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2/725页


  这便是嵩阳观了!
  然而,此时此刻被一路风雨浇得上下牙齿直打架的他却顾不得惊叹于这嵩阳观的宏伟。跟着竹影好不容易绕过了那一面长长的高墙,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跪在大雨中的娇弱身影。时不时一阵呼啸而过的大风卷着那豆大的雨点,在她身前的青石地上砸起了一朵朵水花,可那看似摇摇欲坠的人影却在风雨过后,依旧硬挺在那儿。
  “娘子,娘子!”
  竹影立时松开了搀扶着杜士仪的手,三两步冲上前举起破伞挡在杜十三娘头顶,见她嘴唇冻得青紫,人已经有些恍恍惚惚,却任凭她怎么拖拽都不肯起来,不由得气急败坏地叫道:“娘子,郎君已经能说话能下地了,你看,他都来找你了!娘子,你要是把自己也折腾病了,还有谁顾得上郎君,难道你打算丢下郎君一个人吗?”
  杜十三娘仿佛听见了这声嘶力竭的叫嚷,一时茫然抬头朝着竹影身后望去。发现那白茫茫的大雨中,赫然是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影站在那儿,她不禁怔住了。直到对方用手抬起了斗笠,看清楚那确确实实就是这些天自己日夜守着的兄长,她登时眼泪夺眶,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最后等到杜士仪走到面前时,她这才不由自主地紧紧拽住了他的双臂。
  “阿兄……真的是阿兄!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没做梦,来,咱们回去!”
  来到杜十三娘面前的杜士仪叹气答了一句,随即便要拉她起身。在竹影的同时用力下,全身早已麻木僵硬的杜十三娘终于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可膝盖上那犹如针刺一般的疼痛却让她情不自禁地呻吟了出来,但随即便咬紧了牙关。
  直到此时,一直紧闭的嵩阳观大门始终没有动静,但那大门南面的大路上,雨幕之中却传来了一阵声响。杜士仪闻声望去,这才发现是一行七八人护着一辆马车缓缓驶近了来。

  ☆、3.第3章 援手

  倘若自己还是身强力壮的成年人,杜士仪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把杜十三娘背回去。然而,此时此刻扶着这个身体沉重双腿打颤的小丫头,再瞥了一眼同样好不到哪儿去的竹影,他自己又是双腿沉重,想想嵩阳观拒绝杜十三娘的求医问药也就罢了,可这样的大雨天,却任由这么一个垂髫女童跪在湿冷的观外,这不管人死活的态势已经很明显了,自己再去拍门只是自取其辱,他不禁把目光投向了那一行车马。
  “竹影,你先扶着十三娘。”
  见竹影慌忙答应,他便扶了扶斗笠,竭力迈步冲着那雨中造访嵩阳观的一行人走去。离着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那边厢就已经有一个随车步行,和他装束差不多的汉子大步走了上来。
  “小郎君有何见教?”
  杜士仪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发现那车厢在雨水的洗刷下,仍是显得斑驳陈旧,再加上随从不多,乍一看去仿佛不是什么名门大宦,因而便拱了拱手,坦然说道:“京兆杜陵杜十九,与舍妹及青衣因故到这嵩阳观,不料逢此大雨,乞相借雨具,不胜感激。”
  “杜小郎君,观杜小娘子和青衣衣衫湿透,不如到这嵩阳观中避一会雨,让观中人预备干衣裳供二位换上?”
  杜士仪回头看了杜十三娘和竹影一眼,又瞅了一眼那依旧紧闭的嵩阳观大门,当即开口说道:“大兄好意,感激不尽。不过家中据此不远,就不叨扰了。”
  听到这话,那斗笠汉子立时点了点头就大步回到马车旁,立在那儿仿佛禀报了些什么。而站在那儿的杜士仪看见车厢一侧的隔窗仿佛动了动,显然是内中人趁此打量自己。须臾,车厢前头的车门就打开了,内中有人递出了一包东西来,随即又是一把油伞,紧跟着,刚刚那斗笠汉子就捧了东西匆匆回转了来。
  “吾家主人翁说,本该用马车相送一程,可他如今正微感风寒,令某相送一程。一把伞怕也不够,所以再匀出蓑笠一套,还望小郎君见谅。”
  “老丈高义,感激不尽!家中距此不远,若能相送,求之不得!”
  杜士仪原本不过死马当做活马医,只打算前来试一试,此时见竟真的借着了雨具,对方还愿意送一程,他顿时心中大喜。再次对车厢那边拱手道谢后,待到和那斗笠汉子回到杜十三娘和竹影面前,他由得对方撑起油伞遮盖了两人,随即让竹影给冻得脸色发青的杜十三娘穿好了蓑衣和斗笠,这才言简意赅解释了两句:“马车上那位老丈好心,不但相借了雨具,又让人送咱们一程。竹影,你扶着十三娘,咱们回去吧。”
  这一路回程,雨势渐缓,但无论竹影和杜十三娘,还是杜士仪,全都精疲力竭,所幸那斗笠汉子极为知机,一路都是搀扶了杜士仪,一直把三人送到了那草庐外头。杜士仪先让杜十三娘和竹影入内,等她们更衣过后,他方才将那斗笠汉子请进了屋子。
  一进屋,他就吩咐竹影立时去熬些驱寒的姜汤,又赶了犹自不放心的杜十三娘去床上裹被子发汗,然后才脱下那湿淋淋的蓑衣,告了一声罪,去换了一身干爽衣裳。待到重新出来,见那斗笠汉子脱下了身上的雨具,一身衣裳还干爽,只是湿了裤腿,分明是一个四方脸,阔眉大眼的爽朗大汉,他打起精神再次谢过,原本打算将蓑衣斗笠和油伞还给对方,那汉子却含笑摇了摇头。
  “不过微不足道之物,再说山中时常用得着,杜小郎君就留下吧。只是,这一路某只见杜小郎君脚步虚浮,杜小娘子亦是步履踉跄,未知是……”
  承了对方援手,这又不是秘密,杜士仪便直言道:“实不相瞒,我因身染怪疾,一度口不能言身不能动,都是舍妹照料。听说嵩阳观中有道长擅长岐黄之术,舍妹便和青衣千里迢迢送了我到这嵩阳观来寻医问药。结果观中人云那位道长不在,舍妹不信,仍然天天登门求见,今日甚至上门跪求,结果不合遭遇如此倾盆大雨,幸好遇到了贵府主人翁这样的善心人。”
  闻听此言,那阔眉大汉惊讶地打量了杜士仪好一会儿,随即好奇地问道:“杜小郎君适才说身患怪疾,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可如今……”
  “昨夜先父先母入梦,道是冥君有感于舍妹一片孝悌之心,再续了我的寿元。”当初本想给杜十三娘一个惊喜,如今闹成了这般,杜士仪总不能说是自己无法面对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妹妹,不得不睁着眼睛说瞎话,毕竟久病自愈本就是天大的奇事,他既然不得不给自己找一个过得去的理由,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想到自己对于那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记忆,便是在父亲的墓前烧了那著作等身的书,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黯然。
  兴许这真的是父亲隔着遥远的时空,对他这个儿子最后的关怀!
  只是片刻,他便惊觉了过来,旋即又自失地解释道:“我也是今天方才能说话动弹,否则绝不会让舍妹去嵩阳观前跪求医治。那样的瓢泼大雨,舍妹小小年纪身体孱弱,若因我而令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早年亡故的父母?说来说去,都是我这个当兄长的连累了她。”
  “阿兄!”
  几乎是在杜士仪说出此话的同时,内间传来了杜十三娘一声轻呼。他连忙对那阔眉大汉微微颔首,随即起身绕过格扇进去。见床上的杜十三娘面色青白,却硬是拥被而坐不肯躺下,他便沉下脸说道:“你还要强撑到什么时候?不要命了!”
  “阿兄,你真的梦见了阿爷阿娘,真的再续了寿元?”
  见小丫头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角,一脸你不说清楚就不放你走的架势,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胡诌道:“自然是真的。”
  “那阿爷阿娘对阿兄都说了些什么?”
  这话顿时问得杜士仪卡了壳。他前世里我行我素叛逆惯了,从来就没信过神佛,可这一世匪夷所思的经历,至少足以让他从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变成神佛怀疑论者。于是迟疑片刻,他就苦笑道:“阿爷说,能活着才有将来,让我不要一心只惦记着堕了杜家的名声,不要钻牛角尖……阿娘说,让我好好照料你这个妹妹,别再让你伤心失望。”
  在杜士仪只是信口开河,然而杜十三娘的脸上却尽是欣喜若狂。而此刻外间坐着的那阔眉大汉,闻听此言亦是忍不住面色微变。良久,杜十三娘忘情地紧紧握住了兄长的手,竟是语无伦次地说道:“真的是阿爷阿娘!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阿兄你终于能好了,能好了……”
  见杜十三娘如此激动莫名,杜士仪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魏晋隋唐鬼怪玄奇之事比比皆是,他这解释倒也合情合理。即便这第二次人生来得太过玄奇,可就算是为了眼前活生生的这么一个妹妹,为了她不惜苦求也要求医的诚心,他也不得不好好活下去。等到竹影端了姜汤从外间进来,他先取了一碗,亲自看着杜十三娘大口大口喝了干净,唯恐她再追问更多的细节,又亲手替她把被角都掖得严严实实。
  “记住,以后遇事不许再这般莽撞冲动!别我才刚好,你又折进去了,好好躺着!”
  小丫头老实了,杜士仪方才喝起了自己那碗滚烫的姜汤。随着那股辣而暖的感觉在五脏六腑之间涌动,他只觉得浑身毛孔都仿佛完全打开了一般,刚刚行走雨中的阴寒一下子给驱走了大半。待到放下碗之后,他才起身来到了外间,却只见那阔眉大汉旁边也摆着一只空碗,分明刚刚也已经喝过了姜汤。
  “舍妹体弱,我一时分身不得,实在失礼怠慢了。”
  “无妨无妨。只是恕某多言,杜小郎君大病初愈,今日就在这山雨中赶去了嵩阳观接人,就不曾想过兴许会前功尽弃旧病复发,对不住先君救护吗?”
  杜士仪想都不想便坦然答道:“舍妹可以为我这个兄长奔波千里,甚至屈膝到嵩阳观前苦苦相求,我既然已经能够下地,眼看山雨骤然来袭,去接了她回来,本就是理所应当。而且,先父先母仙去的时候,念念不忘的也是我兄妹二人。就算二老知道我那举动,想来也只会觉得欣慰。”
  “也是,杜小娘子为兄长一病不远千里到嵩山求医,日日到观前苦求,诚心确实足以感动神佛,而杜小郎君又拖着病体冒着山雨去把杜小娘子劝了回来,如此孝悌之心,是人都会动容的。”阔眉大汉说着便站起身来笑道,“既然某已经把人送到了家,也该回去向主人翁复命。多谢杜小郎君这一碗驱寒的姜汤。”
  “累得大兄走这么远路,一碗姜汤本是应当。”杜士仪亲自将对方送到了草屋门口,见雨势渐止,对方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大步出门,一时已经是走到了篱笆边上,他突然想起此前情急,竟是忘了问那马车主人的来历,略一思忖便扬声问道,“对了,还不曾请教大兄尊姓大名。”
  “某一介从者,贱名不足挂齿。”
  见阔眉大汉回身又拱了拱手,杜士仪便哂然笑道:“大兄何出此言?你雨中送雨具,更不顾大雨将我兄妹送到家,这不啻是雪中送炭。莫非以为我杜十九便是以贵贱取人不成?”
  这一口一个大兄终于让那阔眉汉子露出了笑容,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某从主人翁,复姓司马,因少时肤黑,故名黑云。杜小郎君,今日且别过了!”

  ☆、4.第4章 司马

  嵩山本是道教圣地,武后年间因崇佛,封了嵩山为神岳,在山中各峰兴建寺庙,一时大有佛教盖过道教的势头。等到武后去帝号,以则天大圣皇后的身份下葬,那些佛寺却并没有受到株连,民间香火照旧鼎盛,可原本稍有些冷清的诸宫观却迎来了比从前更多的达官显贵。
  所有宫观之中,建于隋初,北临峻极峰,宫院数百间的嵩阳观,自然是最得天独厚的。想当初高宗亲祀嵩山之际,就曾经住过嵩阳观,一时嵩阳观名声大振,前后几代观主都是朝廷敕封,长安洛阳的达官显贵往来不绝,宫院年年整修,越发显得宏奇峻伟。
  这一日的嵩阳观中并没有多少香客,大雨过后,后观专为往来香客辟出的精舍也是冷冷清清。司马黑云由知客道人带着一路从大门进来,等到了自家主人居住的精舍外头,眼见得一个同伴迎了过来,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他就谢过了知客道人,随即脱下身上的蓑衣斗笠,跟着同伴一路到了中间那精舍的门口,待通报后便进了门去。
  居中的主位上,此刻正盘膝坐着一位身穿道袍,鬓发霜白,下颌飘着几缕长须的老者。乍一看那发色,老者仿佛有五六十的年纪,但细看其面庞,却是相貌清奇面色红润皱纹寥寥,一双眸子闪烁着湛然神光,仿佛又只四十许人。见司马黑云趋前行礼,他就含笑问道:“把人送到家了?”
  “是,主人翁。他们便住在峻极峰脚下的草屋中,距离嵩阳观不过是一刻钟的路途,只是雨中路不好走,所以来回耽误了些时间。”
  “那么大的雨天,这兄妹二人偏在嵩阳观前头盘桓,难道是起了龃龉拌嘴?”
  见老者面露戏谑之色,左下首坐着的一个年方四十许的清癯道士不禁轻咳一声,随即若有所思地问道:“既是京兆杜陵人,年纪幼小,又是兄妹二人,不可能隐居嵩山修道,缘何会住在峻极峰下的草屋中,莫非是在此结庐读书?”
  “主人翁,孙道长,他们是慕名而来嵩阳观求医的。今日那杜小郎君据说身患重疾,一度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所以其妹携青衣不远千里将其从京兆带到嵩山求医。但孙道长不在,观中就婉拒了他们。今日其妹又到观前跪地苦求,恰逢山雨仍不愿离去,岂料那杜小郎君竟奇迹般恢复了过来,故而让青衣带路到此,将杜小娘子接了回去,所以方才有此前相借雨具一事。”
  司马黑云这话一出,那座上两人顿时面色一变。主位的老者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样大的山雨,放任那小娘子在雨中呆着,回头不会有人说嵩阳观这是见死不救吧?杜姓即便不是五姓七望,但也是关中名门。他们姓杜,又说是京兆杜陵人氏,想必便是了。子方,你说呢?”
  座上这位德高望重名声赫赫的前辈虽则常常不甚正经,此前路上突然感染风寒病了一场的时候,却仍是豁达不忘玩笑,更不用说如今病势稍解了。此刻,那中年道人孙子方连忙说道:“先生所言正是子方所想,子方这就让黑云带路去探视诊治,眼下先回去整理医箱了。”
  等到孙子方告辞离去,司马黑云方才又上前了两步,恭恭敬敬又是一揖:“主人翁,某奉命护送那兄妹二人回去,岂料在杜小郎君对杜小娘子的言谈之中查知,杜小郎君此番能起死回生,是因其先君入梦。冥君感于其妹诚心,因而让其先君显灵,再续寿元。某观其容貌俊秀,谈吐清雅,虽只一婢,但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不因某乃驱使之人而有所轻慢,应不是信口开河之辈。”
  “那位杜小郎君的先君倒是一心惦记着儿子。有这样的先君福荫,杜小郎君还是个有福人啊。”
  老者乃是道门宗师,闻听这灵异之说,却是半点不奇怪,反而面露沉吟地轻轻捋着下颌那一丛胡须。
  司马黑云对于杜士仪的温文有礼很有好感,当下又说道:“要说这兄妹二人,妹妹肯为兄长奔波千里到嵩山求医,兄长又肯为妹妹不顾大病初愈来嵩阳观把人接回,这兄妹相依相助,怪不得会引来先人显灵。”
  老者闻言,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轻轻捻动着下颌胡须,随即才笑吟吟地说道:“子方为人最是惜名,刚刚被我言辞一挤兑,恐怕这会儿已经去见宋观主了。他既是让你带路,你就好好跟着再去瞧瞧。我道家虽没有佛家那一套因果报应之说,但既然我做了好人,便索性好人做到底吧!”
  出了精舍的孙子方却是面露阴霾。此番他赶到天台山,使尽浑身解数,方才将这位和其师一样名动天下的宗师请到嵩阳观,一路上论道谈文,极其投契,再加上嵩阳观是其先师曾经住过的地方,他原本有很大的把握能把人留下。可谁知临到观门,竟然遇到了这样一桩事!更何况正如老者所说,那杜氏兄妹自陈京兆杜陵人氏,若真的出自樊川杜曲,嵩阳观此举传开,无疑是自损声名!他是不在,可观中会医术的道士又不止他一个!
  因而,他信手招来一个随侍的僮儿,随即沉声说道:“你去知会观主,我这会儿前去拜见!”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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