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兰异人传》第2/10页


  抚衙何总教师的师兄弟,兰州西关金天观虎爪真人常祖师爷的心爱徒弟,黄河两岸到处闻名的分水蜈蚣夏三大爷。”言还未了,忽听后窗户外似有人骂了句:“好不要脸的狗娃!”吴勇心中一动,忙就窗眼往外一看,窗外原是往偏院客房的过道,这时正有几个住客上街买东西回来,一路说笑,由院中走过,好似适逢其会,并无人在窗下窥听嘲骂,也就不以为意,仍接口道:“马老客人也是老江湖了,怎还不知道么?”
  西北荒寒之区,野牛野骡之类的猛兽到处结队游行,往往一过就一整天,人畜遇上便无幸理。更有怪风矗如山岳,中夹火星,飞尘扬砾,凝聚不散,瞬息数十百里,如万雷齐鸣,惊天动地,人畜当之,九死一生。常跑长路的专讲究耳目灵敏,见多识广,以便趋避。马进财从小就跑外柜,最擅长是耳听,无论盗贼异兽以及数目多少,相隔百里以外,被他伏身地上一听就知分晓。适才明听出骂人的声音在房檐上面,吴勇竟未觉察,虽然暗笑他蠢,因吴勇不但与夏三黑通着声气,还代他在此开店,知是手下亲密党羽,也自心惊,当时不能示弱,仍笑答道:“掌柜的和夏三爷是好朋友,我早就有个耳闻了,却不料还是同伙发财,那就无怪乎生意兴隆了。”说罢揭过,又提了一些闲话。
  吴勇心气渐平,越想今日说话越冒失,尤其是过道隔窗好几丈远,适才窗外骂人的声音又巧又近,自己闻声外视,那几个归客已然走进偏院门口,笑语模糊,怎入耳那般真切?再者本店根底也不该轻易对外吐露,一阵胡思乱想,不觉心神不定,烦躁起来。
  马进财见他躁妄不宁,便即道谢告辞,始终不再提起前事。吴勇转托他不要向人提起。
  进财淡淡允了,作别自去。
  吴勇暗间店伙,怪客并未回来。当着进财,虽说了那套狂话,因那窗外骂声来得奇特,不像巧合,自思真实本领有限,每次行事全仗人多势盛,知己知彼,料得事准,再不就靠上下游水里下手,对方又多是寻常商客,真遇见有大本领名头的能手镖师随行,依然不轻招惹,所以从未失风。想来想去,江湖上也没什强仇大敌。只去年秋天,有一水好买卖落在北号店里,打着一个新镖局的旗号,保的红货,人数又多,镖师姓潘,年纪甚轻,像是初出跑道,人却精干,不知怎的,当晚就被他看出自己破绽,同来还有两个副手和一个趟子手,当时借题发挥,卖了两下见识。先见这几人不容易吃,本想放过,一则恨他初次出马,不因亲及友提个名儿姓儿,也没把事弄清楚就把自己当作黑店,遽然卖弄英雄,自居好汉,明是打招呼,暗中却是示威,欺人大甚。二则自己想不在本店行事,连久跑江湖的人,除了通气的不算,极少知道。看他那样年轻狂妄,嘴必不牢,被他得了便宜卖乖,传说出去,诸多妨害,但又怕做他不翻,不敢妄动。正在为难,恰巧夏三黑同了两个有本领的水路朋友无意到来,壮了胆气。事也真巧,本客也是一个少东,原与姓潘的是朋友,手底也自不弱,年轻性躁,因是红货,行李箱筐不多,嫌那风尘劳顿之苦,几次要改走水路。那趟子手是个积年老油,说黄河水寇素多,带有贵重物品,纵说镖师本领高强,客人也是行家,终以不惹事为妙,再三拦阻。客人本就扫兴,这日到前又连遇上两天大风沙,行时执意非雇船改走水路不可。按说客货一上路,行动之权全在镖师身上,不能任性胡来,即此已犯大忌,何况当日又疑心落了黑店,更该小心才是。谁想反奴为主,只那趟子手苦劝了一阵不听,镖师们竟未拦阻,说话随便,又不谨密,直似有心叫阵一般,这一来,更认他自投罗网,哪肯放松?连夜派人往下游送信,布置停妥。又偷听到要次日中午起身,特在码头上备下三只大船,由三黑和同来二友分任船老板,各带两个党羽,两只作为空船,一只作为自上流装了客货,到镇上岸,备他不往店家,自己出外选雇。次早得了客人说出午饭后走的信,索性亲身进去,故意套交情,拿江湖话点明,表示两不相犯。谁知白忙了一夜,那姓潘的竟信以为真,反说明所保是什红货,价值多贵,雇船的事交给店家,不在乎钱。还托自己照应,打听水路朋友地段姓名,以便遇时好请高手让道,和背书也似,行话熟极,异常谦恭,也不避忌客人,迥非昨日之比。按说人家光明爽快,既打了这样招呼,本应彼此留道,交个朋友才是。无如贪心过重,三黑的性情,已然劳师动众,势在必行,只把话告知三黑,仍就照前行事。原拟客货任上何船,余二船上两能手再改乘三黑羊皮筏子追去,下流还有多人布置埋伏,对方纵有天大本领也难逃过,何况又是不会水的旱路朋友。客托雇船更是省事,因走下流,无须率了多人,便把为首三人并作一船,连两名同党共是五个能手,恰好一人服侍一个。方准备给客回信,请其看船,忽接省城飞马急报,说乃师金天观常明元祖师爷立等,他骑了抚台大人原来快马即速赶回,有要事相商。三黑对乃师奉若神明,又是向抚台大人借来好马,料知必有紧急要事,好在这类事已是家常便饭,那两个水路朋友本领水性比他还高,不在场也不妨事,何况还有自己足智多谋,料无一失,嘱咐了几句便骑原马赶回。为防万一,还添了两名有好水性的助手,共装着六名船伙。午饭后亲送客人上船,细查三镖师上船时的动作言谈,除那趟子手一人像是行家外,处处显出不惯乘船之状。刚一上船便和客人凭窗外望,指点水景,好似十分希罕,说了好些怯话。当时心里越发放宽,算计船行下水,即便对方武艺高强,恐自己人受伤,途中不轻下手,至晚夜来船到大王渡前面无人之处,埋伏也必发动,两下夹攻。如还硬截不成,只把活舵一拆,船底活塞子一拔,船即沉落,灌也把他灌死,哪还怕他跑脱一个?两地相隔只数十里,迟到明早,定接喜信无疑。高兴之极,召集店中同伙,预先喝了一回庆功酒,尽欢大醉而眠。次日醒转,刚想起昨日之事,便听客屋正进来一个大王渡的同伙,心花大开,连衣服也没顾得穿,翻身纵起下炕,伸手扯了一条裤子,套上两腿,边提裤腰边应声边往外跑。来人本为探信而来,进门见人先问,已知客人昨午动身,却未截上,心中惊疑,来寻自己细问,听了应声便没再向旁人问答。自己出外一见来人,是水鬼崔四爸陈年同伙,面色忧疑,料知凶多吉少,把一脑门子高兴全打向九霄云外,忙问就里,才知大王渡的埋伏等到定更以后,还不见客船到来。头子魏三,以为肥羊不是变计不走水路,便是改了行期,他恐事有差池,力主众人仍在原地埋伏以防不测,自己连夜飞跑,赶来探问。沿河而行,未见船影,中途忽然天阴,月被云遮,虽未看真,也没见河中有一点灯火。适才到店,得知客船昨午开行,如说中途动手失风,船已沉没,船上诸人俱精水性,决不会全数被害,一个难逃。再者船上客人有此本领,或是开行,或是回来找晦气,也万无不见之理。只中途遇见流沙起坝将船淤住,进退不得,比较近情。但本船的灯光决不会灭,尤其那羊角信号明灯和求救旗花更该点起,怎的全无动静?商量了几句,想不出是何原故,知道上下游许多渡口,同党众多,那船谁都认得,船头船尾又设有遇见即助的下手暗记,如若回舟上溯,定被发觉,早该接报,并且也无回舟之理,料定还在河内,白日易见。方欲沿河巡视,忽又一大王渡同党气急败坏跑来,见面便说,昨船已在半途河中发现,果被流沙淤住、只是一只空船,人货连行李一齐失踪,还短了两条跳板。细一考问,原来昨夜崔四爷行后,水鬼魏三越等越不耐烦,有心不等,又恐客人起身大晚,或是中途受阻停滞,误事受责。他原有四只小船和二十来名同伙,想与其枯等,何如迎上前去。好在来船有信灯旗花,老远可以看出,小船行速,回头也来得及,便分了两船,亲自逆流上驶。走了半夜,连发几次旗花,终是黑沉沉不见回应,断定船未起行,正自有气,怪头子和吴勇事前不给个信,让大伙熬夜苦等,打算索性船上一睡,命手下分班往镇前赶来请示,臊臊二人的脾。刚躺到船内睡熟,忽被手下唤醒,说船在前面被河中流沙淤住。纵起一看,云破月来,果见那船远远搁浅在沙坝之上,忙命摇近。先不见人,以为俱都睡熟,还未疑心出了乱子,装着过船相助,连唤几声不应,才起了疑心。黄河流沙,涨落无恒,一看水漩,船左积沙已渐冲散,船右的沙仍然坚凝,任凭急流冲刷,知道这河是反性,似散还紧,看似凝积不动,说散就散,立刻变成数千百条浊流泥汤,滚浪翻花,急漩而逝,瞬息即沓。一个不巧,左近又起沙堆,己船正当船右,恐被新沙胶住,仗着手法精熟,一同用力在急浪中拼划,绕向船左。这一绕划费有顿饭光景,恰好云静天空,明蜻欲坠,孤悬长河卧波之上,天也离亮不远。有这工夫,又把大船绕了大半转,船窗洞开,自然无微不见。魏三见船内通没一个人影,情知不好,船靠不拢,忙命水手用挠钩援上船去一看,搜遍全船,休说是人,连行李都没有一件,只不见两块大跳板和撑船的篙,船舱船面有大小几点血迹,似已动过手,可是敌我双方不见一人,事情太怪。疑心成功以后为流沙所阻,急于回店。但那里正在中途,上下游都是自己人,下游河身更是笔直,点起旗花尽可望见,派舟应援,何至于要人下水用跳板载渡货物,好生不解。嫌上驶太慢,忙着派人起岸,赶往店中送信,问个明白。仔细一寻思,客人红货只有两箱,行李人只一件,外有两个衣包,查看神情,决不会水。头子昨日同来的两个水路朋友,俱是河南著名大盗,为了犯案太多风紧,千里来投。其事不过半年,有名的手辣心黑,头子因他艺高名大,始终以客礼相待,不算同党,必是见事生心,临时见财起意,先动手杀了镖师客人,然后出其不意,将同去的自己人也一齐杀害,借着沙阻行舟之便,用跳板载了货物,入水推行上岸,起早逃往他乡。为了故布疑阵,好使人疑对方所为,特地连客人遗留下不值钱的行李也一并带走,那篙却当作扁担用了。三黑本领尚不如他,幸未同去,否则难免同遭毒手。越想越对,忙着人飞马报知三黑,一面分人,沿河两岸搜索遗踪。果在离停舟处不远的断崖上面,找着两截竹稍和两截铁篙尖,另有一根短铺盖索在一起,那两跳板也在附近浅沙之中,那只大船经人守候,便退驶回,再细一搜,船壁上还有人血,写着一个“巧”字,此外别无遗迹。三黑自免不了一阵子暴跳,也曾几次派人往二人老家查探,到处打听,并无人知道这二人的下落音信。二人一个光身汉子,一个老家孟津,全家早在一年前官司紧急时逃避一空,虽无法证实,迟早寻到本人,就无话说了。这家镖局原说总号北京,晋、陕、新、甘均有分号,镖头贾铭,号蒙士,本领高强,外号大公鸡,创立字号不久,专门代人保送红货。及至向各方面一一打听,俱没听说有这么一家镖局。先料业已出事报散,嗣见连镖头和那几个镖师都打听不出。事大离奇,才想起那镖头姓名外号别致,乍听时颇觉刺耳,三黑外号分水蜈蚣,他叫大公鸡,岂不正是对头克星?姓名又与“假名蒙事”声音相同,再回想到来人词色行径,可疑之点也甚多,许是三黑有什仇家,假扮镖师富商上门找晦气,原打算和三黑过不去,谁知本领不济,给那两个水路做翻,又来了个窝里反,把同去的三黑党羽暗算做掉,一看红货竟是假的,悔已无及,只得上岸逃走,但又把那几件假红货和行囊等累赘之物带走则甚?至今想不出是何原故。事经多时,也没人寻来探问。
  今天这个怪客,或者与那被害诸人有关也说不定。三黑近年何等势盛,既然知道这店是他的买卖,居然敢于单身到此。适才去时说往镇上访友,不是另有厉害同党,便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倘若真是个有大本领的对头到此,店中人数虽多,因一向文做,平素又容不得人,并无一个真正好手,遇上劲敌仍是麻烦。
  吴勇几番一迟疑,时已人夜,酒意一消,适才那股子盛气早馁了下来。正在柜房内外往来盘算,胡思乱想,忽听后面人声喧哗,方要命人去看,一个店伙气急败坏跑来说道:“适才走的那老家伙回来了,一口咬定北院是他包下的,要定了上房,并说定银早已交柜,不容他住不行。丁六和他理论,他真不讲理。我们这边人多,他一点也不含糊。
  张黑手唤住丁六,和水蚂蚱赵四、鹞子王殿奎上前想镇吓他,话不投机,三人才一伸手,便吃了他个七颠八倒。当时犯了众怒,连别院的人也都赶到,几个人一拥齐上,没一个近得他身的,挨着一点就倒。未动手前,源发长少东着马掌柜出来,请他进去,愿将上房腾出让他。他一点也不作客气,反向马掌柜买好,直骂我们驴日的欺人,管马少东叫徒孙孙,如不看他情面,非占全院不可。也是张黑手气他不过,问他:‘你一人住这个房子,你的客货现在哪里?’他说:‘我睡觉格式一晚上要换一百零八处地方,照例住店非房多不可。老太爷有钱,喜欢包你,你配管吗?’说话又损又坏又刻薄,逼得人喘不过气来,万分无法,实忍不住,才动的手。如今事已闹大,别院客人全都惊动。打是打他不过,嘴里又不干不净,看神气是专找我们来的,差不多什么底都让他这张老损牙口给泄了,头子快想个主意才好。”
  吴勇闻报大惊,一问门口几个店伙,俱说人人留心,竟无一人见他走进,情知跟斗栽定,尚幸自己适才没有在场,如若在场,看不过去,一样难免动武被打,更是没法下台。现时只要舍脸,还能有个弯转。仔细一想,硬的不行,只好软做。主意打定,忙往北院跑去,路上不听喧哗动手之声,方料有人出面劝解,源发长客人又肯让房,必已将对头劝进上房,事情平息。及至进了北院门一看,斜月明光之下,四外站着不少店客,纷纷交头接耳,店中百十名店伙,倒有一小半躺在地下不见动转,余人俱都满面惊急之色。怪客马雨辰,正和马进财负手闲谈,神态从容,状若无事。马进财不住打拱,似在赔话。马雨辰只将头微摇,声音都低,也不知说些什么。
  众店伙见吴勇到来,方欲走过。吴勇将手一摆,方要向马雨辰身后走去,忽听他大声说道:“我不是不赏你们的脸,这些兔蛋大可恶了!等这驴日的店东到来,老太爷非教训他一番不可!”吴勇挨了个窝心骂,气愤不打一处来,无奈现有许多徒党都被人打倒,强弱相差太远,没法怄气。光棍不吃眼前亏,就这样领了骂过去又觉不甘,忽然一个转念,停住脚步,装未听见,指着众人使个手势,大声喝骂道:“你们这群狗娃!我平日怎么说的?别家的店欺客,我们这里却要本分规矩。客店里哪省贵客都有,口音不同,难免听错。不论客人发什脾气,来者是财神爷,高接远送,不许还口得罪。怎我往南号去这一会,便将客人得罪!我要赔不下礼来,明天都给我滚那娘蛋,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边说边拿眼偷觑马雨辰,观察动静。他只管连唱带做,有声有色,马雨辰直似不曾听见。
  吴勇正没个台阶下,就此过去,又恐自吃人亏,闹个无趣,事情越发僵透。后来旁观诸客中有几个老实人,没听出怪客语中深意,不知吴勇过恶和自己前途危险,转以为怪客逞能太甚,看不过意,一人趋近前去,躬身说道:“店东已来教训他们。这位老爷子想必还未用过晚饭,何妨高高手放过这班小人,看在我们薄面,请进房去饮食安歇吧。”吴勇立即乘机向前深施一礼,说道:“他们一时糊涂,没弄明白,以为老爷子是源发长宝号同人,更不该有眼无珠,冒犯你老人家。在下方才得信,请老爷子消一消气,必定责罚他们,与老爷子赔罪就是。”马雨辰笑嘻嘻地问道:“你说这话,当真不屈心么?也罢,撵人不上一百步,只你当着这位马掌柜的认头服低,不混充人物字号,房子我算让了,免得为你们这群驴日的,挤得人家病孩子搬家。”
  吴勇正愁他即使收风,仍要定上房,对源发长不过,闻言大出意料之外,忙不迭地躬身答道:“真没老爷子这样圣明的!这北院实已被先来客人包去,不便移动,就算人家肯让,也不是我们做买卖的规矩。小店在甘、凉路上也颇有一点名望信实,宁舍千金,不愿倒了牌号。这事实是我们伙计的错,情愿认罪领罚。除北院外,南北两号店房任凭挑选。就有人住,也想法给你老让出,决不敢再丝毫怠慢。”
  众客人中,只有几个是东院住的大帮药商,因是久惯往来川、康、甘、青各地,久经阵仗,见多识广,因听这般有名大店,居然有人上门发歪搅闹,料知来者不善,派了几个老江湖来此窥查动静,以便相机应付。见店家情虚,来人决是能手,看出有异,袖手旁观,没有作声。余者都是住西院的两小帮西商。这类商人多半性啬算小,胆更不大,惯于乘机趋奉,迎合买好,以冀占人一点小便宜。先被马雨辰震住,没敢十分开口,只有三四个老实人看不过去,略微相助劝解。及见马雨辰忽转口风,好说话,一个个都想讨店东的好,以图还店账时少算点钱,纷纷抢在头里,一面劝解,一面故意高声称赞店东买卖公道,委曲求全,这般大店,从不欺负外乡人。七嘴八舌絮聒不休。
  马雨辰见他们丑态难堪,话更不能入耳,突将双目一瞪,怒喝道:“你们这些少眼无珠没心没肺的!连个好歹善恶都分不清,明日上路,都是宰货。自己全不明白,身在梦中,还有什心肠给人解围!亏你们还恭维人呢,你问问他,北院就算早已被人包下,收我定钱不给房是伙计的错,怎又说除北院外,别房就有人住也给匀出。难道除北院外,别屋住的都不算他店中客座?我还实告你们,他这些话,指的就是你们这些爱财不爱命的西院住客。东院住的,也是他多年软吃的大客帮。我假如要住东院,他又该舍脸赔话了,不信,你们就试试。”说罢指着两个发言最多的西商,对吴勇道:“我已给你大面子,也不再作难你要住东院。你只把这两个人的房子匀让给我,要不你就把东院全院让出,随你的便。”
  吴勇正悔自己心虚情急,说错了一句话被他问倒,再指人一要房,如不明言,事本易办,偏是这样对面审贼,无法圆转。二客虽然贪小,当着众人,岂不证实对头之言,越显店家势利,畏强凌弱,这又如何应法?看对头词意坚决,不允还是不行,想了想,委实难以两全,只得赔笑答道:“我因自己已然有错,恐再招老爷子生气,话没交代完你老便认了真。一文照顾便是财主,开客店的哪敢欺慢客人?我说南北两号,是说余房甚多,忘了提开东院。这东、北两院已被人家原帮贵客们包住,不能容留外人。我说那话,是因别房住的俱是积年有交情的老客,即便你老看中他们住房,我舍脸前往求商,也必赏给我一个薄面。再说西院,好的闲房尚多,出门人都乐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将大化小,将小化无,按着素来情义,决不愿我店中生事。我自信总有几分商量才敢应承,给你老这一打哈哈,倒显得我们不成人了。”
  马雨辰哈哈笑道:“你倒会说。你们要是人,我还不来找你呢。”吴勇见他口风又紧,恐怕越说越不中耳,难免宣扬隐事,无法落场,反倒误事,没奈何,忍气吞声答道:
  “你老休得取笑。不是要那两间房吗?我先给你老匀去,能让与否,却不敢定呢。”马雨辰冷笑道:“跟你取笑,你也得配!”吴勇装未听见,刚要点首,请那二人走向一旁说话,马雨辰已高声叫道:“不用闹鬼费事!老西爱财怕事,我猜也让定了。”
  那两人也是小帮西商中首要之人,先本想借此白住,有心相让,及被马雨辰当众大声一叫破,面子上实挂不住,急得满脸通红,不由发了倔性道:“俺老西出门住店,不赊不欠,没交情,凭爷是谁,俺也不让。反正没收谁的定钱,谁让谁是杂种,俺可不管旁人。”说完,怒气轰轰转身就走,同帮中人也七嘴八舌,咕咕哝哝地跟着散去。把个吴勇于在那里,急不得恼不得,引得东北两院客人暗中好笑不迭。
  吴勇正愧忿交加,没个台阶下,忽听马雨辰道:“他老西不是不让吗?我还不愿意睡在这些屈死鬼住的屋子里呢。西院空房总有吧?我先对付两晚上。”随朝着马进财将眉一扬道:“告诉顺娃,药不用吃了,这是重伤风,今晚热热地发上一回汗,转天就好,胡吃药怎的,好了快走,这般娇嫩,没的出来现世。”马进财闻言,诺诺连声。
  西北大商帮人多势众,加以甘、青一带民俗强悍,性情豪直,宁吃钱亏,不吃人亏,阔少东同路,直和太子出巡一般,众星捧月,差一点人休想近身。马雨辰直似老长辈教训儿孙口吻,马进财听了不但不急,神态反倒十分孝顺,休说东院药客们见了惊异,便是北院同来诸人和一干镖师们,也有好些觉着奇怪。因马进财见多识广,年高望重,又是常跑外柜的首要,照例遇上事,除有强盗行劫外,一切均由他指挥应付,料有原故,俱没作声。
  吴勇见状更是发毛,难得对方口风又软,知道夜长梦多,此人越待久越不好办,忙喝旁立店伙道:“西院有好些大间的房空着,马老爷子体恤我们,死在这里作啥?还不快些收拾干净!少时老爷子过去,要看不中意时,可是你们的事。”马雨辰走过笑道:
  “掌柜的,我想开了。现在贵财东没来,怎都将就。我早就想睡了,可有一件,我睡觉与人不同,半夜里至少得叫几只夜猫子上我住的房子上去,跑得房顶乱响,我才睡得香呢。”随说随往外走。
  吴勇没听出马雨辰算计他今晚必定派人窥探,或是下手行刺,语意双关,见他疯疯癫癫,没有在意,只图早些引走了事,免生枝节,口里胡乱应了,跟着就走。到了西院,那两帮西商正聚在院中纷纷议论,见吴勇陪了怪客同来,多半气忿忿地看了一眼,各自分批回房,理也未理。有几个口里还说着闲话,说:“这店住不得,明天算了账准走,下回不住这店了。”吴勇暗忖:“你们这一群等宰的肥猪,也跟着人起哄,早晚还不都死。”因这些客人已是俎上之肉,不讲费话,装未听见,也未答理。
  院中也颇宽大,除上房和南房是两帮西商分住外,还有一排北房空着,中有一间刚建好,还未砌炕,内中只堆着两张木桌,别的无所有。吴勇怕怪客又挑眼,想将他让在当中一明两暗的大屋子里去。谁知马雨辰竟似早已相定,一到便不听招呼,径往新房内走进。吴勇跟入赔笑道:“这房新盖好,没人住过,又小又没收拾,老爷子何不换间大的呢?”马雨辰笑嘻嘻答道:“这间房矮,我替夜猫子省心,怪难为他们。再说房又新盖,不怕冤鬼来收脚迹,就是它吧。”吴勇仍然不明,问道:“现砌炕来不及,老爷子睡觉怎可?”马雨辰道:“我自带得有床,这就睡觉。不用管我,什么都不用,有这两张桌子太好啦。去你的吧。”
  吴勇见话交代完,懒得和他纠缠,说了两句门面话便自走出,暗中嘱咐手下人等加意小心,防他生事。赶向北院,人将散净,只有两个药商中为首之人被马进财让至上房明问待茶,谈问前事。吴勇借着赔话为由、凑进屋去探询。马进财推说:“怪客素昧平生,只为见他手头厉害,说话又颠三倒四,少东现在病重,恐怕惹事,只得敷衍。顺娃并非少东乳名,也无其人。”吴勇先还将信将疑,嗣见马进财一口咬定,心想:“果有来历,马进财必要让人上房同住,走时又未恭送,或许所说不假。”也就信了,料定事情决不如此易了;急于打点应付之策,便随二客同出。又去东院,向药商们赔了些话,才匆匆赶回柜房,召集店中几个精干一些的党羽计议。
  中有两个同党,一名景兴,外号飞天耗子,一名徐亮,外号小丧门。两人都是一般的阴毒险狠,诡计多端,水旱功夫也都过得去。景兴武功机智不如徐亮,却是个神偷惯窃,练就一身小巧绵软的功夫,又打得一手出风三棱连珠弩,原本不在吴勇手下。吴勇贪功,专权妒能,店中又不做现吃的买卖,自来没有什么上等助手,照例都是拿了总瓢把特发的传牌临时现用。这两人乃是接了吴勇的传牌,得知店中来了几帮西商,货已发完,只带了点零星货物做幌子,吃住都是要那贱的,可是看那车后尘土,褥套内现银一定不少,大约是往邻近府县办货去的。因他们只是结帮而行,没雇有镖师,虽料定他们是因见路近人多,所走又是官道,一则图省花费,二则可以装成本小资微,想瞒过江湖上人的耳目,故意如此。但天下事往往难说,商帮中也常有极厉害的能人,对方看出越好吃,越得小心留意,想叫景、徐二人装着行客投宿西院,夜间踩好了底,走时,就此同了店中盗党追将下去,到了前途要口,与埋伏的人合力动手,两下夹攻。
  二人虽不忿吴勇专横跋扈,狐假虎威,只是发号施令,坐享首功,从不亲自动手,无奈三黑凶威严厉,令出惟行,他那神羊传牌无异御驾亲临,吴勇既然掌着这样大权,怎敢向他违抗?来时二人谈起吴勇近年所行所为,好生不快。尤其徐亮,自负足智多谋,比吴勇要强得多,偏他能得头子赏识,越想越气不忿。
  景兴道:“徐二哥,你难受怎的?该这挨球的走这一步邪运。你看他掌着偌大两号买卖,上下游、南北两岸多大地方,手下却都是些鸡毛蒜皮,连会耍两套花刀花枪的都没有,偏会有那么多拱门的肥猪肥羊,老是顺顺当当添财进宝,一回也没失过风。别位弟兄在自本领高强,遇上买卖,不是没油便是扎手。你怎能和他怄这份气去?”
  徐亮冷笑道:“我的呆性,这驴日的有啥本事,还不是咱这些呆性拿力气性命给他换的么?就是会使美人计巴结总瓢把,还会巧支使人罢啦。你说他还有啥?这许多寨口都要听他号令,他本店里又不动手,硬的又不敢吃,仗着地势好,看上肥的,只打发两个小娃向我们送个口信,就替他把大功立下。单今年我就被他派了十好几回苦差使,别位不说了。这样轻松的事,只要人是个活的就会做,弄巧还比这驴日的强得多哩。啥叫运气?拿今天说吧,明是一伙容易吃的肥货,硬要显得他细心,拿传牌罚我们由黄龙渡跑这一趟,你说他可恶不?”
  二人越说越有气,都想给吴勇一双紧靴子穿穿。无奈当天这些西商的行径,明是啬刻鬼遇啬刻鬼,心疼银子,拿性命当儿戏,自以为出过两次门,见多识广,卖弄聪明,带着许多现银上路,连个镖师也不请,一味装穷装呆,却不知车轮马脚带起来的浮土,有无银两完全两样。有眼力的,连数目多少都看得出,落在江湖人眼里,如何能隐瞒得过去?动手时定然唾手而得,要使吴勇栽个小跟斗决办不到。思量无计,一边走一边骂,闷闷走来,才进店门,便听店伙说起怪客之事。二人一听,便料来者不善,巴不得吴勇栽个大的,好出一出年来恶气,表面上却不显出分毫,只互相递了一个眼色。因听怪客已让向西院住宿,如是高人,此去必被识破无疑,恐有不妥,另外找了一间闲房住下,刚在洗脸喝水,吴勇便命人来相唤。
  二人去到柜房密室,等店中还有几个同党到齐,吴勇说了经过,问:“大家有主意没有?可要与总瓢把报信,调人来此?”徐亮见众人俱都胆怯,主张上报,暗付:“三黑官私两面俱有大力,来人料斗不过。”恐吴勇一向总寨求助,没法再丢这人,意欲使坏劝阻,又恐万一出了大乱子,日后吴勇把罪过推在他身上,担不起这个责任,故意拿话绕道:“北院东院老客虽是有势力的大商帮,但他们都是久惯走长路的老江湖,眼里揉不进一点沙子,里外精细,真比小帮孤客还要小心得多。那姓马的既在人前耀武扬威,当时谁也不愿现形,自看不出,事后你在他们屋里赔话,客人神情谈吐可有什么异样么?
  这事也真怪,那老东西竟和源发长少东同姓,简直好像是他们同伴,一家人似的。源发长住我们这店也好多回了,但不知以前跟他们有什么过节么?”
  吴勇哪知徐亮把他引向歧途,暗忖:“源发长这一帮老客常来常往,只是赚得他钱多些,想不起有什么过节。但是川、康客人素来强悍不怕事,何况这次因是少东出门,随护的都是有名武师达官。马雨辰明是和店中过不去,一半也给他们难堪,怎倒反向人家恭敬?若说他们怕事,马雨辰先前卖弄本领,将数十名店伙一齐打倒,直似一个独脚大盗行径,声势何等惊人。他们事后纵不与店家合谋抵御,也该略现惊怯或是作个防备,怎的连向店家盘问他的来踪去迹都无,淡淡的若无其事情景?这还不说,出门人都怕客途中发生变故,这些大帮商客,多有见多识广的高眼同行,什么人看不出?店中如若出事,虽不是寻他晦气,也虑波及。适才东院二客俱是帮中首要,既向马进财打听,可见旁观之时看出怪客有心上门,不是好惹的,一半探询肇事因由,一半是心中内怯,想两帮合力,以备万一。自己与他们同去东院向众客赔话时,帮中好些商客,还有两位镖师俱在院中,三三五五仁立闲谈,颇似等候回音之状。二客却是言动从容,也如没事人一般,好似马进财已向他说了帮客行径,并无足虑的神气。现被徐亮这几句话一提醒,再想起方才雷声大雨点小的情景,真像怪客与源发长果似一家,或是随后赶来保护少东的能手。不是找补以前有什么过节,便是闻得本店风声不佳,故作不是一路,特意先声夺人卖弄一手。再不就是见这里店大欺客,存心耍笑人,众同党再欺他孤客,说话一逞强发歪,把他招恼,才闹了这么一个落花流水。看他发出那大阵仗,收风却那么快,或许不是安心寻斗也未可知。想了又想,实在拿他不准,自己素未失风走眼,要是总寨派人来此,怪客真是源发长一路来人,不特断了财路,也觉脸上无光。近处各寨口弟兄中虽有能者可以传调,看神气也未必是怪客对手,要想报复,也不宜现地热卖。源发长少东在此养病,怪客也无行意,第一须要看他与源发长是否一路才能定夺。目前已然平息,想不致再生事端,何不暂缓一二日,拿准再说。如真安心找事,左近数百里水旱两路都是自己党羽,当时向各口岸一走传牌,一面飞马往总寨报信求助,怎么也赶得上。店里既不能现地出彩,坏却多年名头,就来了助手,也只在店里等着,人不离窝,不能下手,何必忙在这一两天上?现放着景兴、徐亮两个黑道上的朋友,正好让他们夜间查探一回,等摸准对方来历底细再打主意。”当下便令二人夜半前往西北两院探看,相机行事。
  徐亮从小就学作飞贼,见多识广,不似吴勇只凭一时机伶运气,口虽绕弯给人当上,心却暗地盘算:“来人口气行径,不问是否与源发长同道,此去绝讨不了好。”有心不去,一则吴勇地位在他之上,二则显出怯敌,面子有关,方自踌躇。景兴自恃轻身功夫胜人一等,首先答应。徐亮和景兴交厚,见他已允,继一想吴勇说的是活话,便探不出也没什么,且同往走上一遭再说,便问:“姓马的来时,可看出他身上带有什么器械?”
  吴勇因自己会面之时,马雨辰好似空身空手,不曾带有兵刃暗器之类,反正时候还早,又把丁六等几个见过的店伙唤来盘问,俱说:“此人进店之时,因他面貌不扬,像是个老实商人,不曾想到他会武。虽见有三根细木棍,做一起插在包袱之内,不知何用,也不像是手上用的家伙。等他去后重回,除那口小木箱存在柜上外,包袱木棍均未带回,出时原说访友,也许存留在友人家里。”
  这些话常人听了决不会介意,景、徐二人却觉事情扎手。江湖上越不带相的人越不易斗。一个小木箱留存柜上不曾索回,忙命取看。那木箱长仅尺许,厚约三寸,外用铁皮包固,锁却是一把极精巧的上等广锁,用手一等,份两甚轻,摇也没有声音,照着二人手眼经验,分明是个空的。依了吴勇,仍旧存柜,不令打开。景兴贼手极巧,专开各种细锁,反正开了也不会教人看出。徐亮也因小箱古怪,值钱之物决不会有,怪客留此不取,颇似要人偷看,内中必有原故,也许可以得点线索,同主开看。吴勇还恐马雨辰偷偷掩来,又命数人出去把风放哨,以防撞上。景兴就灯下看了看锁口,由百宝囊中取出用具,用铁丝微探锁簧,恐留痕迹,用软手法取了两缕乱发塞入锁眼,再用细木签插进,搅转两三下,轻轻一顶,玱的一声微响,锁开簧出。
  吴勇忙接过去,把上面乱发取下,套上锁口,以备对头一要,立时可以原样锁好交还,随往桌前凑近,景兴已将小箱打开。定睛一看,果然箱内空空,只箱底上有十三个形似人耳的小槽,箱盖反面有七个朱红漆的星光,中间连着一根细如游丝的墨线、七星的当中刻着“满载而归”四字,什么东西也未装在里面,看情形绝似江湖上有名人的暗印符记,仅所刻四字略像商人口气。
  室中诸人,怎么苦思也想不起哪里有这么姓名别号,上有七星和十三只耳朵的有名人物。但是经此一来,景、徐二人俱知先和吴勇说的那套话多半料错,此人至多源发长有人与他相识,或是闻名乍见,决非同行正经商人,不是远方来的绿林大盗,便是一个成了名的能手。看他来意,找的是总瓢把夏三黑,还不是真和吴勇一人为难。适才许多做作,只是投石问路、先打个倒,想把三黑引来见面,没有真实本领怎敢如此?别人真未在他心上。他包袱没有带回,弄巧还有接应,人必不多,决非庸手。来人如非寻仇,这等硬来,索望必奢,这口小箱子要满载而归,也不是给它装满银子就能了事,指的必是金珠之类。三黑为人,怎吃这套?有心说破,作个准备,心终不忿吴勇,仍想他栽,只互看一眼,把箱锁还原样交柜,随声附和,空议论了一阵,并未明说。
  一会,天交三鼓,吴勇还恐东院药客们招了镇上土妓宴乐歌唱未睡,万一惊动不妥,想再等一会,悄唤店伙一间,说:“东院客人今日盘算账目,累了半日,并未招妓宴饮作乐,饭后分别安歇。如今三院客人俱都睡熟。西院怪客也老早关门安歇,并未生事。
  因他性情古怪,再次嘱咐不许扰他,恐怕惹事,没敢进去,也没听喊人,想已睡熟。”
  吴勇一想,景、徐二人进门时天刚正黑,又在前院,无人知晓,此去能不出事最好,万一和马雨辰动手,也可说是从半途跟他下来的外来之贼,也还有个推托,行时又教了二人一套话语。
  徐亮暗骂:“驴日的,你倒想得好!这场事早晚教你现眼。”当下随口应了,换好夜行衣靠,带了兵刃暗器。另着一个打更的在西院门道内绑好,口塞哑棉,装成贼自外来。一切停当,客人全睡,别无避忌,一直径奔西院。到了门外,这才纵身上房,提气轻身,顺着房脊,到了马雨辰所住房顶上面,侧身一听,下面房内鼾声大作,疾徐停匀,仿佛奏乐一样,抑扬高下,板眼俱全。再看各房,俱是静悄悄的,除了几处大呼之声外,别的响动一点没有。
  二人听那鼾声响得奇怪,断不定马雨辰在里面是真睡是假睡,又见对面的月光正斜照在窗上,如若悬身下去,窗上必现人影,对方又是个劲敌,真睡着了还可,要没睡着,立时扎手,互相一比手势,都主慎重。又等了片刻,下面鼾声竟是越来越响,怎么听也像睡熟神气。景兴心想:“吴勇手下诸人都是些饭桶,被人打倒无足为奇。这姓马的到底有多大本领,并未过手,怎就胆虚起来?既来探查动静,本要试试他的深浅,即便醒着,也要探个就里,管他真睡假睡则甚?”想到这里,也不和徐亮商量,一打手势,面向房沿,蹲身下去,两手腕朝外,手伸四指,轻轻按着房檐,拇指向下,一同握紧,往前一仆,翻身直下,再用两脚尖一招檐口,双手抱膝,用“珍珠倒卷帘”的身法直垂下去。
  上面徐亮见景兴已然翻身下探,不便拦阻,恐有疏失,忙往左近拐角侧面房上跃去,手里取了暗器,觑准下面窗上,以便援应。怪客所住之房,新近建成不久,窗子裱糊全无空隙。景兴身子一悬下去,见室内灯还点着未灭,只是月光斜照其上,看不见里面人影,估料室中之人定已睡熟。因是一个劲敌,防他警觉,便把惯用的手段拿出,先把中指蘸了点唾沫,轻悄悄往窗纸上一按,容到湿润松散,再往里微一顶。手指刚刚穿进,仿佛有人在指头上吹了一口凉气,不禁吓了一跳,连忙缩回。听他鼾声,依旧震耳未歇,窗上已弄穿了制钱大小一个窟窿,室中别无动静,当是心虚多疑之故,仍用双手抱膝,身子微斜,头往上一倒弯,右眼正凑在破孔上面。这些都是景兴作贼的惯伎,动作轻灵,身手熟练,一点声息全无,满拟室中之人不会惊动,及至眼凑破孔往里一看,不觉又吓了一大跳。
  室中本没有炕,只有两张桌子,这时已拼凑在一起,上面横卧着一个年约四十五岁的瘦子,论相貌身材并不惊人,奇的是,人在桌上身子却未沾着一点桌面,全身共用三根三尺来长的细木棍,像三脚架子一般支着。后脑下支一根,两只脚后跟一边支着一根,那人身子笔挺,四平八稳,脸朝顶棚,悬空高架其上,一点也不歪斜倾倒。这等内家铁板桥的功夫休说眼见,连听也不常听到。尤其可怪是,适才在后柜房密室中偷看他存的那口小木箱,竟是原式原样放在他的头前,倒立着做了灯台,室中那盏半明不灭的油灯便搁在上面。卧人两手交叉胸腹之间,手底下压着本书,看神气好似先躺在这三根木棍上,就着灯光观书久了,神倦睡去。
  景兴心中大惊,知道厉害,哪敢轻易招惹?方自胆怯欲退,马雨辰的头忽往外一歪,因他嘴里还打着呼,以为睡熟要倒,心方好笑,谁知马雨辰只是把脸歪向外面,好似存心露这一手,脑袋下支着的木棍,虽也随着头往旁斜歪,可是头和那木棍、桌子三样东西,都像是生了根一般,歪有一半便即定住,那一来,脸正向着窗外。景兴见状,才知人已察觉,有心戏弄,再不见机速逃,决吃大亏无疑。念头刚动,果然马雨辰眼睛睁开,朝着景兴似笑非笑,把口一张,又像是要啐痰神气。暗道一声“不好”,双手抱膝,两腿一躇,待要翻身上房,已自无及。就在这眼离破孔,将离未离之际,猛觉一股凉气箭一般射到眼上,立时奇痛攻心,难以禁受。如换旁人,这一下中了内家所练刚劲之气,右眼已瞎,连痛带慌,非从房上掉下来不可,还算他功夫纯熟,身法矫捷,一翻便上了房顶,一手掩着痛眼,一手向徐亮一招,回身就跑。耳听下面屋内马雨辰说道:“你照例用一只眼看人,多一只眼也无用处,从此要单眼吧!”
  徐亮在侧面屋顶见状,又听室内敌人开口说话,料知不妙,连忙跟着在房上飞跑,回头一看,并未追来,匆匆跑到院门前跳下,景兴也往柜房如飞跑去。徐亮只见他神态惊慌,还不知右眼已瞎,受了重伤,回顾无人,又没听步履之声。见值更的还捆绑在地下,因是活扣,心想顺便给他拉掉唤起,省得老叫他躺在冷冰冰的地下呆等,事原备用,目前已用不着,万一少时被别的起夜客人看见,又不免大惊小怪,忙即停步低身,悄唤“快起”。那站处正当门楼之下,上面屋檐,原意扯开背上活扣,一下便可自解,并无耽搁。不料活扣才解,身刚往上一长,觉着头发微微被扯了一下,大吃一惊,连忙纵开看时,上下四外通没一个人影,情知不妙,不敢停留,顾不得再和那人招呼,匆匆回跑,也忘了摸一摸头。及至跑回柜房一看,众人脸上都是带着忧忿之色,面面相觑,不发一言。景兴掩着一只眼睛倒在床上,像是受了重伤,当着吴勇等人,虽还顾面子,没有呼出声来,可是两腿不时抽动,那咬牙强忍的神情却已现出在外,好似疼痛已极。徐亮原不知他受伤如此之重,见状大惊,忙赶过去一问,才知右眼已瞎,进房时几乎疼晕过去。
  吴勇刚给他把药敷上,因是痛极,详情尚没顾得细说。
  吴勇见徐亮也不知景兴受伤之事,好生奇怪,忙又反问。徐亮道:“我二人先在房上,听见对头下面打呼,拿不准真假。我算计那家伙不大好惹,打手势叫景兄弟小心。
  他偏不听,把身子倒挂下去,由窗户上往里探看。我便绕向旁边屋顶巡风,端整袖箭,以防万一被人看破,好给他接应。没待一会,他忽然翻身上房,用手一打招呼,急匆匆回头就跑。我看他神情狼狈,却不见有人追出,只当对头厉害,闹什么惊人过场,不想受伤这重。敌人既未追赶,并没听见发什暗器和动手声音,他又不是寻常之手,此时正挖破窗纸眼看屋内,敌人有什么动作,难道还会看不见?这伤是怎么受的呢?”
  正谈论问,忽听吴勇惊诧道:“你还说他怎会受伤,你摸摸你头上是怎啦?”徐亮忙伸手在头上一摸,顶心上的头发被人削去一大块,直和剪纹相似,断处仅剩半掌大小一片短桩,断发因在辫子上缠住,仍在上面四散披拂,当中却是秃的。这才想起,在院门外给更夫解绑时,觉着上面存入扯了一下头发,四顾无人,心中惊疑,忙着跑回,也未用手去摸,闹此好笑。平日在负盛名,连自己头发被人截断都不知道,岂非跟斗栽到了家!况又当着是勇,更下不去,不由满面通红,愧忿交加,半晌做声不得。
  吴勇和景、徐二人,素常就是口是心非,面和心不和,又爱倚势骄横,说便宜话。
  先以为二人手底不弱,当是两个好帮手,初会时颇加了点礼貌。及见二人同时和敌人一面不照便惨败归来,不但没有宽慰,反而冷笑道:“这倒不错,人家门都未出,我们去两个却毁两个,这可怎办呢?”徐亮闻言,不禁有气,正要发话。景兴上完了药,本在熬痛养神,打算疼痛稍止再为细说,共商应敌报仇之策,闻言也是怒极,忍不住叫道:
  “吴老哥,莫说这样现成话!事情不是我两个惹的。我们虽说学艺不精,要照人家的本领,莫说我和徐二哥,便是你老这样文武全才的英雄好汉,来上百八十个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我们跌翻,总还到了人家窗前,你老哥这多人守着一口小箱子,怎也会丢呢?
  你快叫人看看去吧。”
  吴勇听他口出不逊,方欲反唇相讥,听到未句,知有差池,大吃一惊,暗忖:“二人虽然败回,多少总可探出敌人一点虚实,怎话还未问,先自互相讥嘲起来?目前又当用人之际,多不好终是自己人,讨这点口上便宜则甚?”念头一转,忙接口道:“老兄弟,你怎肝火这旺?我为对头厉害,着急发愁。我素来说话有口无心,况且这话又不是说你二位,多心怎的?你看徐老兄弟明白我的心思,就不多这份心。傍黑时,我们全店的弟兄,除悼我和几个没上的,差不多都让他一人打啦,要说丢人,岂不比你二位丢得更大,我们自家弟兄,有什事从长计较:你倒是见着什么,应该明说才是,犯心斗口,何苦来呢?”
  景兴闻言,暗忖:“这驴日的倒能见风使舵,嘴变得真快,我就说给你听,看你怎办。”当下便说:“我从房上纵身下去窥探怪客室中情形,因见怪客用三根细木棍孤零零分支着后脑和两脚后跟睡觉,内家铁板桥的功夫练到这等地步,简直从来未见过。同时又看见他头前放油灯的小木箱子,正与去时所见怪客存柜之物一般无二,已然知道厉害。就在这时,他忽然将头往外微偏,睁开双眼仿佛要笑,更知不妙,刚缩身想逃。就是一霎眼的工夫,便觉一股冷气直射右眼,奇痛钻心。断定不是对手,强挣着掩了眼睛逃回,还以为这不过被他吹了一口气,未必是中了暗器,上点药或者无碍。想不到这驴日的如此狠毒,竟将我一只右眼弄瞎。这只怨我二人学艺不精,没话可说,但这驴日的如此厉害,吴老哥虽然智勇双全,也还是早打主意的好。别的不说,你先看看人家存柜的东西吧。”
  吴勇先颇惊心,及至听到对头存柜的小箱被他自行盗回,暗忖:“那口小木箱存处里外有人,甚是严密,除非仙人下凡,说什么也不致被人悄没声地盗去。”心虽如此寻思,还没敢拿稳,未了吃景兴几句话一挖苦,不由又把满腔无明火激起,总算还有心机,没朝景、徐二人发作,立朝左右同党道:“这是什么漏脸的事,站在这里着实听,还不快看看去,问问他们里外屋这些死娃,关门上锁,东西会让人家盗去,是怎啦?”吴勇御下素来强横,手下两人闻言如飞跑去。景兴听出他词意不快,方要答话,徐亮假作慰看,站近身侧,偷偷扯了他衣服一下,景兴只得忍住。
  不一会,去人回报:“怪客所存小木箱果然不知去向。一间看守的人,俱说适才取视之后放回原处。室内外共是七人,有五人入睡,两个醒的,俱在里屋,并没听见一点响动,直到人去,开柜查看,才行发觉。”吴勇一听,又羞又急,不由破口大骂,说:
  “这些多是死娃!姓马的当着众人把木箱存柜,后来送他进房时,谁都看见他空着双手。
  如今失去,明日如要,看怎交代?这大的人物字号,这人怎丢得起?”徐亮等他乱吵过了一阵,从容说道:“吴老哥,这事不能怪他们,对头委实太厉害了。吵骂无用,想主意对付他吧。”吴勇只得又涎着一张脸,问:“有什高明主意?他东西取回,现在屋内,给他硬赖可好?”
  徐亮道:“我看他这些行径,好似存心找总瓢把子晦气,不像是寻你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凭他那样本领,也不会专和你我过不去。你看存的东西已然盗回,我们即便不要脸,一早起借故进去,给他拿话点到,再打个软招呼,这事也完不了。并且那口小木箱,他不送回来,也必不在他的房内。他这做法,都是显露能为,给我们的下马威,不是真做。不信你明早就试试。依我之见,还是早点给总瓢把送个信,看是如何对付他吧。”
  吴勇道:“你二位回去向总瓢把告急,那是一定的了。你说他箱子盗去,藏起还可,怎还会送回来呢?”徐亮道:“这是他存心露这一手,算计我们今晚必要寻他才这样做的。你忘了那口箱子是空的和里面的字迹么?他不把所要的东西装满,如了愿,怎肯走呢?话已说完,我二人这个样儿怎好见人?我们自知不行,这哑巴亏算吃上了。年灾月晦,没得说的。我有个朋友专治目科,天没亮就得跟你告辞,也许他这眼睛能够医好,省得耽误。”
  吴勇知留二人无用,也就由他。实则徐亮人极机智,自见怪客小箱,便看出来意不善,先还不知对头本领如何。受伤回来,细一寻思,忽然省悟,照这样厉害对头,十个夏三黑也不行。夏、吴二人平时伤人太多,来人如非决心寻仇,决不致上来便下毒手弄瞎人的眼睛。这还是见非首恶,手下留情,略微点到,稍差一点,命早完了。越想心越寒,回想三黑平日对人严刻寡恩,何苦为他送死?趁早抽身为妙。因和景兴至好,便连他也一齐劝走。二人先回原地,与吴勇留下一信,把自己衣物一收拾,不等三黑事败,先自逃走不提。
  第二日早起,天还没亮透,吴勇正着人去与三黑报警,忽然西院店伙来报,怪客未明起身,洗漱之后便给了二两银子店钱,说有急事就要动身,说完便去。好几人尾追出去,他走得飞快,一晃眼便失了踪,也没提那存的东西。吴勇方觉奇怪,又一店伙拿了景、徐二人的信前来,说走前嘱咐,等二人走后三日再递,不敢隐瞒,故此呈上。
  吴勇本来忌恨景、徐二人,知有原故,忙令柜上管账的一念书信,再拿店伙所说走时情形一猜详,料定二人平日自负过甚,昨晚栽了跟斗,无颜再混下去,假托寻医,一去不回。这一来正对心思,姓马的对头又好好离店,越发打着如意算盘,以为事出误会。
  那姓马的必是一个有本领的老江湖,本是路过,店伙不知来历,怠慢了他,故意找缝子为难。夜间又不合命景、徐二人前往偷探,他料定必有人去,特地大显身手,用内功吹伤景兴的眼,削去徐亮顶门头发,总算手下留情,没有赶尽杀绝。如是真心为难,那存柜的木箱已然叫他盗回,众目昭彰之下,正可借题生事,只这一层就应付他不了,哪肯好好出门?还有凭他那样神出鬼没的本领,要擒景、徐二人,岂非易如反掌?日里又有过节,正好擒住来人,唤醒别客,当众宣扬,叫自己栽个大的,他却不为已甚,走时对交柜之物也一字不提。照种种情形看来,都不似专为寻事到此。走得那样匆促,弄巧还有急事,见自己吃了哑巴亏甘拜下风,没有再和他较量,手底连伤二人,日里又打了个满堂,气消恨解,也就不肯再闹,好好走了。按说景、徐二人也是同党中的好手,人家声色未动,便惨败回来,这等奇人,听都未听说过,即便把三黑等请来,也未必胜得过人家。有事不如无事,平素吃惯顺风,同党多半妒忌,要出点乱子,真不好看。加以头一天没报上去,伤了人再往求救,也是一个缺点。好在对头已走,景、徐二人又一去不归,乐得就此忍过。日后见了三黑,如有耳闻,再把事情推在二人身上。假说姓马的是他们的旧日仇人,无心在店中相遇,自己不好,违背店中例规,夜往行刺,不想两打一都非人家对手,受伤逃回。如非人家讲情面,闹将起来,店中正住满大帮商客,岂不因他二人一点私仇坏了大事。反正二人不会再见三黑,事无对证,店中都是手下近人,只嘱咐他们几句,天大一场事便可烟消云散,遮掩过去。
  吴勇也是背运临身,那么好刁的人,只为好强护短,久享安逸,惟恐变起本店,失了面子,满心希冀由大化小,由小化无。祸患已迫眉睫,偏往顺心处想,分明念头越转越拧,却自以为料得一点不差,不但没有在意,反倒转忧为喜。暗中唤进来两个最近的心腹党羽,分别授意,转告全店人等,说:“昨天的事全由景、徐二人而起,先还不知就里,今早看了二人留书,才知姓马的是二人旧仇,寻他非止一年。日前路过,约在店中相见,所以姓马的一来,二人也随后赶到。受伤之后,自己惭愧,无颜再干,留书不辞而别,对头前仇已报,也跟着走了。这些日客多事忙,本店向来暗做,不和人明争怄气,这姓马的,全店上下当他是片牛皮癣,都只防他是寻上前晦气,得理占上风的对头,万无就此罢休之理,谁也想不到他会好好撒手一走,又走得那么快法,连找都没处找去。
  生意要紧,暂时含糊过去,且等将来见了三黑再说。”当下召集全店人等,严令不要露了一点口风,并嘱:“对头虽走,事尚难料,以后务要小心戒备,免得再出乱子。”众人都是他的爪牙近人,自然心照,诺诺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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