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檀记》第3/107页



“家父三年前过世了,到最后还想着能见谭世伯一面,却没能如愿。我找了世伯和小姐三年,没想到,听来的却是谭世伯驾鹤西行的消息。”毕庆堂盯着谭小姐的双眼,见她眼里划过一丝悲戚无奈,这才又接着说,“我原想只是给世伯上一炷香,尽尽晚辈的心意,没想到,竟然看见小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守着一个家,我要是就这么拂袖而去了,家父在天有灵,也会怨我太凉薄了。我看你,收拾收拾和我走吧,咱们去上海。”

见谭小姐深深地低下了头,他又笑着说,“上海可好了,高楼大道,霓虹灯,漂亮的衣裳,小姑娘们都喜欢!”毕庆堂边说边环顾四周,八仙桌,梅兰竹菊四君子,东面的墙上一幅猛虎下山的水墨画,西面的墙上,一幅崭新的毛笔字,写着“剑胆琴心”,落款是――小妹。他会心一笑,“我还能送你去读书,在洋学堂,和一群穿着蓝衣服黑裙子的女孩子一起,读西文,学画油画,你说好不好?”谭小姐听到这里,抬起头来,眸子一亮,毕庆堂立时觉得,他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她小心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眉目里尽是坚毅果决,时不时蹙着眉,心机深沉的样子。长得应该算是相当的英俊,肃然而立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对你笑时,却又有如和煦的春风扑面而来,你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哦?我去上海,投奔毕先生吗?”她偏着头怯怯的问。毕庆堂哈哈一笑,心道,这丫头,也不是真的小,“那是自然,去上海,只要小姐不嫌弃,那就做我的义妹吧,咱们风风光光的摆上几桌酒,也算是小姐有了个依靠了。”他话说到这儿,一边的随从连忙说,“谭小姐,在上海滩能有毕老板这样的义兄,那你就是八面威风喽,小姐好福气啊!”毕庆堂又笑着说,“到时候你要是愿意,就住在我家,我家别的没有,就是房间多。要是觉得不方便,咱们也有别的宅子。或者,住在寄宿的女校也行。”

看得出,一说寄宿女校,小丫头就颇为心动,她将乌黑的长辫子拿到身前,摆弄着辫稍,白嫩的手臂上,一个翠绿翠绿的镯子散着柔柔的光泽。毕庆堂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拿中指和食指轮番敲着太师椅的扶手,后来,他换了个坐姿,做出要走的架势,“那就这么说定了,令尊明日下葬,五日后,我会派人来接你,你准备一下吧。”

“毕先生,”她忽然开了腔,“我会去上海的,不过不用劳烦先生,我表叔就在上海,我去是要住在他家的,表叔他明天就来同里接我了。”毕庆堂僵在了那里,随即瞄了一眼随从,随从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略点了点头,“谭小姐,有些话本不该我一个外人说,可是,你表叔他有抽大烟的嗜好,这些年,自己的家产败的差不多了,我想谭世伯也没少给他添补吧?你去投奔这样一个人,恐怕有失妥当吧?你恐怕还不知道,贪上大烟这口的人,迷了心智,是不认亲戚的,烟瘾上来了,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能拿来换烟土,你应该慎重考虑!”

谭小姐,面露忧色,可还是固执的说,“这是爹临终前的安排,我是一定要听的。”毕庆堂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先走了,小姐保重。”

毕庆堂走后,一旁端茶的老妈子低声说,“小姐,其实我也一直心里犯嘀咕,老爷怎么把你托付给表老爷那样的大烟鬼呢?这位毕先生说得也在理,看着也是个体面人,我倒觉得,你去投奔他更靠谱些。”

谭小姐将辫子往后一甩,言语间带着孩子般的倔强,“吴妈,你糊涂了,看着体面就一定是好人吗?他说他是世交,他有什么凭证?我又不认识他。再说了,我爹从前在山东做的是什么买卖,他当我不知道吗?那时候的交情,能交下什么样的人?”说着,她偏偏嘴,“还有,他拐弯抹角的诱着我和他走,活像个人贩子。”吴妈笑着说,“好好好,那你就踏踏实实的等着表老爷来接你吧!”

谭小姐听了,无精打采的说,“我想去洋学堂,可是,表叔会送我去吗?”

当天夜里,睡得昏昏沉沉的谭小姐隐约间听到窗户响动的声音,她以为是风太大吹的。就睁开眼睛打算下地去关,没成想,一睁眼顿时吓个半死,只见月光下,一个黑影翻身跃进房中。谭小姐歇斯底里的大喊,“来人啊!贼啊!”那人没想到谭小姐会现他,略怔了怔,便又跃出窗子,扬长而去。

谭家五六个下人顿时乱成一团,谭小姐哭着说,“穷疯了,来咱们家偷,又没到收租子的时候,除了这个破房子,咱们还有什么?”

七天后的清晨,打走了下人,只留一个老头看房,谭小姐带着吴妈,和表叔启程,乘船赶往上海。

早春,江面上雾气氤氲,寒气袭人,谭小姐穿着墨绿色的大袄长裙,长长的麻花辫搭在身前,头上只有一朵小白花,耳朵上戴着珍珠耳坠,淡雅素丽,怎么看都像是一幅仕女图。她坐在甲板的凳子上,望着江面失神良久,后来回到舱内拿出一把小阮,捧在怀里,拨了几下弦,调了调音,随即缓拨琴弦,慢慢的弹了起来,弹的是古筝曲改的渔舟唱晚。因为较之琵琶,小阮的音色更加的轻灵绵软,所以曲子弹出了别样的空灵悠远,隐隐的还有哀婉幽怨的味道。

初春的江南泽国,雾气缭绕,仙乐飘飞,何似在人间?

他倚着舱门,将帘子撩起一角,看着对面船上弹着小阮的少女,凝神静思。一曲罢,他转过头,“对了,她叫什么来着?”“老板,谭小姐大名叫谭央,好像家里的人都叫她……”“叫她小妹,对不对?”毕庆堂抢白道,随从连连点头,“您怎么知道的?”他若无其事的笑了,自语道,“小妹?谭央,央,央?”

另一个随从见毕庆堂皱眉沉思的样子,便说,“这丫头小是小,可是真好看啊,咱看腻了十里洋场的莺莺燕燕,再看她,那叫一个神清气爽啊!也难怪老板您动了凡心了。”听了这句话,毕庆堂冷冷的瞪了说话的人一眼,那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下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背景音乐――《渔舟唱晚》古筝版(最好能找到王中山演奏的版本)


☆、4.(2)买报


到上海呆了一个多月,天也开始暖了,天天呆在房子里的谭央对外面不一样的世界很有几分好奇,她表叔冯康看得出来孩子的心思,可是头天还说要带着表侄女看看大上海,第二天一早却还是直奔了大烟馆,谭央收拾的妥妥当当,左等右等也不见表叔回来,便负气的在弄口问了个邻居,和吴妈坐着黄包车直奔中山东一路的外滩。

正是大中午下班的时候,外滩的各大洋行出来进去的人,穿着西服洋装,行色匆匆。黄浦江的江风吹在脸上,湿凉湿凉的。沿着江岸走,望着路对面形状奇特的高大建筑,老爷车、电车从身旁穿梭而过。吴妈笑嘻嘻的拉着谭央看金碧眼的外国人,谭央刚开始也是因为新奇而高兴,可是走着走着心中就没来由的落寞起来。只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她不知道在这里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拿不准这里的热闹有哪一份能属于她。满目繁华何所依……

走了一段,就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过来,扬着手里的报纸喊道,“号外,号外,黄埔军校第一期开课在即,吴佩孚将军要上美国的杂志封面喽。”男孩跑到谭央的面前停了下来,拿袖口擦了擦自己黑黑的鼻子,很皮实的笑着说,“小姐,买份报纸看看吧!很好看。”春寒料峭,孩子却穿着打着补丁的单薄衣服,本不想买报纸,却还是掏出了几个铜板。

报纸拿到手里,男孩高兴的蹦起来喊着,“哈哈,今天的午饭有着落喽!”无忧无虑的快乐倒叫谭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小孩儿,你回来!”男孩转过身皱着眉头嘟囔,“小姐,做成的买卖是不能反悔的!”谭央笑了,又拿出了一把铜板,“这报纸挺好看,我父亲会喜欢的,你再多卖我几份吧!”男孩把自己破兜子里仅有的七八份全都搜罗出来,全都塞到谭央的手中,一面开心的重复着,“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他们这么一来,立时吸引过来其他几个卖报的小报童,小的也就五六岁,这些孩子围着谭央迫不及待的说,“小姐,这些不够吧?我这里还有。”“小姐,我这个报纸你一定要买,老先生都喜欢看这个!”谭央被这架势唬住了,本想转身就走,可是看着一张张黄瘦黄瘦,充满期待的小脸又不忍心。就一股脑的倒出了口袋里的钱。吴妈一看就急了,拽着钱袋的口说,“不行不行,小姐,咱还要用这钱叫黄包车回家呢!”谭央倔劲儿也上来了,抢过钱袋,“能有多远,走回去不也一样!”

吴妈到底没拗过谭央,钱都给了报童后,小孩们笑着跑开了,谭央望着地上厚厚的一摞报纸倒是犯了难,全没在意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她身旁的马路上。车里的人摇下车窗,带着调侃的笑意说道,“谭小姐这是做的什么买卖?你这囤积居奇不要紧,晚上下班想买份报纸看的人,可就要空着手回家了。”说罢,那人打开车门下了车,灰色的条纹西装,没带礼帽。

谭央有些意外,“毕先生,这么巧是你?”毕庆堂哈哈一笑,走到谭央身旁,“也是巧,没想到这么大的上海滩,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我的公司的在那边,”他说着顺手指了指,“下班的时候在车里顺便看看路边的景,就瞧见一群小乞丐围着位小姐,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你!我就纳了闷了,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所以让司机停下车,我正巧看看热闹。”谭央听了有些不悦,“那些不是乞丐,是卖报的孩子!”毕庆堂看了一眼谭央,淡淡地说,“也是一样的。”说罢,他转过脸去,倚着临江的石栏,看向江对岸。

一时,他们都找不到话说了,可是,谭央不想这么快结束这场会面,在这个她如此生疏的城市里,哪怕是再虚无缥缈的“世交”,对她而言,都是异常亲近的。她攥着自己的手腕,明明生涩的很,却做出一副老练的样子没话找话说,“毕先生最近很忙吧?”

听了她这句话,毕庆堂颇为意外的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谭央的脸顿时就红了,她敏锐的感觉到,自己好像犯了什么忌讳。只是不知,这忌讳是属于普通人之间迎来送往的,还是属于男女之间特有的纠缠伎俩。

他转过身,有些歉意的说,“是有很多事,这两个月忙的我晕头转向的,不然,早去令叔的府上拜会小姐了,谭小姐来沪这么久,未尽地主之谊,是毕某人失礼了。”他说着,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今天时间不好,中午过了一大半了,下午还和生意上的朋友有个约。这样吧,明天,明天我们出来,我带你四处转转,也不知道谭小姐有没有时间?”

一番话说得谭央很不自在,本来没那个意思,被毕庆堂一说,倒像是她求着他带自己逛上海似的。下意识的,她想拒绝,脑子里想着借口,嘴上说,“我,我明天……”“你明天有事吗?明天不行就后天,务必赏个光,好吗?”毕庆堂抢着说,说到最后一句时,言辞恳切,语气却是极温柔的。谭央略犹豫,还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那,是明天?还是后天?”听到毕庆堂的追问,她捋了捋耳边被江风吹散的头,低声回答,“后天吧。”他听后,侧过脸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世故狡黠。“你也逛了一阵儿了吧?走,我送你回去。”说罢,毕庆堂也没等谭央答应,就弯下腰捧起那一大摞报纸,朝着车子走去。吴妈拽了拽谭央的衣袖。谭央想着叫黄包车的钱都买了厚厚的报纸了,也就没有拒绝,依着吴妈的意思,跟着毕庆堂进了小车。

吴妈和司机坐在前排,后面是谭央和毕庆堂。坐在前面的吴妈高兴的大呼小叫,虽然谭央也是第一次做小汽车,却尽量保持着矜持。她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大人模样,倒是看得毕庆堂满目笑意。

“谭小姐后天想去哪儿玩?我也好提前准备准备。逛百货公司、看电影、吃西餐怎么样?”他觉得肯定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自己把行程都安排好,礼节性的随口客气一下。谭央却忽然来了兴致,挺直了腰,有些犹豫,可还是鼓足了勇气说,“镇子上一个远房的表姐来上海走亲戚,回去带了张照片,照的一点儿也不像,”说到这里,她略一顿,有些俏皮的说,“比本人好看呢!”毕庆堂听后大笑起来,爽快的应承道,“好!”谭央闻言,眼珠一转,开心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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