件宝贝。可惜我的太一属老鼠的,用这老虎怕把孩子镇住。惠童替我去写一封给杨夫人的谢札,就说皇子幼弱,我也有病,不能向夫人亲笔回函了。阿若将皇上新年赐我的明珠取出来,和回札一起送回平城。”
  “皇后,珠子是稀世珍宝……”阿若低声嗫噜。
  “哎,无非是身外之物。且我年未二十,也不适合挂老一大串白珠子。倒是杨夫人乃诸王之母,理应尊崇。你们不得怠慢,不得以论。”我故作庄严。背过身体去。四周安静下来。我寻思一会儿,微微发笑,攥了一把拳头,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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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芳香。原来天已黑了。
  天寰抱着太一坐在书案前,太一好像在他膝盖上酣睡。天寰批阅着奏折,不时凝眉,又不时轻撸太一的头。
  他发现我醒了,笑道:“重逢谢夫人愉快吗?我看她要是年轻二十岁,你是绝不肯让她入宫的。”
  “为什么?”我披着素纱衣起床,拖着木屐走到他身旁。他发笑,我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梨涡:“谢夫人年轻二十岁,我就被比下去啦?”
  天寰说:“你误会了。我可没有那么说。但谢夫人说的对。你该快快乐乐的过日子,身体才会好起来,才能帮我。”
  我瞳子正对火心,闻言欢沁的说:“你想要我帮你?”我发现奏折上写的是今夏不少地方欠收,流民困苦,纷纷自卖为奴的事情,而且还是杜昭维笔迹。我现在虽然并不直接参与朝政,但耳濡目染,能一眼就看出要员的墨迹了。
  “当然了。太一还小……你……”天寰把对我的眼睛挪开:“你至少要活到当祖母的时候。那时候我也老了,头发白了秃了,说不定还很胖。除了你这当祖母的老太太,谁还会喜欢我呢?”
  我知道他是说笑,又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脸颊:“为何咱们太一没有笑涡呢?”
  “太一还是婴儿。没有便没有吧。我童年就厌弃这个笑涡,觉得它非但让我缺乏威仪,还是单侧的不伦不类。我猜想自己笑起来定是一幅傻样。所以小小年纪,我就成天板着脸。”
  太一张开眼睛,对他父亲笑。天寰抱起他晃了晃:“太一,你是为了家家才笑的吧?”
  鲜卑贵族,私下里面称呼母亲为“家家”,天寰那么叫我,我倒是乐在其中。
  我抱着他的肩膀,又低头去亲亲儿子的额头:“太可惜了,家家偏偏喜欢你爹爹这个地方。他自己老用那个笑涡迷人,还故作无辜。呵呵……我们用膳吧。”
  西南月升,轩槛凉生。我问天寰:“今年收成不好吗?”
  “是的。”天寰用手巾抹了一把脸:“不过荒年自有丰年的存粮救济,我前些年就备好了。借此危机,杜昭维上了二十四条陈,建言革新财政,倒是很合我心。朝廷如果要打下南朝统一全国,现在的各种制度依然是要改革。我朝先族为鲜卑奴隶主,虽然几经汉化,但自从父皇时代起,礼制崩坏,连年征伐,朝廷难以顾及习俗。好多鲜卑人背道而驰,企图恢复旧制。我当皇帝那么多年,一直到今年开春,才能专心于军事以外的领域。”
  “你下决心做的事,我当然全心赞成,谁让我是你的妻室呢。正如邹忌讽齐王纳谏所说,妻是因爱而有所偏私。可是别人怎么样?有的是怕你,有的是奉承你。我父皇也想过改革,他对我说过些道理。我当时似懂非懂,如今捉摸起来,原来他的意思是:建塔需要一层层垫砖,不能因为自己是一代英主操之过急。革新令草拟,何难之有?但几十条命令,下面不认真执行,就是一纸空文。边疆郡县的官员大多是贵族纨绔。要做实事,靠这些人是不够的……但我若要有心帮你,现也不能出宫廷。况且我除了如雅,也没有卒子。”我注视他的眼睛。
  天寰把我抱起来,吻了吻我的手:“你有我。你养好身体,上官给你的药,都要记得吃。上官好像也病了,这几天他嫌弃城里人多吵闹,就干脆躲到山上别业去调养。”
  “上官病了?他一定是照顾我才病了。”我内疚抚摸他的鬓发:“你肯定还想和他商量改革的大计呢。”
  “不,我从不和他商量这个。上官是谋士,却不肯为官。从一开始,上官跟我这条界线就分明。我不能把什么都抛给他。我知道天下平定后,上官想要一叶扁舟逍遥江湖。我是皇帝,能自己担负责任。凤兮凤兮跟着我,我和他都觉得并不委屈。可他毕竟为我殚精竭虑,心力交瘁。我不愿让他背负老顽固给的骂名。况且,上官是汉之张良一样的人才,而不是秦国的商鞅,李斯。改革,要用臣,而非士。”天寰坚定的说。
  我看得入神,天寰的面部线条,在灯烛下,一直有如水墨画般精致,刚柔相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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