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洗银枪》第2/2页


第二十一章义无反顾

一个人为什麽要活下去?是不是因为他还想做一些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如果一个人自己认为绝对应该做的事却不能做,他活着还有什麽意思?井上面是个院子,现在旭日已升起。阳光中闪动着血光。有别人的血,也有铁震天和铁全义的血。铁震天冲上来时,就有一柄钢刀迎面砍下,他一只手拧住了这个人的手腕,一只手搭上了这个人的肩,虎吼一声,这个人的臂就被他撕裂。可惜这个人既不是绝大师,也不是冯超凡。厨房外摆着两张椅子,绝大师和冯超凡一直端坐在椅上,冷冷的看着。他们带了人来,有人替他们动手,以他们的身份,为什麽要自己出手对付一个受了伤的人?他们的确没有想到井底还有第三个人冲出来。无论谁在自己意料不到的事发生时,都难免会造成错误。马如龙本来想乘这个机会,给他们致命的一击。只要能击倒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他就有希望击倒另一个。.可惜他冲上来时,绝大师和冯超凡都还在数丈外。他还是扑了过去。他已决定了要这麽做,不管是成是败?他都已不能回头了。他身上穿的是套黑色的粗布衣服,蒙面的黑巾也不知在什麽时候已经被他揭下抛开很可能就是在他第一次入井的时侯。他从来没有不敢以真面目见人的感觉,也没有这种习惯。但是他现在这张脸,已经不是绝大师曾经见到过的那张脸了。现在他这张脸,天下的英雄豪杰,都没有见过。他实在不能算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中的顶尖高手,可是,他从能走路时就开始练习。马如龙的武功,或许也不能和少林、武当,那些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的门派相比,但是天马堂的武功也有他独到之处。一个人能成功,成名,而且能存在,必定有他的独到之处。尤其是轻功。天马堂的轻功纵横开阔,如天马行空,凌空下击时声势更惊人。一个土头土脑,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大家都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忽然从自己认为已经没有人的井里冲出来,向自己扑过来,身法居然如此惊人。无论谁遇到这种事,都难免觉得很吃惊,何况扑过来的还不止他一个人。铁震天也放过了自己的手,紧跟着马如龙扑了过来,一双铁掌已伸出。他的对象却不是绝大师,也不是冯超凡。他忽然一把抓住了马如龙的腰带,食中两指骨节凸出,抵住了马如龙後腰的穴眼,虎吼一声,将马如龙从他头顶反揄过去,抡到他的身後。他一定要阻止马如龙。因为他已看见绝大师一双鹰爪般的手已由暗青变为暗红。连手臂上的每一恨青筋都变成红的,就像是秋日夕阳下时那种又凄艳,又暗淡的颜色。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三阳绝户手的可怕,他自己有过这种惨痛的经验。他不能让马如龙冒险。绝大师本来已霍然长身而起,又慢慢的坐下,冷冷的望着他们!“这个人是谁?”“是个朋友。”“想不到你居然也有朋友。”铁震天狂笑:“铁某虽然杀人无算,结仇无数,朋友却绝不比你少,像这样的朋友,你更连一个都没有。”绝大师又冷冷的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转向刚刚站起来的马如龙:“你真是他的朋友。”“是的。”“你真的要为他拚命?”马如龙道:“我拚的是我自己的命,我还有一条命可拚。”他没有故意要改变自己的声音,可是他的声音已经变了。绝大师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所以又问:“你知道我为什麽一定要追他的命-”马如龙不知道。绝大师再问:“你知不知道“兄友弟恭,孝义无双”杨家三兄弟?”马如龙知道。杨家三兄弟是河东武林大豪,世代钜富。兄弟三个人,就好像是一个人,有钱,有名,有势,豪爽,义气,孝顺。兄弟三房,都住在一个庄院里,轮流供养他们的双亲。绝大师的神色沉重,又说道:“你知不知道他们三兄弟的全家大小二十九口男人,都已在一夕间死在铁震天的刀下?十七位妇女都被他卖到边防的驻军处去做营奴。”铁全义忽然大叫:“你知不知道他为什麽要这麽做?”他的呼声凄厉:“你知不知道杨家三兄是用什麽法子对付我的父母妻子儿女的?”绝大师冷笑!“那是你的报应!”“那也是他们的报应。”铁震天道:“杨家的男人都是我杀的,女人都是我卖的,跟别人全无关系。”他指者绝大师带来的那些人,那些还在虎视眈眈,等着要他命的人。“这些人当然都是杨家的亲戚朋友兄弟,都知道我已伤在你的三阳绝户手下,也都知道杀了我是件立刻就可以成名露脸的事,你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侠,所以才没有跟他们抢这笔生意。”绝大师居然不否认。铁震天厉声叫道:“但是,我还没有死,他们想要我的命,还不太容易,我至少还可以先把他们其中三五个人的恼袋拧下来!”绝大师冷冷道:“他们求仁得仁,为朋友复仇而死:死亦无憾,我既不能阻止,也下必阻止。”铁震天道:“你想不想要我索性成全了他们?”他抬手指着马如龙:“我做的事,跟这个人全无关系,只要你放走他,随便你要谁来割我的头颅,我也绝不还手。”绝大师又冷冷的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转向马如龙!“今日之前,我好像从未见过你,”绝大师道:“你看来并不像是个恶人。”马如龙只听,不说,不问也不否认。绝大师又道:“你是几时认得铁震天的。”马如龙道:“不久。”绝大师道:“不久是多久?”铁震天插嘴道:“他认得我还不到一天。”绝大师叹了口气:“才认得一天就肯为别人拚命,这种人的确不多。”也忽然对马如龙挥了挥手。“你走吧。”马如龙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绝大师也盯着他看了半天,才问:“你不走?”“我不走。”马如龙斩钉截铁地道:“绝不走。”铁震天又大吼。“他要走,马上就走。”“要我走只有一个法子。”马如龙的声音居然很平静,坚决而平静,“把我杀了,抬我走。”绝大师冷冷道:“要杀你并不难,刚才如果不是有人拉住你,现在你已经被抬走。”“我知道。”“你一定要被人抬走?”“一定。”“为什麽?”“不为什麽。”这句话已经不太对了。一个人可以“不为什麽”去交一个朋友,不计利害,不问後果,也没有目的。可是等他交了这个朋友之後,他为这个朋友做的,已经不是“不为什麽”了,而是为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为了一种有所必为,义无反顾的勇气和义气,为了一种对自己良心和良知的交代,为了让自己夜半梦时不会睡不着。为了要让自己活着时问心无愧,死也死得问心无愧。不为什麽?为了什麽?成又如何?败又如何?生又如何?死又如何?成也不回头,败也不回头,生也不回头,死也不回头!不回头,也不低头!
第二十二章绿雾非雾

马如龙抬起头,阳光正照在他脸上,这张脸虽然已经不是一张美男子的脸,已不足令少女倾心,但是无论谁看着他时,表情都会显得十分尊敬严肃。铁震天正在看着他。“这交易本来很不错,而且已经诙成了,你为什麽不答应?”“因为我也要跟他们谈个交易。”马如龙道:“我的交易比你的还好。”“什麽交易?”绝大师问:“还有什麽交易比他这交易更好?”“他想用他们的两条命,来换我的一条命。”马如龙笑了笑:“这是亏本生意,我不做。”“你的交易怎麽做?”“用一条命换他们的两条命。”绝大师冷笑。“这交易谈不成。”“为什麽?”“没有人能够用一条命换他们这两条命。”绝大师冷声道:“没有人的命这麽值钱。”“有一个人。”马如龙说:“我知道最少有一个人。”“谁?”“马如龙!”听到这名字,绝大师的瞳孔立刻收缩。马如龙的瞳孔也在收缩。“我知道你们最想找的一个人并不是铁震天,而是马如龙。”绝大师承认。“用马如龙的一条命来换他们两条命,能不能换得过?”“能?”绝大师尽量控制着自己:“只可惜谁也找不到马如龙。”“有一个人能找得到。”马如龙道:“最少有一个人能找到。”“谁?”“我!”马如龙也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只要你放他们走,我保证,能够把马如龙交给你。”铁震天忽然大笑!“你是个好朋友,这也是个好交易,只可惜这交易也做不成的。”他的笑声嘶裂:“因为谁也不会相信你说的鬼话。”绝大师不理他,马如龙也不理他。两个人面对着面,你盯着我,我盯着你,收缩的瞳孔如尖钉。马如龙一字字道:“你应该看得出我说的不是鬼话。”“我看得出,”绝大师断然道:“可是我不能先放他们走。”“你信不过我?”绝大师道:“只要你交出马如龙,我立刻放人。”冯超凡立刻应声:“我保证。”马如龙冷笑:“你们信不过我,我为什麽要相信你们?”“因为我是冯超凡,他是绝大师,你只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这句话本来不能算是回答却又偏偏是最好的回答。“你要谈成这交易,只有照我们的话做。”绝大师道:“否则我们就先杀铁震天,再杀你?”他的话已说绝。他本来就是心绝情绝赶尽杀绝的人!马如龙别无选择。“好,我相信你。”他握紧双拳:“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你就是马如龙?”“我就是!”他就是马如龙,他把他自己交了出来,他出卖了他自己。如果有人问他:“为什麽?”他自己也无法回答。因为他已不能再说:“不为什麽。”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麽?是因为一时的冲动?是因为满腔的热血?还是因为一种谁都无法解释的义气和勇气?马如龙还是抬着头,阳光还是照在他脸上。“你认不出我,因为我的脸已经破人修整易容过,”马如龙道:“我在这里用杂货店做掩护已经躲了很久。”他不能把他真正的面目给他们看,因为他自己也无法恢复他本来的面目。因为玉玲珑的玲珑玉手已经把他的脸从皮肤下改变了。他也不能说出这一点,因为他不能连累别人。但是他说的是真话,每一句都是。所以他问:“现在你们是不是已经应该放他们走!”绝大师看着冯超凡,冯超凡看着绝大师。两个人脸上都完全没有表情。“你看怎麽样?”绝大师问。“你看呢?”冯超凡反问:“如果他真是马如龙,他有什麽理由要为了铁震天出卖自己?”“没有理由。”绝大师道:“完全没有。”铁震天忽又大笑。“我早就知道你骗不过也们的,我早就知道谁也不会相信你的鬼话。”他笑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马如龙也想笑,拚命的想笑出来,大笑一场。他笑不出。他说的不是鬼话,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每一个字都是真话,却偏偏没有人相信!这种事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应该让人把眼泪都笑出来?如果他笑出了眼泪,他的眼泪是种什麽样的泪?铁震天还在笑,好像已经快要笑得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如果笑出了眼泪,他的眼泪又是什麽样的泪千.“你只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无名小卒而已,我却是“翻天覆地”的大盗铁震天,就算你有十条命,也换不过我的一条命,你还是快走吧。”马如龙没有走。铁震天的笑声忽然结东,忽然大吼:“你的交易既然谈不成,你为什麽还不快走?”“因为他是你的朋友,你的朋友都是好朋友,”绝大师冷冷道:“所以他决心要陪你一起死在这里。”铁震天霍然转身,盯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恐惧愤怒之极的表情。“你说过让他走的。”“我说过。”“现在你是不是又不肯让他走了?”“不是我不让他走,”绝大师道:“是他自己不肯走。我从不做勉强别人的事,所以谁也不能勉强要他走,如果有人一定要勉强让他走,找就先杀了那个人。”铁震天瞪着他,眼角都似已将睁裂。“我明白了,我明自了,”他的声音凄厉,“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你明白了什麽?”铁震天咬紧牙,握紧拳:“你虽然心胸狭窄,心狠手辣,我还是把你当做个人,你是非不分,冤杀无辜,我也还是把你当做个人,我铁震天纵横一生,杀人无算,有时也难免会冤枉好人,被人冤枉又算得了什麽,就算被人砍下头颀,乱刀分尸,也算不了什麽。”他厉声接着道:“但是现在我才知道,你根本不是人!”绝大师冷冷的听着,忽然问:“你是想看着你的这位朋友先死?还是想让你的朋友看着你先死?”.铁震天怒吼,身子忽然扑起,向绝大师扑了过去。他的力已将竭,可是这一扑之势,仍然有狮虎之威。就在这时,院子里忽然起了一阵清悦如铃的尖声:“大家都活得好好的,为什麽要死呢?”笑声响起时,墙外已经有一阵淡淡的烟雾飘进了院子,看来竟仿佛是碧绿色的,带着种茉莉花的香气。等到她这两句话十四个字说完,雾已经变浓了,浓如炊烟,绿如翡翠。这不是烟,更不是雾。世上根本没有碧绿色的雾,可是看起来又偏偏是雾。就好像马如龙明明是马如龙可是看起来又偏偏不是马如龙
第二十三章不老实的老实人

铁震天那一扑,本来已经是他最後的一击,生死都在这一击,他已抱定必死之心。可是他没有死,因为他根本没有扑过去。这一次是马如龙拉住了他的腰带。绝大师本来已准备迎上来的,也没有迎上来。笑声一起,绿雾飘散,他的动作忽然停顿,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然後他就已看不见铁震天。这一阵绿雾就像是从魔童嘴里吹出来的,小小院子忽然间就已被笼罩,除了这一片雾外,什麽都看不见了。这时候马如龙已经带着铁震天回到了他的杂货店。经大师地们什麽都看不见,马如龙当然也看不见。但是他毕竟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陶保义的家他也来过。也的顾忌也没有绝大师他们那麽多,他不怕被暗算,也不怕撞破头。一个本来已经准备要死的人,还怕什麽?所以他回到他的杂货店。睡得早的人,通常也起得早。附近都是早睡早起的人家,平常在这个时候,杂货店早就开门了。今天却是例外。马如龙带着铁震天,从旁边一条窄巷绕到杂货店的後店,从後墙跳进去。铁震天显得很衰弱,刚才那一击,虽然没有击出,可是他已将力气放出,放尽。马如龙拉着他走,他只有跟着走,但是他并没有忘记他的兄弟。铁全义虽然不是他的亲兄弟,但是多年以来,他们出生入死,同生共死。他们之间,也已有了种比血还浓的感情。“我不能把他留在这里,”铁全义道:“我们一定要回去把他带出来。”现在回去已来不及了。“他们要的不是他,是你。”马如龙道:“你还没有落入他们的手里,他们绝不会对付他。”这杂货店的後院,格局也跟陶家的後院差不多,只少了口井,多了一间屋子。张老实住的屋子。屋子的门开着,张老实不在屋里,也不在厨房里。谢玉仑在,仿佛已真的睡着,马如龙悄悄的推门进去,没有惊动她。也让铁震天在他平日常坐的那张旧竹椅上坐下,又到前面去把一桶盐,一箩生鸡蛋都提了进来……张老实也不在店里。吞下一大把盐和两个生鸡蛋之後,铁震天才问:“这就是你的杂货店。”“嗯。”“床上这个女人是谁?”铁震天又问:“是你的老婆?”马如龙不能回答。他不想骗铁震天,可是他也不知道是应该承认?还是应该否认。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怎麽说。铁震天也没有再问,忽然叹了口气。“你不该把我带回这里来,绝对不应该。”“我一定要把你带回这里来。”“为什麽?”马如龙道:“因为这里有个人说不定可以治好你的伤。”铁震天眼睛发出了光。他不能不兴奋,只要有人能治好他的伤,他就有把握可以对付绝大师。就因为他一直对自己太有信心,太有把握,所以他才会以掌力和绝大师硬拚。但是现在他已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谁能治得好我的伤?”这句话他正想问,还没有问出来,一直沉睡着的谢玉仑忽然说:“你实在不该把他带回来的,因为这里根本没有人能治好他的伤,除了谢家的人之外,谁也治不好他的伤。”“可是你……”谢玉仑忽然张开眼,瞪着他。“我不是谢家的人,我只不过堤这个杂货店的老板娘。”还是同样的话,同样的意思。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逼马如龙说出真象的机会,她当然不肯放弃。铁震天忽然站起来,又吞了一把盐,两个蛋。“我走。”他真的要走了。他纵横江湖二十年,当然已看出这其中一定别有隐情,他不想让马如龙为难。谢玉仑不让马如龙开口,抢着道:“你本来早就应该走了。”想不到铁震天却又坐下去!“我不能走。”“为什麽?”问话的人是谢玉仑,铁震天的回答却是对马如龙说的。“我留在这埋,他们来找你的时候,我还可以帮你跟他们拚一拚。“找我?”马如龙问:“他们会来找我!”“现在他们第一个要找的人是你。”马如龙不懂。铁震天又叹了口气:“你真的认为他们不相信你说的话?”马如龙道:“你认为他们相信!”铁震天道:“绝对相信。”马如龙道:“他们为什麽不承认?”铁震天道:“因为他们如果承认你说的是真话,承认你就是马如龙,他们就得放我走。”他冷笑:“既然我们都已落在他们掌握中,谁也逃不了,他们为什麽要承认,为什麽要放走我?”马如龙怔住。现在他已经不想笑了,现在他才知道,江湖中人心的险诈,绝不是他所能想像得到的。谢玉仑一直在盯着他,忽然挣扎着坐起来。“你就是马如龙?”她的声音已嘶哑:“你就是那个阴险恶毒,无恶不作的马如龙?”马如龙只觉得胸中忽然有一股气踊上来,是血气,也是怒气。“不错,我就是马如龙。”他的整音也已嘶哑:“我就是那个无恶不作的马如龙。”铁震天怔住。近年来,世上已经很少有能够让他惊怔的事,可是,这个女人明明应该是马如龙的妻子,为什麽不知道马如龙就是马如龙?谢玉仑仿佛也已怔住,过了很久,才叹出口气:“你不是那个马如龙。”“我是。”“你不是,绝对不是。”谢玉仑道.“那个马如龙阴险恶毒,什麽事都做得出。”她的声音忽然又变得温柔:“可是我跟你在一起已经有三个月另二十一天,我看得出你绝不是个坏人。”马如龙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话,他的咽喉仿佛已被塞住。现在他已习惯被人侮辱,被人冤枉,别人的同情与了解,反而让他难受。就在这时候,前面的杂货店忽然有了声音,张老实的声音。马如龙仿佛不愿再面对谢玉仑,所以立刻冲了出去。张老实果然在店里,正在整理杂货,好像准备开店的样子。马如龙盯着他:“你回来了。““我没有回来,”张老实道:“我根本没有出去过,怎麽回来!”他真的没有出去过?刚才他明明不在屋里,也不在厨房里,店里也没有其他的人。张老实道:“刚才我在上茅房。”刚才他也没有上茅房,他要去方便的时侯,总是把茅房的门从里面拴起来。刚才茅房的门却从外面拴上的。马如龙已学会注意这些小事,因为他已知道,有很多大事,都是从小事上看出来的。他忽然发觉,这个老实人,也很不老实。
第二十四章老主顾与大主顾

一家杂货店在开门之前,总有很多事要准备,有很多杂货要清理。张老实正在做这些事。一个经营杂货店已经十八年的人,店里如果忽然少了一大桶盐,一大箩鸡蛋,他绝不会不知道。张老实好像根本没有发现。昨日午後有雨,巷子的泥泞还未乾。他脚上也有泥,也没有乾透。刚才他是不是出去过?到那里去了?为什麽不肯承认?马如龙忽然发现他非但不太老实,而且很神秘,很奇怪。这已经是马如龙第二次有这种感觉。张老实已经准备开门了。他正想拔起门上的栓,马如龙忽然道:“今天我们休业一天。”张老实歪着头想了想,才问道:“今天是不是过节?”“不是。”“今天我们家里有喜事?”“没有。”“那麽今天我们为什麽不开门?”马如龙既不能把真正的理由说出来,也编造不出别的理由,他不是个善於说谎的人。“因为我是这里的老板。”马如龙道:“我说今天不开门,就不开门。”张老实又歪着头想了想,这理由虽然根本不是理由,他却不能不接受。可是屋里却有人反对。“今天我们还是照常开门,他说的话不算数。”这是谢玉仑的声音。马如龙冲过去,已经有点生气了。“我说的话为什麽不算数?你为什麽要管我的闲事?”“不是我要管,是你这位朋友要我管的。”铁震天道:“因为今天你这杂货店一定要开门,非开门不可”马如龙想不通。“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我是马如龙,是这杂货的老板,随时都可能来找我,我为什麽还要开门放他们进来?”“就因为他们知道你在这里,所以你非开门不可。”“为什麽?”“因为杂货店若是不开门,他们就一定会闯进来。”铁震天道:“现在我们将门户大张,他们反而摸不透我们的虚实,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谢玉仑冷冷的接着道:“看来这地方每个人好像都比你想得周到得多。”马如龙只有闭上嘴。他不能不承认,谢玉仑和铁震天想得都此他周到,可是张老实呢?难道这个从来没有在江湖中走动的老实人也想到了这一点。四块门板都已经卸了下来,杂货店已经开门了。张老实拿了把破扫帚,把门里门外都扫得干干净净,就好像已经知道有贵客要临门,特别表示欢迎。巷子里听不到一点动静。铁震天忽然问道:“在外面扫地的那个人,就是你的伙计?”“是。”“他是个什麽样的人?”“是个老实人。”马如龙觉得自己好像在骗自己:“他的名字就叫张老实。”铁震天眼里闪着光。“我喜欢老实人,”他的话中显然别有深意,“只有老实人,才能骗得过那些奸诈多疑的阴险小人。”他又冷笑:“那位名满天下的正直君子绝大师,就是个奸诈多疑的阴险小人。”马如龙了解他的愤怒。“他相信你就是马如龙,他还是可以先杀铁震天,再杀马如龙,如果他敢这麽做,我反而佩服他。”铁震天冷笑:“可是他不敢,因为他不敢当着别人的面,做出食言背信的事,他要让天下人都确信他绝对是个嫉恶如仇的正直君子。”他用力握紧双拳:“我只恨不能将这样的君子刀刀斩尽,个个杀绝。”谢玉仑忽然叹了口气。“只可惜这样的君子你连一个都杀不了,你自己反而快死了。”这是事实,谁也不能反驳。事实为什麽总如此无情?如此残酷?谢玉仑又道:“就算他们现在摸不透这里的虚页,还不敢轻举妄动,但一定已将杂货店包围,你们也休想冲得出去。”她的声音中带种很奇怪的意味,也不知是怜悯?是悲伤?还是讥诮?“所以你们只有在这里等,我也只有陪着你们在这里等,反正他们迟早会来的,说不定现在就已准备先派人来刺探这里的虚实。”谢玉仑道:“要刺探这里的虚实并不难,因为这里是个杂货店,任何人都可以来买东西。”她淡淡的接着道:“等他们来的时候,我好像也只有陪你们一起死。”这也是事实,不容争辩,无可奈何的事实。谢玉仑盯着马如龙。“我不管你以前是不是真的做过那些事,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她问的这句话就像鞭子:“你让我这麽样不明不白的陪你死,你自己心里能不能问心无愧?”话已经问出来,鞭子已经抽在马如龙身上。不能,他问心不能无愧!“我可以告诉他们,你是无辜的,”马如龙嗫嚅道:“我可以先把你送走。”“你能把我送到那里去?他们会相信我是无辜的?”她冷冷的问:“你要我像野狗般被他们捉去,受他们拷打盘问?”马如龙只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被拷打鞭挞。“你要我怎麽做?”“我只要你还我几样东西。”“还你什麽?”“还我真面目,还我的武功。”谢玉仑忽然变得愤怒而激动:“这些东西我也不知是被你用什麽法子骗走的,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的话,现在你就应该全部还给我。”马如龙没法子还给她。他不敢面对她,不敢抬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贼,他希望她手里真的有条鞭子。他宁愿被抽打,被鞭挞,他宁愿忍受最酷毒的苦刑,也不愿良心负疚。就在这时,铁震天忽然沉声道:“看来你们的杂货店已经有主顾上门了。”今天来的每一个主顾,都可能是绝大师派来刺探他们的人。铁震天额上青筋凸起。“你去看看他是来买什麽的?是真的来买杂货?还是想来买我们的命?”来的是那挺着大肚子的小媳妇。马如龙已经听见她的笑声,她不但是附近最爱管闲事的人,也是这里最爱笑的人。她笑,因为她心情愉快,他愉快,因为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新的左命。马如龙并没有出去看,他对她很是放心。“她是个老主顾,每天都来。”“每天都来的?来买什麽?”“来买红糖。”马如龙道:“她总认为红糖就像是人叁一样,不但滋补,而且能治百病。”买不起人叁的人,只好买红糖,人叁和红糖同样都是种心理上的寄托,就好像有的人信神,有的人信佛一样。但是今天她却不是买红糖的,马如龙已经听见她在跟张老实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奇怪。”她吃吃的笑着:“因为我今天不买红糖。”“你实什麽?”张老实在问。“买盐。”杂货店里卖盐,每家人都要用盐,天天都有人来买盐,这一点都不奇怪。“你要买多少?”张老实又问。“今天我们家要腌肉,腌得越咸,越不会走味。”小熄妇好像特地解释她买盐的理由:“我要买三十斤盐。”杂货店里天天有人来买盐,却很少有人一下子就来买三十斤。普通一家杂货店,最多也不过有三、四十斤盐。铁震天额上的青筋更粗。“你要她进来。”他压低声音道:“她不肯进来,就抓她进来。”马如龙没有动。“你为什麽不去?”“她是个大肚子。”马如龙道:“我不能对一个有了孕的女人做这种事。”“就算你明知她是那个伪君子派来的,你也不能做这种事?”“我不能。”这些事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能去做,不肯去做。宁死也不肯。铁震天盯着他,忽然长长叹息:“你真的是个好人,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像你这种人,现在已经不多了。谢玉仑忽然也轻轻的叹了口气:“像他这样的人,我也没见过。”张老实已经告诉她:“店里的盐已经卖光,你最好晚上再来。”小媳妇临走的时候还在笑,一家杂货店里居然没有盐卖,真是件可笑的事。铁震天道:“你让她走,就等於已告诉绝大师我在这里,更把盐都留给我。”马如龙也知道这一点。铁震天道:“所以我保证你这杂货店今天生意一定很好,很快就会有第二个主顾上门的。”他没有说错。没过多久,第二个主顾已经上门了。第二个主顾是个大主顾,一进门就说:“我想来买点东西。”这个人的声音嘶哑低沉“你们有什麽,我都想买。”“每一样都买?”“每样都买。”这人道:“每一样我都要全部买下来。”
第二十五章死巷

这是个大主顾,是笔大生意。生意就是生意,你有东西要卖,别人就可以买,别人要买什麽?你就得卖什麽,别人要买多少,你就得卖多少。马如龙看得出铁震天的脸色已经变了。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也变了。只可惜他看不见张老实的脸色,只听见张老实在说:“我们这家杂货店不能算太大,也不能算太小,店里的货不能算太多,也不能算太少,你一个能全部搬得走?”“我可以叫人来搬,”这位大主顾说:“只要你开出价钱,我就付,就去叫人来搬东西。”叫人来搬,叫什麽人来?是真的来搬货?还是来要命的?马如龙没有冲出去对付这位大主顾。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外面的那个老实人一定有法子可以对付的。张老实已经在说:“我只不过是这杂货店里的伙计,这麽大的生意,我做不了主。”“谁能做主?”“我们的老板。”“你们的老板在不在?”“在。”张老实道:“就在里面,你可以进去问他。”“我不进去,你叫他出来。”“你为什麽不进去?”“他为什麽不出来?”这位大主顾的态度很绝。张老实的回答也很绝:“因为他是老板,不管是大老板,还是小老板,多多少少都有点架子的。”大主顾好像不高兴了:“他不出来,我什麽都不买。”张老实忽然说出句更绝的话。“现在你不买也不行了,”他说:“所以你非进去不可。”铁震天一直在很专心的听着他们说话,眼睛里一直带着思索的表情。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小,在里面每但字都可以听得很清楚,他本来用不着这麽专心去听。他一定是在分辨这位大主顾说话的口音,以前他一定听过这个人说话。马如龙正想问他,是不是知道这个人的来历,铁震天已经说了出来。“王万武?”他的声音略带紧张:“小心你那伙计的两条臂。”武林中只有一个王万武,他的分筋错骨手,大力鹰爪功,独步江湖,他的心之狠、手之辣,也跟他的武功同样有名。只要他一出手,就必定是对方的重要关节,跟他交过手的人,不死也得残废。现在他已经出手,铁震天的警告已经太迟了,马如龙已经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很轻的声音晋,但却很刺耳,从耳朵一直刺入心里。一直刺入胃里,一直刺入骨头里。马如龙只觉得胃部在收缩痉挛,自己的关节仿佛也酸了。不管张老实是不是个真的老实人,总是他的伙计,已经跟他共同生活了三个月另二十一天。奇怪的是,他只听见了骨头碎裂声,并没有听见惨呼整。只有两种人能够忍受这种痛苦而不叫出来,一种是骨头奇硬的硬汉。另外一种是死人,或者是已经晕过去快要死的人。马如龙想冲出去,铁震天也想冲出去,但是他们还没有出去,外面已经有个人进来了。这个人是倒退着进来的。这个人左臂右肘的关节都已被拧断。这个人已疼出了满脸冷汗,满身冷汗,却还是忍耐住不肯叫出来。这个人是条硬汉,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王万武是条硬汉。这个人居然不是张老实,是王万武!以分筋错骨手,名震武林的淮南第一高手王万武,曾经折断过无数英雄手臂的王万武。现在他的臂竟已被人拧断,被一个杂货店的伙计拧断。他死也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铁震天与马如龙也不能相信。但是本来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发生了,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王万武脸上昀表情不但惊讶痛苦,而且害怕,他一生从未如此害怕过。可是这个杂货店伙计的出手却让他害怕了。分筋错骨手,大力鹰爪功,是淮南鹰爪王的独门绝技。他是鹰爪王的嫡系子弟,也是淮南门的第一高手。可是他一出手,就被制住,这个杂货店的伙计竟在一招之间就封死了他的退路,拧断了他的骨节。他一步步向後退,从挂着破布门帘的小门里退入屋子。门帘又落下。他已经看不见那个平凡老实,猥猥琐琐的伙计,可是,他也没有看见这屋里的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痛悲惨,已经什麽都看不见了。铁震天忽然站起来,一把拉住他,把他按在那张旧竹椅上。王万武应该认得铁震天的,他们曾经是朋友,後来又变成了死敌,死敌比朋友更难忘记。但是他没有看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铁震天,他好像根本没看见有个人站在他面前。他还在流汗,一颗颗比黄豆还大的冷汗珠子,不停的从他脸上往外冒。“那个人是谁?”他的声音就像是在做噩梦:“那个人是谁?”这问题也正是铁震天同样想知道的,他转过头去问马如龙:“你那个伙计究竟是什麽人?”马如龙无法回答。他只知道他的伙计叫张老实,是个胡里胡涂的老实人。过去既没有辉煌的往事,将来也没有远大的前程,好像已经只有在这个破烂的杂货店里混吃等死。这麽样一个人,怎麽能在一招间制住名震武林的王万武?马如龙也不知道。这个杂货店的老板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老板了,伙计当然可能不再是以前那个伙计。马如龙已经想到这一点,但是他也想不出这个伙计是什麽人。他真的想不出。王万武脸上还在冒冷汗,嘴里还在喃喃的问刚才他已不知问过多少遍的话。铁震天忽然一个耳光掴了过去,掴在他脸上。王万武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来都没有挨过别人的耳光。他本来是在噩梦中,这个耳光使他骇然惊醒。他终於看见了面前这个人,往日的思想和回忆立刻从他心中涌起。“是你!”王万武道:“你……你在这里。”“是我。”铁震天无疑也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往事,“你本来就应该知道我在这里。”王万武看着他,眼色忽然变得痛苦而悲伤。“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想要你的命,因为我对不起你,出卖过你,所以我反而更恨你。”这句话说得也很绝,却是真话。如果你也曾经出卖过别人,你一定也会像他一样,反而会恨那个人,想要把那个人置之於死地。因为他活着,你的心就会永远不安,永远会觉得有愧疚在心。你恨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你自己。王万武又道:“十年前,我出卖了你,就因为那时我已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生怕你知道,所以,才想借别人的刀来杀你。”“我知道。”你既然知道,那时为什麽不杀了我?”王万武的神色痛苦,“我宁愿死在你的手里,那时你若杀了我,我也不会有今天了。”这也是真话。能死在翻天覆地的大盗铁震天的手里,至少此败在一个杂货店的伙计手下好些。他败得太惨,太痛苦,铁震天了解这种痛苦。往日的思想都变成过去,“兔死狐悲”的悲伤却是永远存在的。外面已经很久没有动静,就好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张老实也没有进来,现在一定还像是真的老实人一样,坐在前面的杂货店里,还是没有任何人能看出他是个身怀绝技的绝顶高手。他究竟是谁?为什麽陪马如龙躲在这杂货店里?马如龙忽然冲了出去,他比铁震天更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张老实果然还是老毛实实的坐在他平时坐的那张破椅子上。这个杂货店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外面的情况却跟平时不同了,平常在这个时候,巷子里已经很热闹,晾衣服的女人,顽皮的孩子,到处撒尿的猫狗,现在都已经应该出来了。这条巷子虽然贫穷肮脏,但却永远都是生气勃勃的。现在这条巷子里却连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没有动静,没有声音,这条生气勃勃的巷子,现在竟像是已经变成了一条死巷。
第二十六章死地

杂货店里没有柜台,一张摆着本帐簿和一个钱箱的旧书桌就算是柜台。马如龙在木桌旁一张板凳上坐下,看着张老实。张老实一直是个反应迟钝的人,脸上很少有表情。现在还是这样子。如果有人说他刚才在一招间就击败了淮南第一高手王万武,谁也不会相信。他这张脸是不是也被玲珑玉手玉玲珑易容过?……他本来是谁?……能在一招间击败王万武的人有几个?马如龙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叫出了一个人名字。“大婉。”“大碗?你要大碗?”张老实脸上绝没有丝毫异样的表情:“碗都在厨房里,你是不是要我去拿给你?”“我说的大婉是一个人。”“哦?”“你没有见过她?”“我见过的大碗都是碗,不是人。”马如龙叹了口气,慢慢的站起来,忽然出手,食中二指去抉他的双眼。张老实的眼睛闭了起来。这就是他唯一的反应,除了眼睛外,他全身上下都没有动。马如龙当然也没有真的下毒手。他忽然发觉自己很笨,张老实就算真的是个老实人,一定也知道他绝不会真下毒手的,用这种法子,当然试不出他的功夫。问也问不出,试也试不出,应该怎麽办呢?马如龙还不知道应该怎麽办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又有主顾上门了“笃,笃,笃”,木杖点地的声音,很远就可以听见。来的是两个人,两个人都是跛子,都拄着拐杖,只看他们的上半身,就好像是一个人。两个人的衣着,神态,容貌,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都有一条别曲扭斜,发育不良的腿,软软的挂在半空中,就好像有人把他们本来一条腿锯断了,把另外一条婴儿的腿接上去。看来有说不出的丑陋怪异。可是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而且充满了自尊自信。两个人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一个人的缺陷,是在左腿,另一个人的缺陷,是在右腿。马如龙立刻想到了一个在武林中流传已久的故事,两个已迹近神话般的人物。在极北的星宿海,有一对天生残废的孪生兄弟,一位叫天残,一位叫地缺。他们的性情偏激怪异,武功也同样怪异,他们所收的门人子弟,也都是跟他们一样的天生残废孪生子。江湖中人大多都知道他们,却很少有人能见到他们。星宿海的门徒一向很少过问江湖中的事,几乎从来没有人来到过江南。跟传说中不同的地方是星宿海的子弟装束都非常怪异华丽,有的人身上甚至穿着真是用珍珠缀成的珍珠衫,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使得他们更喜欢炫耀做作卖弄。这两个人的穿着都很平实,和一般正常人没什麽两样。星宿海的子弟都一定要等到艺成之後才能入江湖,等到他们的师长已经认为他们有把握能不败的时候。残废练武本来就比正常人困难,他们能入江湖时年纪通常都已不小。这两个人却都是年轻人,最多只有二十三四。难道他们在这种年纪就已练成星宿海的独门绝艺?已经有把握能不败?这些虽然只不过是传说,但是一种已深入人心,根深柢固的传说,往往此真实的事更“真实”,更容易被人接受。木杖点地的声音已停止,人已在杂货店里。马如龙转身面对他们,心里虽然已认定他们是星宿海门下,却还是问:“两位来买什麽?”“我们什麽都不买。”缺左足的人先开口,缺右足的人接着说:“我们只不过想来看看,你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居然能把王万武留住,是用什麽法子留住的?”他们说的话既没有虚假也没有一点矫情做作。“我姓孙,名孙早,”缺左足的人道:“他是我的孪生兄弟,叫孙迟。”“因为我出世时比他迟了一点。”他们的名字也很平实,也不像传说中星宿海门人那麽故弄玄虚,故作神秘。孙早又道:“我们是孪生人,又天生畸形,这种人通常都喜欢冒称为星宿海门下。”孙迟接着说:“所以你一定也认为我们是星宿海门下。”“但是你错了,”孙早道:“我们和星宿海别无关系。”“十年前我们曾经到星宿海走过一次,”孙迟接道:“我们也想找到传说中的异人,传给我们一点能够无敌於天下的绝艺。”“可惜我们失望了。”“那里只不遇是一片荒无人烟的穷荒之地,夏日酷热,冬日苦寒,任何人都很难生存。”“我们告诉你这些事,只不过要你知道,我们的武功,都是我们自己苦练出来的。”“所以你如果也想留下我们,不必有任何顾忌。”马如龙一直在听,听他们说完了,心里忽然有很多感触。他们都是年轻人。他们不做作,不卖弄,不虚伪,不矫情,他们要自己闯出自己的名声,绝不倚赖任何人。他们虽然残废,但是绝没有一点自卑,并不自暴自弃。马如龙不想和这样的年轻人为敌。“我不想留下你们。”他说:“你们随时都可以走。”他们没有走,兄弟两人都在用同样的眼色看着也,一种很奇怪的眼色,先开口的还是孙早。“我们也看得出你没有把我们当怍仇敌,”孙早说:“如果你是别人,我们说不定会结个朋友。”“你实在不是个险的小人,”孙迟道:“只可惜你是马如龙。”兄弟两人,同时叹了口气,同时转过身,“笃”的一声,以木杖点地,准备走了。他们好像也不想跟马如龙为敌。但是他们也没有走出去。他们的身子刚移动,胁下的木杖刚刚点在地上,张老实的手已扬起。马如龙只听见一阵极尖细的急风破空声,两根木杖就忽然从中折断,两样东西随着断折的木杖落下,竟是两颗花生。张老实喜欢喝酒。花生是最普通,也是最好的下酒物。张老实的桌子上总是摆着一堆花生,但是从来也没有人想到他能用花生打断坚实的木杖。用钢刀去砍,都未必能砍断的木杖。孙早兄弟也没有想到。他们虽然没有跌倒,他们用一条腿站在地上,还是站得很稳,就像是钉在地上的一样。可是他们脸色已变了。马如龙的脸色也变了。“你想干什麽?”“我想留下他们。”张老实仍然面无表情:“你不想,我想。”马如龙没有再说为什麽。就在这一瞬间,他已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脚尖,嘴角,眼角,每一个感觉最灵敏的地方,都同时起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忽然同时变得僵硬麻木。也就在这一瞬间,孙早兄弟的身子已凌空跃起,向外面窜了出去。他们虽然是残废,可是他们的身子掠起时,不但姿态优美,而且快如鹰隼。他们虽然是残废,可是他们的轻功之高,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但是他们落下来时,还是在这个杂货店里,一落下来,就无法再跃起i因为他们兄弟两个人身上,都至少已有四处穴道被封死。八九颗花生随着他们的身子一起落在地上。真正的内家高手,飞花摘叶都可以伤人,当然也同样可以用花生隔空打穴。只不过从来也没有人能看出张老实是这样的高手,从来也没有人能想得到。张老实是怎麽出手的,孙早兄弟是怎麽倒下去的?马如龙都没有看见。他的视觉已模糊,整个人都已变得麻木迟钝。他也没有看见张老实站起来走过去,从孙早兄弟身上搜出了一瓶药。直到张老实把这瓶药灌入也嘴里,他才渐渐恢复清醒。张老实仍然别无表情,只淡淡的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为什麽要留下他们了?”马如龙已经知道。有些事他虽然没有看见,却已经知道,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是用不着亲眼看见也一样会知道的。他知道他已经中了孙早兄弟的毒,一种看不见,也感觉不出的无形无影的毒。也们说的也许确实是真话,只有真话才能使别人变得大意疏忽。就在他对他们已经没有敌意时,他们放出了这种无形无影的毒,就正如有些人已经把某些人当作朋友时,才会被出卖一样。马如龙并不是完全不了解这些事,可是他能开口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放他们走。”他说:“现在就放他们走。”张老实忍不住要问:“为什麽?”“因为我是马如龙,因为他们做的只不过是他们自觉应该做的事。”因为他们还年轻。年轻人做事往往都是这样子的,因为他们要成名,要做一个成功的人。这不是他们的错。一个年轻人想要成功,想要成名,绝不是错。孙早兄弟走的时候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再看马如龙一眼。马如龙也没有再去看他们,他不愿再增加他们心中的愧疚。他只问张老实:“你真的没有见过大婉,也不知道她是谁?”马如龙问:“你一直都只是这家杂货店的伙计?”张老实没有回答。他已经把地上的花生一颗颗的捡起来,一颗颗的剥开,一颗颗放进嘴里。等他开始咀嚼的时候,才叹息着喃喃的说:“该问的事他不问,该问的人他也不去问,却偏偏来问我这些废话。”马如龙道:“我知道我应该去问王万武,这次他们究竟来了多少人?来的都是些什麽人?”“你为什麽不去问?”马如龙道:“因为我现在问的这件事更重要。”“重要,有什麽重要?”张老实又在叹气,“我见过大婉又如何?没见过大婉又如何?你为什麽一定要问?”“因为我想知道她在那里?”马如龙说得很坚决:“我一定要知道。”“她在那里,跟你又有什麽关系?”“当然有关系。”马如龙直视着张老实,说道:“如果你也曾想念过一个人,你就会明白的。”张老实捡上还是全无表情,手里的花生却忽然全部掉落在地上!他又弯下腰去捡,仿佛特地要避开马如龙那双炽热的眼睛。就在这时,里面一间屋子里的谢玉仑忽然大声的说:“你想知道大婉的事,为什麽不进来问我?”马如龙立刻就进去了。就在他转身走入那道挂着旧布门帘的窄门时,忽然有一行人用碎步奔入了这条小巷。一行二十八个人,年轻,健壮,动作矫健灵敏,行动整齐划“。二十八个人身上,都穿着质料剪裁都完全一样的黑色紧身衣,打着倒赶千层浪的裹腿,手里都提着个形状大小都完全一样的黑色帆布袋。布袋里装的是什麽?这二十八条大汉是来干什麽的,大多数人都有好奇心,大多数人都会留下来看看他们的来意。马如龙没有留下来,他只看了一眼,就掀起门帘,走了进去。除了大婉外,别的人,别的事,好像都已引不起他的兴趣。谢玉仑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眼睛里的表情复杂而奇怪,也不知是痛苦?是愤怒?还是悲伤?也许这几种感情每样都有一点。她盯着马如龙。“你认得大婉?这件事就是你们两个串通好来害我的?”马如龙没有否认。他不想否认,现在也不能再否认,不必再否认。谢玉仑一双乾瘦的手虽然用力握住棉被的角,却还是在不停的抖“你一直都在想念她?”她的声音忽然嘶哑:“你天天跟我在一起,可是你天天都想念她?”马如龙也没否认,这一点他更不想否认。谢玉仑的手抖得更厉害。“你为什麽要想念她?难道你喜欢那个丑八怪?”这一点也正是马如龙时常都在问自己的。我为什麽会如此想念她?是不是因为我已经真的喜欢她?不是喜欢,是爱。只有爱才会如此持久,如此强烈。但是这一点他连想都不敢去想,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谢玉仑忽又冷笑。“你想不想知道她是谁?”“我想。”“如果你知道她谁,说不定会很失望的。”“我不会,绝不会,”马如龙的回答坚定明确:“不管她是谁都一样。”“好,我告诉你,”谢玉仑仿佛在喊叫:“她只不过是我的一个丫头而已。”马如龙的态度却很平静。“你是大小姐,她是丫头,你是美人,她是丑八怪,不管你是什麽人,她是什麽人,我还是一样可以想念她。”说完了这句话,他又走了出去。谢玉仑大喊:“你回来,我还有话告诉你。”马如龙没有回来,连头都没有回过来,不管她要说什麽,他都不想听。谢玉仑忽然倒在床上,钻入枕头下,她真是位大小姐,也许此公主更骄傲,更尊贵,从来也没有人看见她流过泪。难道她现在已流泪?“张荣发”只不过是家杂货店的老板,“马如龙”只不过是一个什麽事都做得出的恶贼,不管是为了谁,她都不该流泪的。口日口铁震天与王万武一直在冷冷的看着他们,铁震天忽然叹了口气。“我是个好色的人,我一辈子,最少已经有过几百个女人。”“我也差不多,”王万武说。“但是我始终不了解女人,”铁震天叹着气:“我这一辈子都无法了解。”王万武也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一样。”日口口马如龙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他一走出门,就立刻被外面的变化所震惊,他从未想到在这条陋巷中,这个陋店里,会看到如此惊人灼变化。张老实没有变。他仿佛又醉了,他的破桌上有个空樽,樽中的劣酒,已入了他的肠。他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醒?是睡?是愁?是醉?他时常郡是这样子的,这已不是第一次,惊人的变化,发生在这条穷苦平凡的陋巷中。外面本来已看不见人,那些居住在陋巷破屋中的人,本来已不知到那里去了,现在连他们栖身的破屋郡已看不见。就在这片刻间,所有的屋子都已被拆除,被那二十八条年轻健壮,动作矫健的黑衣大汉所拆除。他们的帆布袋里,装的就是拆房屋最有效的工具。他们的动作更确实有效。屋顶上的砖瓦一块块被掀下,木板一块块被撬开,钉子一根根被拔起,很快的被运走。破旧的家具,还没有清洗和已经清洗了的衣服碗筷,孩子们破碎的玩器,妇女们陪嫁时就已带来的廉价首饰,男人们酸淡的浊酒……也郡已同样被运走。这条陋巷,虽然穷苦平凡,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却是唯一可以躲避风雨的安乐窝。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可是现在他们的家已不见了,所有的房屋也都已不见了。这条巷子已经不再是一条巷子,除了这冢杂货店外,所有的一切已被拆除移走。这条巷子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一片泥泞、丑陋的空地。空地,死地,空空荡荡,空无所有的死地!
第二十七章黑石

高处依然有蓝天白云阳光,远处仍然有市声人群屋宇。青天仍在,红尘依旧,却已不属於马如龙的这个世界了,距离马如龙已非常非常遥远。马如龙眼中所见的,只有一片死地。他震惊,他也想不通。幸好他回过头时,张老实已清醒,也不知道是从愁中醒,是从睡中醒?还是从醉中醒来的?有时清醒还不如睡,还不如醉,因为他一醒,他的眼中立刻有了同样的惊讶与恐惧。马如龙立刻向他问道:“你看见了什麽?”“我什麽都没有看见。”什麽都看不见,绝对此看见任何事都可怕,不知,无知,水远是人类最深痛的恐惧。马如龙又道:“就算他们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也不必把屋子都拆光的,他们可以躲在屋子里,用这些屋子作掩护。”他想不通他们为什麽要拆除这些房子,他希望张老实能够解释。张老实还没有开口,又有二十八条大汉用碎步奔入这条陋巷。马如龙看得出他们不是刚才那二十八个人,却同样的年轻健壮,着同样的紧身黑衣,他们手里提着的也不是帆布袋,是个羔色的竹蓝。篮子装着的,竟是一颗颗黑色的圆石,圆润如珠,黑得发亮,看来就像是黑色的珠玉。马如龙从未见过这样的石头,也看不出这些大汉是谁的属下。这样的黑石并不易得,想要找一两块也不是易事,能养得起这些黑衣壮汉人,江湖中也没有几个。最奇怪的是,他们竟将这些珍贵的黑石,一颗颗,一行行,像插秧般,铺在地上。他们的动作整齐迅速确实有效,泥泞的空地很快就有一大片被黑石铺满。这二十八个人手中的提篮已空,很快的奔出去,立刻又有同样装束的二十八个人,提着同样的黑石,用同样的步伐奔进来。马如龙正想问张老实,看不看得出他们是谁的属下,想不想得出有谁能养得起他们这些人,知不知道他们是在干什麽?他还没有问,因为他忽然发现张老实的脸上居然也起了极奇特的变化,一双昏暗无光的眼睛里,已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他忽然冲过去,用最快的速度,将杂货店的门板一块块上起,今天本来是他一定要开门做生意的,现在为什麽忽然又要关门了?马如龙更不懂。张老实已拉着他,快步冲进了里面的屋子。里面的光线更暗,屋里的三个人看来都已此刚才更委顿憔悴。张老实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个乌木瓶,抛给了铁震天。“这是给你的,”他的声音很急促:“你先吃一半,留一半,先嚼碎,再吞下去。”铁震天当然忍不住要问:“这是什麽?”“这就是碧玉珠,”张老实道:“半个时辰内,就可以把你的伤势治好一半,黄昏时你再服下外一半,气力就可以恢复八成了。”他忽然叹了口气,又道:“只希望你能够活到那时侯”铁震天眼睛里已发出了光。他手里拿着的,就是当今天下唯一能够救他的灵药,也是天下最珍秘贵重的药物。但是他却没有吞下去,因为有些事他一定要问清楚。“你是谁?”他问张老实:“你怎麽会有碧玉珠?”“这全都跟你没有关系。”“有关系,”铁震天一字字地道:“我铁震天这一生中,从未平白无故受人的好处,我若不知道你是谁,怎麽能够拿你的药?”恩怨分明的男子汉,本来就宁死也不肯做这种事的。马如龙却忽然插嘴道:“你可以拿他的药,也可以接受他的恩惠,而且用不着报答他。”“为什麽?”“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的,”马如龙道:“朋友之间,无论谁为谁做了什麽事,都不必提起“报答”二字。”铁震天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拔开瓶塞,吞下了半瓶药。王万武忽然长长吐出口气,道:“铁震天,现在你不妨杀了我,我已死而无憾。”因为现在他已经知道,刚才击败他的人,并不是个无名之辈。只有碧玉山庄的门下,才有碧玉珠。能够败在碧玉珠门下的手里,绝不是件丢人的事,既然败了,死又何妨?这些话王万武虽然没有说出,铁震天也已了解。现在每个人都已确信张老实是碧玉山庄的门下,数百年来,碧玉山庄门下从来没有男性子弟,张老实无疑也是女子假扮的。马如龙双眼凝视着他,一但字,一个字的说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应该承认了?”“承认什麽?”“承认你就是大婉?”张老实终於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大婉。”口口日这个不老实的老实人果然就是大婉,不是厨房里装菜饭的大婉,是那个有血有肉,敢做敢为的大婉,是马如龙一直在思念的大婉。她是不是也在思念着马如龙?如果他们一直都在互相思念,她为什麽不让马如龙知道她就是他思念中的人?马如龙不能了解。女人的心事,本来就不是男人所能了解的。大婉伸出手,指尖轻触他的手,立刻又缩回。没有人能比她更会控制自己的感情。“铁震天的气力已将恢复,王万武不该死,你也不必死。”她冷冷的说:“只要一有机会,你们就可以冲出去。”马如龙也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却还忍不住要问:“你呢?”“我……”谢玉仑忽然叫了起来:“你们为什麽不问问我?我应该怎麽办?”大婉终於转过头面对她,谢玉仑的眼睛里充满愤怒恐惧怨毒。谢玉仑怒声道:“你为什麽要把我害成这样子?”“我对不起你,”大婉道:“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绝不是故意要害你。”“你为什麽要做这种事?”“因为我不能让你嫁给邱凤城。”大婉接着道:“我们是从小巴在一起长大的,我绝不能让你嫁给那种阴狠歹毒的人。”马如龙失声问道:“她就是碧玉夫人的女儿?”“她就是,”大婉道:“谢夫人将你们召到寒梅谷去,就是为了替她找一个好丈夫。”“那天你也去了?”大婉点了点头:“那天我不但去了,而且亲眼看到了所有的变化。”无论谁亲眼看见当时的变化,都一定会认为马如龙就是凶手。大婉又道:“但是我却认为那其中一定还另有机谋。”马如龙立刻问:“为什麽?”“因为其中的巧合太多了。”大婉道:“我一直不相信巧合太多的事。”雪地上的坑,小婉的玉,金枪林的一枪正好刺在玉上,绝大师和彭天霸的及时出现……这些都是巧合。巧合太多的事,通常都是经过特地安排的。大婉接着又道:“谢夫人叫我到那里去,就是为了要我替她选择,这件事关系到大小姐的终生幸福。我绝不能轻易下判断。”她凝视马如龙,“所以,我故意让你逃走,就因为我还要试探试探你,看你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被埋在雪地中,故意伸出一只手。就是她的第一个试探。大婉道:“如果你没有停下来救我,那天你就已死在我手里。”一个亡命的凶手,绝不会冒险援救一个陌生的女人,而且将自己御寒的皮裘和马匹送给了她。但是这一次试探还不够,以後还有一次又一次的试探。“经过无数次试探後,我才相信你绝不是个阴险恶毒的人,我已经开始怀疑邱凤城。”大婉道:“只可惜这计划实在太周密巧妙,连我都抓不到他的一点破绽。虽然我明知你是被冤枉的,也没法子替你洗刷。”她轻轻叹息,又道:“因为我完全没有证据,要让谢夫人相信你是无辜的,一定要有证据。”马如龙苦笑,“就算碧玉夫人肯相信,绝大师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一个已经被那些江湖名侠们认定是凶手的人,怎麽能做碧玉山庄的东床快婿。大婉道:“後来我才知道,就在我一直跟踪你的时侯,谢夫人已经决定选邱凤城做女婿了,甚至连婚期都已决定。”王万武忽然插口:“这件事我好像也听说过。”“谢夫人已经决定了的事,一向很少更改,”大婉道:“除非我能找到真凭实据,能证明这是邱凤城的阴谋。”她找不到。邱凤城做事,绝没有留下一点把柄。最巧妙的一点是,他明明已将其中的关键全部告诉了马如龙,可是马如龙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没有人相信。非但不信,别人反而认为他是在故意陷害邱凤城。反而更认定他是凶手。邱凤城先将自己置於死地,然後再巧妙的脱身,就因为他深知人类的心理。大婉又叹了口气。“他这个计划不但周密巧妙,做得更绝,连我都不能不佩服他,但是要我眼看着他把大小姐娶回去,我也不甘心。”谢玉仑忽然也叹了口气,“这时侯我已经出来了,并不是出来看邱凤城的,是出来找你的。”“我明白,”大婉柔声道:“不管你嘴里怎麽说,你心里一直都把我看作你的姊妹。”谢玉仑苦笑:“可是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你会忽然出手制住我。”大婉道:“我只有那麽做。”因为她要时间找证据,她要拖过碧玉夫人已经决定了的婚期。如果新娘子忽然失踪了,婚礼当然就没法子如期举行。大婉道:“我想来想去,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把你们两个人藏起来,让别人找不到你们,也让你能渐渐了解马如龙是个什麽样的人。”她接着又解释道:“故意先让他知道你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也是为了要试探他,在暗室之中,是不是还能把握住自己。”“所以你也来陪着我们,”谢玉仑道:“因为你还是不太放心。”大婉承认:“如果他敢对你怎麽样,我也不会让他活到现在的。”谢玉仑忽然又轻轻的叹了口气。“你没有看错他,”她的声音也变得很温柔:“他的确不是个坏人!”口日日马如龙一直静静的在听,这件事其中的关键,连他都直到现在才明了。铁震天忽然长长叹息一聱,说道:“他本来就是个好人,这件事,本来也是件好事,只可惜,他这个好人却偏偏交了个坏朋友。”“朋友就是朋友,”马如龙道:“朋友绝不分好坏,因为朋友只有一种,如果你对不起我,出卖了我,你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根本就不配说这两个字。”他的态度庄重而严肃,“我不信神,不信佛,我只相信朋友。”“我明白你的意思,”铁震天说道:“但是,你若没有我这个朋友,你的身份就不会暴露,不管怎麽样,总是我连累了你。”“你是不是後悔交了我这个朋友,”马如龙问:“还是要让我後悔交了你这个朋友?”“我不後悔,”铁震天道:“我知道你也绝不会後悔的。”在“友情”的词汇中,本来就没有“後悔”二字。王万武忽然也叹了口气。“看见你们这样的朋友,我才知道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交到朋友。”马如龙的秘密确实是因为铁震天而暴露的,大婉呢?如果不是为了马如龙,有谁会知道她就是“张老实”?有谁会知道她是碧玉山庄的门下?如果不是为了马如龙,她这个计划又怎麽会半途而废?但是她也没有怨言,更不後悔。因为如果不是为了马如龙,根本她就不会做这些事。马如龙又在问她:“我们被人困死时,那一阵绿色的雾,当然也是你散发出来的?”“那不是雾,”大婉道:“那是碧玉山庄的“翠寒烟”,比雾更浓,也比雾散得快,寒烟一散,什麽都看不见了。”“就因为你散出了翠寒烟,所以他们才知道这里有碧玉山庄的人。”“也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有碧玉山庄的人在这里,所以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大婉又道:“他们不动,只要能拖一段时候,我们也许还有机会,只可惜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我们已绝对没机会全身而退。”马如龙问:“为什麽?”大婉反问:“你刚才看见了什麽?”马如龙道:“看见了六七十个穿黑衣服的人。”大婉道:“你还看见什麽?”马如龙道:“还看见了一大堆黑色的石头。
第二十八章死谷传奇

黑色的石头有什麽可怕?只要没有人强迫你吞它下去,也没有人拿它来打破你的头,不管是白色的,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还是黑色的石头,都没有什麽可怕。奇怪的是,大婉却偏偏好像觉得它很可怕,谢玉仑居然也好像觉得它很可怕。谢玉仑忽然问:“你看见的那些石头,是不是非常、非常黑?又圆、又黑,黑得发亮?”“是。”“你在那里看见的?”“在那群黑衣人的手里,”马如龙道:“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大筐黑色的石头。”“然後呢?”“然後他们就把这些黑色的石头一颗颗铺地上。”谢玉仑不问了,也不说话了,眼睛里仿佛也露出了和大婉同样的表情,一种恐惧之极的表情,就好像一个小孩子忽然发现那些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妖魔已到了眼前!他们为什麽要怕这些黑色的石头?铁震天的好奇心也被引起,也忍不住问:“附近有没有这种黑色的石头?”“没有,”马如龙道:“就算有几颗,也没有这麽多。”王万武又替他补充:“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已经将这附近几百里地都勘查过,这里什麽样的石头都有,又圆又黑,黑得发亮的石头,我连一颗都没有看见过。”“所以那些石头一定是从几百里以外的地方运来的。”“一定是。”铁震天更奇怪:“为什麽有人要从几百里外运石头来铺在地上?”这问题他本来并不期望有人能回答,大婉却说了出来。她说:“因为他是个疯子。”大婉自己也说:“真正的疯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外表看来比谁都正常,其实心里却已疯狂了的人。”她又解释:“平时你看他做事总是规规矩矩,态度总是彬彬有礼,可是只要等他一发起疯来,什麽样的事他都做得出,连疯子都做不出的事他都能做得出。最可怕的一点是,谁也不知道他会发疯,更不知道他什麽时侯会发疯,所以也不会提防也,往往就在你已认定他是个褒子时,他却忽然割下你的鼻子拿去喂狗。等到你的鼻子不见之後,你甚至还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大婉道:“我说的这个疯子,就是这麽样一个人。”铁震天道:“你见过他?”大婉道:“我没有,本来我以为永远都不会见到他的!”她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现在我很快就要见到!”谢玉仑忽然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真的会来?”“他一定会来,”大婉道:“是翠寒烟把他引来的。”“你看见了那些黑色石头,就知道他会来?”马如龙问。“不错,”大婉道:“普天之下,只有他住的那个地方,才产这种黑石。”“他住在什麽地方?”“死谷,”大婉道:“什麽都没有的死谷,只有这种黑色的石头。”她慢慢的接着道:“那里人迹罕至,飞鸟难渡,无论谁都很难在那种地方活下去,想不到他却活下来了,而且好像还活得不错。”“他为什麽要住到那种地方去?”大婉道:“他自己并不想去,是被人逼去的。”“被谁逼去的?”“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击败他,”大婉道:“所以也只有一个人能逼他做他不愿做的事。”她忽然又问:“你们知不知,三十年前,江湖中有个叫“无十三的人?”“吴十三?”大婉道:“不是周吴郑王的吴,是虚无的无。”“他为什麽要叫无十三?”“因为他自己说他是个无名无姓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姊无妹无子无女无妻无友的人。”“这也只有十二无,”马如龙问:“还有一无是什麽?”“无敌。”“无敌?”马如龙不信道:“真的无敌?”“三十年前,他才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已横扫江湖,无敌於天下。”马如龙还是不能相信,“三十年前的事并不算久远,为什麽至今就已没有人知道。”铁震天忽然插口,“有人知道,我就知道,”他说得详细而肯定,“那一年是庚子,我才十九岁,是在九月重阳那一天,才听人说起他的名字的。”“你老却能记得这麽清楚。”“因为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铁震天道:“也因为他正好是在那一天击败连山云的。”连山云是当时的顶尖高手,以“横云遮日七七四十九剑”名震江湖,剑势绝不在创立“风舞柳七七四十九剑”的巴山顾道人之下。铁震天道:“他的七七四十九剑连一招都未使出,就已被击败了,被一个初入江湖的年轻人空手夺下了他的剑。”马如龙问:“这个年轻人,就是无十三?”“当时我也知道,昔年有位名动天下的剑客,燕十三,可是此後的三个月里,我听见的就只有无十三了。”他又强调说道:“整整三个月,九十天。”马如龙忍不住要问:“你怎麽会记得正好是九十天?”“因为就在重阳到腊八月初的这九十天内,他已战败当时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四十三名高手,”铁震天道:“最後一位是铁剑门的掌门人,正在和门人子弟喝腊八粥的时候,被他抛入了粥锅里。”“然後呢?”“然後就没有了。”“没有了?”马如龙问:“没有了是什麽意思?”“没有了的意思,就是自从那一天之後“无十三”这个人就没有了,”铁震天道:“从此之後,江湖中就没有再听说过这个人。”“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没有。”“有,”这次插口的是大婉:“有人知道,我就知道。”她知道的事别人都不知道。那一天之後,无十三也不知用什麽方法找到了“碧玉山庄”,就在当年除夕那一天,和碧玉夫人决战於庄外的翡翠坡,这一战败的当然是无十三。没有人能够战胜碧玉夫人,从来都没有。奇怪的是,碧玉夫人并没有将他置之於死地,只不过将他困入了死谷,要他发誓永生不再出谷。寸草不生,飞鸟难渡的死谷,就像是极北荒寒的星宿海一样,从来都没有人生存。所以无十三就从此“没有了”,而且很快就被世人遗忘。大婉道:“可是我们并没有忘记他,因为夫人常说,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在死谷生存,这个人绝对就是他,只要他活着,等到他自觉有把握报复时,就一定会违背自己的誓言,逃出死谷来的。”马如龙道:“死谷中本来只有他一个人?”大婉道:“只有他一个。”马如龙道:“但是现在他至少已经有了八十四名属下。”大婉叹口气,说道:“只怕连夫人都想不出他怎麽能在死谷中活下去,更想不到那些人是怎麽来的,但是夫人也说过,别人连想都想不到的事,他也能够做得到。”外面本来极安静,这时候却忽然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一个人用一种极优雅愉快的声音说:“多承谢大小姐和大姑娘关心,其实这些事我本来也做不到,只不过我的运气特别好而已。”说话的人距离这屋子还有段距离,可是他说出的话,屋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很清楚。屋里这些人说的每句话,他也能听得很清楚。大婉脱口问:“你就是无十三?”她的声音并没有提高,外面的人还是听见了。“我就是。”他回答。大婉又故意叹了口气:“你的耳朵真灵,好像此兔子还灵。”她显然是在故意地要激怒他,想要他一个人闯进来,外面的这个人,却笑得更愉快,“这是我练出来的,我一个人在那死谷中孤孤单单的过了一两年,什麽声音都听不见,闷得我直快疯了,我只有想法子去听那些别人听不见的声音。”“什麽声音?”“毒蛇在地底交配的声音,小虫在地下爬的声音,蛇吞虫,虫吃蛆的声音,乌龟生蛋的声音,”无十三带着笑问:“这些声音各位听见过没有。”没有,没有人听见过。无十三道:“可是我已经全都能听得见了,而且听得很清楚。”一个人如果连这些声音都能听得很清楚,还有什麽声音是他听不见的?无十三又接着说:“幸好现在我已经不必再听这些声音了!”“哦?”“因为五年之後,我就已找到很多人去陪我说话,”无十三道:“那个没有人的死谷里,现在已经有八百二十四个人陪我说话,我要他们说什麽,他们就说什麽,我想说什麽,他们就听什麽。”大婉道:“你怎麽找到这麽多人去陪你说话?”“因为我的运气特别好,”无十三笑道:“那死谷中除了黑石外,还有种别的东西。”“什麽东西?”“黄金,”无十三笑得愉快极了,说:“我保证各位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麽多的黄金!”有了那麽多黄金,还有什麽办不到的事。无十三又道:“所以我的日子越过越愉快,武功好像也进步了一点,所以我才忍不住想出来走走,最主要的当然还是想来看看谢夫人和他的大小姐,如果不是因为她,我怎麽会有今天?”大婉又忍不住问:“你怎麽知道谢大小姐在这里?”“我当然知道,”无十三笑道:“一个人有了这麽多黄金後,不知道的事就很少了。”“你为什麽不进来看她。”“技不急,”无十三道:我已经等了二十多年,再等几天又何妨?”“你等什麽?”“我已经派人专程去采购绫罗绸缎,去请手艺最好的裁缝,来为谢大小姐量身裁衣。还特地带来了一些京城宝石斋的胭脂花粉,”无十三大笑道:“等到谢大小姐换过新衣,梳妆打扮好之後,我自然会来求见的。”他微笑又道:“现在我还不急,因为我一向不喜欢肮脏的女人。”他的笑声听来还是那麽令人愉快,也没有说过一个猥亵不敬的脏字。大婉的心却已沉了下去,她已经听出了他话中可怕的含意。他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等到谢玉仑打扮漂漂亮亮时,他就准备来“喜欢”她了。铁震天当然也明白他准备用的是什麽法子,忽然问道:“他是不是个人?”“好像是的。”“那就好极了!”铁震天道:“既然他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我为什麽不能出去看看他?外面的无十三立刻说:“请出来,快请出来,找早已在这里摆下战宴,等着各位光临。”铁震天大笑:“找正想舒舒服服的大吃一顿。”他忽然问王万武:“你想不想?”
第二十九章盛宴

王万武已经站了起来:“我也想得要死。”战宴还未开,泥泞的空地上已铺满圆润晶亮的黑石,但却只摆着一张木质极好,雕刻极精致的胡床。胡床後百锦帐高高支起,一个鬈须髯,凹眼碧睛的波斯奴,戴着顶鲜红的帽子,帽子上垂着蓝色的丝带,穿着件绣金的黑色长袍,系着条鲜红的腰带,手扶弯刀,肃立在胡床後。无十三就坐在这张胡床上。他看起来绝不像是个无名无姓无父无母的孤儿,更不像是个疯子。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但却非常英俊,也的态度温文而优雅,苍白的脸色使人很难看出他的真实年纪,文雅动人的微笑,和华丽高贵的服饰,更使人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他的年纪。战宴虽然仍未开,客人却已经到了不少,绝大师他们居然也是他的客人,也像别的客人一样,站在胡床前面。因为这里除了这张胡床外,既没有桌椅,也没有可以让人坐下来的地方。除了这张胡床外,这里根本连一样东西都没有。但是,到铁震天和王万武出来後,主人居然用最客气的态度,请他们“坐下来”。他先问那波斯奴:“你看还有没有别的客人会来?”“我看没有了。”无十三立刻举手揖客,带着绝无虚假的微笑说:“请坐,请各位先入席坐下来再说话。”第一个“坐下”的居然是绝大师,坐在一张根本不存在椅子上,他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悬空坐在那里,就好像下面真的有张椅子一样。於是每个都“坐”下去了,只有铁震天还站着。无十三问他:“阁下为什麽不坐?”“我喜欢站着吃东西。”铁震天回答得也很妙:“站着吃才能吃得多些。”“有理!”无十三拊掌微笑,说道:“今天各位一定要多吃些,今天我替各位准备了东海乌鱼,北海的鱼翅,南海的燕窝和龙虾,京城的羊羔和烤鸭,江南的醋鱼和蒸蟹,还有整只的牛羊,足够让各位开怀大嚼。”他说的这些东西根本连一样都没有,但是他却用最殷勤的态度一再劝客“多吃一点”。他还替绝大师准备了一点素菜。第一个开始吃的又是绝大师,连绝大师都已经在吃了,别的人当然也只好跟着吃。这些人几乎全部都是威镇一方的武林大豪,江湖好汉,现在,却像是小孩子在办“家家酒”一样,每个人都合手拿起了一双根本不存在的筷子,坐在一张根本不存在的椅子上,开始吃喝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唯一和孩子们不同的地方是,他们自己也不认为这种玩法很有趣。他们的动作看来虽然很滑稽,神色却很沉重。除了绝大师外,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脖子。绝大师睑上却还是全无表情,一筷子一筷子慢慢的夹菜,一口一口慢慢的咀嚼,咀嚼的也不知是愤怒,是恐惧?还是一嘴苦水。自从他成名以来,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做过一件丢人泄气事的。可是现在他已将他辛苦博来的声名,捧着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一口口嚼碎,一口口吞下肚里!铁震天看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他想不通绝大师为什麽要这麽做?为什麽要对这疯子如此畏惧。只不过现在他已明白无十三是个什麽样的疯子了。大婉虽然已经将他描叙得很仔细,但是,铁震天现在才知道,不管她说得多仔细,还是不足以形容出他的疯狂可怕於万一。无十三也在盯着铁震天,只有铁震天一个人没有动筷子。“你为什麽不吃一点?”“吃什麽?”“羊羔和醋鱼的味道都很不错,”无十三道:“烤鸭也要乘热吃才好。”“烤鸭在那里?”铁震天问:“酷鱼在那里?”“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无十三道:“别人都看得见,你为什麽看不见。”“因为我没有他们聪明,”铁震天道:“你说的这些东西,一定只有聪明人才看得见。”无十三又盯着他看了老半天,忽然大笑:“原来你是个呆子,这麽多好吃的东西,只有呆子才看不见。”他的声音忽然停顿,脸上忽然露出种愤怒之极的表情,转过脸,狠狠的瞪着冯超凡,厉声问:“你怎麽能做这种事。”冯超凡怔了怔,“我做了什麽事?”“有这麽多好东西你不吃,为什麽偏偏要吃我的小狗?”“你的小狗?”冯超凡听不懂他在说什麽?“你的小狗在那里?”“刚才还在这里的,”无十三道:“现在已经被你连皮带骨都吃了下去!”他看来不但愤怒,而且悲伤:“这条小狗我已经养了好几年,就像是我的儿子一样,你为什麽要吃掉他?为什麽如此残忍?”冯超凡脸色变了,“奉天大侠”冯超凡三十年前就已成名,以一对六十三斤重的混元铁牌纵横白山黑水间,什麽事他没见过?他当然已看出无十三是存心找他的麻烦。他希望绝大师能助他一臂之力,跟这疯子拚一拚,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绝大师至少总该替他说句话的!想不到第一个替他说话的并不是他的好朋友,而是他一向深恶痛绝的大盗铁震天。“这里根本连一条狗都没有,”铁震天道:“大狗小狗都没有。”“你是呆子,你当然看不见。”无十三道:“我亲眼看见的,绝不会假!”“这次你恐怕看错了。”“你一定要说这里没有狗?”“绝对没有。”“可是我说有,而且已经被他吃进肚子!”无十三脸上忽然又露出种神秘的笑容,一字字道:“你想不想跟我赌?”“怎麽赌?”“赌那条小狗是不是在他肚子里,”无十三吃吃的笑道:“用你的人头做赌注。”铁震天忽然觉得手脚冰冷了,胃里好像已经开始要呕吐,他已经猜出这个疯子要干什麽。冯超凡显然也猜出来,忽然大吼一声,向无十三扑了过去。他的“虎爪功”和他的混元铁牌,同样都是威震关东的武林绝技。绝大师的脸色居然也娈了,疾声道:“住手!膘住手!”他说得还是迟了一步,冯趋凡的身子已扑起,无十三身後那波斯奴的弯刀已出鞘。刀光一闪,鲜血如乱箭般射出。只有一种方法能看出一个人肚子里有没有小狗,一种最原始,最野蛮,最残酷的方法,一种只有疯子才会用的方法。这个疯子用出来了。纵横江湖三十年的冯超凡,竟没有闪过这一刀,开膛剖腹的一刀。每个人脸色都变了,有的人已忍不住在呕吐,有的人向外逃窜,有的人向前猛扑!无十三还在吃吃的笑,笑声疯狂诡秘而凄厉,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刀光还在不停闪动,一刀就是一条命。没有人能避得开这波斯奴的刀,因为他一刀劈来时,已经先有一枚黑石飞过来,是从无十三手里飞过来的。无十三以中指弹黑石,风声一响,黑石已打在对方的穴道上。能够避得开的只有绝大师和铁震天,但是他们也没法子逼进那张胡床,刀光和血光已封住了他们的眼。他们几乎已看不见无十三的人在那里。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了马如龙。马如龙冲入了刀光和血光,他不是来送死的,他是来救人的,虽然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但是他一定要冒这个险。没有人能拉得住他,他宁死也不能坐视这种残杀继续,他一定要把能够救出来的人全都救回来。在这一瞬间,他根本没有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他没有死,他知道自己没有死,而且救了几个人回来。但是他冲回杂货店时,已筋疲力竭,一进门就已倒下!他出生入死,拚了命去救回来的人是谁?
第三十章裁缝

胭脂花轿马如龙醒来时,所有的声音全已静止,天地间又变为一片死寂。他已经被人抱入了里面的一间房,躺在屋里仅有的一张床上,这是他第一次睡上这张床。谢玉仑就在他身旁看着他,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如龙勉强对她笑了笑,立刻就问:“人呢?”“什麽人?”“我救回来的那些人。”谢玉仑没有回答,却反问他:“你知不知道你救回来的是些什麽人?”“我知道,”马如龙说:“铁震天是跟我一起回来的。”“除了他还有谁?”“还有绝大师,”马如龙的神情很平静,“绝大师跟我们一起回来了。”他说得很平静,谢玉仑却显得有些激动:“你自己知道你救的人是他?”马如龙笑笑:“我怎麽会不知道?”他居然笑了。为什麽总是有些人在最不应该笑的时候笑出来?“你知道?”谢玉仑显得更激动:“你知道他就是把你逼得无路可走,一心想要你这条命的人,你居然还要救他?”“我救的是人,”马如龙道:“只要他是人,我就不能看着他死在那疯子手里,不管他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仇人都一样,不管他是什麽人都一样。”谢玉仑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问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故意做给我看的!”马如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拒绝回答。“你是真的,”谢玉仑道:“因为你刚才真的是在为他拚命!”她忽然叹了口气:“我本来实在不能相信你是个这麽好的人,但是现在我已经不能不相信。”绝大师一直静静的站在角落里那个摆杂货的木架旁,自从他进了这家杂货店,就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没有开过口,也没有看过别人一眼。他的身上已有血污,衣衫已破碎,而且受了伤。但他却还是能够保持冷静镇定。跟他同时回来的,除了铁震天外,另外两个人本来应该是他的同伙。但是这两个人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这麽一个人,好像只要一走近他,就会被传染上什麽可怕的致命瘟疫。他们当然都知道这杂货店里的人,都是他的死敌,他们都不愿被他连累。绝大师也没有去看他们,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仿佛什麽人都没有看见。第一个说话的是大婉:“我知道你留在这里一定也很难受,可是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我们也绝不会赶你走。”绝大师仍然保持沉默。大婉却又道:“你是不是有什麽话要说?”“是的,”绝大师忽然开口:“可是我要说的话,只能对一个人说。”“谁?”“马如龙。”小屋里凌乱且简陋,大婉就在这小屋里耽了将近四个月。现在屋里只有两个人。绝大师终於单独地和马如龙相见了。“这次是你救了我,”他说:“如果不是你,我绝不会到这里来的,如果不到这里来,我一定也像别人一样死在外面。”他慢慢的接着道:“但是我绝不会因此而放过你,只要我不死,你也没有死,我还是不会放过你的。”马如龙笑了笑,淡淡说:“我救你并不是要你放过我,否则我又何必救你?”绝大师道:“只不过,那都是以往的事。”马如龙叹了口气:“不错,不管你以往要怎麽对我,都没有什麽关系,因为我们很可能全都活不到明天。”“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死,”绝大师道:“裁缝还没有到,脂粉也没有送来,那个疯子暂时还不会闯进来的。”“但愿如比。”“一定是这样子的,”绝大师道:“我了解那个疯子,他已经把我们看成网中的鱼,已经会不急着要我们的命。”他又道:“所以我们说不定还有机会能逃出去,所以我才要来告诉你,不管你我以後是友是敌,在这段时候里,我唯你马如龙的马首是瞻,我这一生中,从未听命於人,这次却是例外。”马如龙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问:“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是的。”和马如龙一起回来的,除了铁震天和绝大师之外,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王万武。他有一条臂的关节已经被捏碎,但是他居然还没有死在那柄别人都避不开的弯刀下。大婉安排绝大师去见马如龙的时候,他忽然问铁震天:“我知道你有个兄弟落入了绝大师手里,你难道不想知道他的生死下落?”“我想。”“你为什麽不问?”“我不能问,也不想问,”铁震天道:“我怕他已经死在那和尚手里。”铁全义如果已经死在绝大师手里,铁震天一定不会放过绝大师的。“但是我不能杀他,”铁震天道:“马如龙既然已将他带回来,我就不能再伤他毫发。”这时候大婉已经回来了,王万武忽然对她说:“我也想单独去见他。”“去见谁?”大婉问:“马如龙?”“是。”“你也有话要说?”大婉又问:“你要说的话,也只能对他一个人说?”王万武点头。他在点头的时候,眼睛在看着铁震天,因为他知道铁震天一定也有话对他说。铁震天果然已经在问他:“你知不知道你为什麽还没有死?”王万武说道,“我没有死,只因为你一直在保护我,我们以前虽然是对头,现在你却好像已经把我当作朋友。”“但是你要说的话,却只能对马如龙一个人说。”铁震天道:“你为什麽不能够对我说?显然你不信任我。”“我信任你,”王万武道:“只不过我更信任马如龙。”“你为什麽要信任他?”“因为绝大师也信任他,”王万武道:“绝大师是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一个人如果能让他的仇敌和他的朋友同样信任他,别的人怎会不信任他?”铁震天忽然大笑。“好,你说得好,”他用力拍王万武的肩:“你去吧。”马如龙也想不到王万武会要求单独来见他,更想不到王万武第一句话就告诉他一个秘密。“我还没有死,并不是因为铁震天在保护我,”王万武道:“我还没有死,只因为无十三根本不想要我死。”他接着又说出另一个秘密:“他的“弹指神功,飞石打穴”,的确已练到别人从未练到过的火候,他那波斯奴出手之快,的确也此别人快得多,只不过死在他们手里的那些人,并不是完全死在飞石和弯刀下的。”“不是?”“那些人的死,只因为那些人之中最少已经有一半被收买了。”王万武又解释:“譬如说,张三和李四是朋友,但张三已经被他收买了,李四却不知道,那波斯奴一刀劈下,李四就死在刀下,别人是不是会认为李四的死,只因为他避不开波斯奴那一刀?”“是!”“等到别人看见无十三弹指飞石时,是不是又会认为李四的死,只因为他被无十三的飞石打中了穴道?”“是。”“其实不是这样的。”王万武道:“其实他并没被无十三的飞石打中穴道,而是被他的同伙在混乱中点了他的穴道。”他又道:“我一定要来告诉你,因为我已不想要你把无十三的武功估得太低,也不想让你把他看成个神人。”马如龙当然要问:“你怎麽会知道这秘密的。”“因为我也被他收买了,”王万武苦笑:“所以我才没有死。”“你为什麽要把这秘密告诉我?”“因为我信任你,”王万武道:“现在我已可确定,你绝不会出卖任何人。”和马如龙一起回来的,除了铁震天,绝大师,和王万武之外,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年纪既不太大,也不太小,长得既不英俊,也不太难看,穿着既不太华丽,也不太寒酸。这种人你每天都不知要遇见多少个。现在他还没有死,也许就因为他的样子看起来太平凡。只有少数人才知道“平凡”有时也是种很好的掩护,有时候甚至就是不平凡。大婉无疑就是这少数人其中之一,她一直都在注意他,忽然问:“你贵姓?”这个平凡人笑了笑,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婉又问:“你听不见我说的话,还是不会说话?”这个人回答还是跟刚才一样,还是对她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谁也看不懂他这是什麽意思,大婉也看不懂。他的意思就是要让人看不懂。大婉忽然也笑了笑。“你当然不会是子,也不是哑吧,你只不遇不想把名字说出来而已。”她淡淡的接着道:“我问你,你当然可以不说,可是等到别人问你的时候,你想不说恐怕就很难了。”这个人忽然反问她:“你们是不是在等一个人?”“等谁?”“等一个裁缝,”这人道:“无十三派来替一位谢姑娘量新衣的裁缝。”大婉盯着他。“你怎麽知道无十三要派一个裁缝来?”大婉问:“你怎麽知道我们在等他。”“我当然知道。”这个人说:“我还知道裁缝现在已来了,不但把绸缎和胭脂都带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顶花轿。”“这个裁缝的人在那里?”“就在这里,”平凡的人忽然露出不太平凡的微笑:“我就是这个裁缝。”
第三十一章神奇的裁缝

仔细一看,这个人的确是个裁缝,再仔细看看,你又会觉得,他什麽都像,随便你说他是干什麽的,都绝不会有人怀疑。每种行业都有他这样的人,平平凡凡的样子,普普通通的装束,客客气气的笑容。“我是个好裁缝,附近几百里以内,绝对不会有此我更好的裁缝。”他微笑道:“我做出来的衣服,保证式样新颖,而且剪裁合身。”好裁缝本来是人人都欢迎的,但这个裁缝却是例外,这地方绝对没有一个人欢迎他。大婉勉强笑了笑,“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好裁缝,可是,不管多好的裁缝,没有布料也做不出衣服。”衣服做好,无十三就不会让他们再安安稳稳的耽在这里了。她希望这个裁缝做不成衣服,她看不出他身上带着衣料。这个裁缝却说道:“我刚才已经带来了,保证郡是最好的料子,颜色好,花样新,质料高贵,而且绝不褪色。”“你带来的料子在那里?”“就在这里。”谁也看不见他带来的衣料在那里,可是他一转身,手上就忽然多出了两疋绸缎,一疋大红绸子上面还绣着金花牡丹。每个人都怔着。谁也看不出他是用什麽法子,从什麽地方把这两疋绸缎拿出来的。然後他又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大包胭脂香油花粉。谁也看不出在他身上有什麽地方能藏得下这麽多东西。铁震天叹了口气:“想不到我们这些老江湖都看走眼了,想不到这位朋友居然是位高人。”裁缝微笑摇头。“我不是高人,我一点都不高,你长得就比我高,越高的人穿衣服越有样子,越好看。”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铁震天:“只可惜你这身衣服做得不好,下次有机会,一定要让我替你做两套。”“我刚才好像听说,你还带了顶花轿来。”“时候一到,花轿自然会来的。”裁缝笑道:“新郎新娘都不急,各位何必着急。”“新郎新娘”这四个字一说出来,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他们果然没有猜错,无十三的野心果然不小,如果他真的能娶到“碧玉山庄”的大小姐,不但碧玉夫人要气死,大婉也要一头撞死。铁震天忽然问大婉:“我们能不能让他替谢姑娘做衣服?”“不能。”铁震天道:“天下有没有不会做衣服的裁缝?”“好像只有一种。”“那种裁缝不会做衣服?”“死裁缝。”这个裁缝居然好像还听不出他们的意思,居然还在笑。“我不是死裁缝,我是好裁缝。”“只可惜好裁缝也会变成死裁缝的,”铁震天冷笑,慢慢的伸出了手。他的伤已经快好了,他的铁掌伸出,全身骨节暴响,密如爆竹。这个裁缝就算真是笨蛋,现在也明白他的意思了,忽然大叫:“等一等,我还有话说。”“你说。”“我要说的话,也只能对马如龙一个人说。”“他不想听,”铁震天一步步逼近:“我知道他不想听。”马如龙忽然走近来。“这次你错了,”马如龙道“他也是人,他说的话我为什麽不想听?”马如龙带着裁缝走了,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反对。只要是马如龙决定的事,就没有人反对。这个裁缝究竟有什麽秘密要告诉马如龙?为什麽只肯告诉他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大家都信任马如龙,就好像相信他们自己一样。谁也不知道这种情况是什麽时候开始的,可是现在情况已经这样子了。过了很久很久,马如龙才回来,是一个人回来的,大婉立刻问他。“那个裁缝呢?”“在後面的房里替谢玉仑量衣裳。”“你为什麽让他去?”“因为他是个裁缝,他本来就是要来量衣裳的,”马如龙道:“世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裁缝,我不让他去,别的裁缝就会来了。”他的解泽实在不能让人满意,现在他们最需要争取的就是时间,多争取一刻,就多一分机会。这道理马如龙明明应该懂的,可惜他偏偏不懂,杂货店里面的人都忍不住要叹气,杂货店外面的无十三却忽然大笑。“我已经有很久没有佩服过别人了,”无十三道:“现在却不能不佩服你。”“你佩服我?”马如龙居然问:“你为什麽要佩服我?”“因为我知道你就是那个马如龙,这些人本来全都是你的冤家对头,早就应该把你活埋了的,”无十三道:“可是现在他们每个人好像都服了你,有什麽秘密都只肯告诉你一个人,就算觉得你做的事有点笨,也没有人反对,像你这种人,实在不应该陪他们一起等死的。”“我应该怎麽办?”马如龙居然问。“你应该出来,跟我见个面,交个朋友。”马如龙居然立刻答应道:“好,我出去。”.他居然真的出来了。无论谁都想不到他会出去的,就连无十三自己都一定想不到。可是他居然把别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做了出来。难道他真的想跟那个疯子交朋友?难道他真的不知道一出去就可能会死在那个疯子手里?难道他也是个疯子,跟无十三一样的疯子,平时看来虽然不疯,其实却疯得厉害。看到他推开门板上的一个小门走出去,每个人都吓了一跳,铁震天看着大婉,大婉看着铁震天。两个人都不能相信马如龙竟忽然变成了这麽样一个人。“他是不是疯了?”“好像没有。”最了解马如龙的本来是大婉,现在却连大婉也没有把握能确定了。“他看起来好像也不算太笨。”“他绝不笨。”“那麽他为什麽要出去?”“天知道。”这种事好像的确只有天知道。铁震天忽然又问:“你看那个裁缝是不是有点怪?”“不但有点怪,而且怪得要命。”无论谁能够忽然从身上变出两大疋绸缎来,都绝不会是个平凡的人。“我知道江湖上有种摄心术,能够让别人的本性迷失。”“是真的有。”“你看马如龙是不是被那裁缝用摄心术迷住了。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子。”这种想法当然非常有可能,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是那个裁缝已经制住了谢玉仑,用谢玉仑来要胁马如龙。铁震天和大婉都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同时冲入了那道挂着布的门帘。一冲进去,他们又大吃一惊,远比刚才看到马如龙走出去时更吃惊,比看见鬼更吃惊。铁震天纵横江湖数十年,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这麽惊人的事。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究竟看到了什麽?
第三十二章吓人的手

里面这间屋子里的情况已经和他们离开时不同了,那张终年都像虔诚事佛的人家中的神案般摆在屋子中间的大床,现在已被拆除搬去,平常连更衣洗手都要经过一番费力挣扎的谢玉仑,现在竟已站了起来,站得很直。这并不就是让铁震天和大婉吃惊的原因。他们吃惊,只因为他们又看见了马如龙,和大婉并肩站在一起的,竟不是那个裁缝,而是马如龙。他们刚才明明亲眼看见马如龙已经从前面走了出去,但是现在他们又明明亲眼看见马如龙站在他们面前。其实他们看见的并不是“马如龙”,他们两次看见的都是“张荣发”。在他们的印象中,“张荣发”就是“马如龙”,两个人已经变成了一个人。这里也只有一个“张荣发”,刚才既然已经走了出去,此刻为什麽还在这里,那个裁缝为什麽反而不见了本来摆着大床的地方现在已全无所有,但是马如龙和谢玉仑却好像对它很感兴趣两个人一直站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这块空地,看见大婉和铁震天,马如龙立刻伸出一根食指封住了自己的嘴,叫他们不要出声。大婉和铁震天总算是非常能沉得住气的人,总算没有叫出。他们并没有忘记那个疯子连毒蛇交尾、乌龟生蛋的声音都听得见!大婉立刻又冲出去,把她平时记帐的笔墨帐簿拿了进来,她以笔墨代替她的嘴问马如龙。“你是谁?”她已经不能分辨这个人究竟是不是那个扮成张荣发的马如龙。这个人是马如龙,谢玉仑也证实了这一点。“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是谁?”“是那个裁缝。”大婉和铁震天虽然已想到了这一点,却还是不大相信。“那个裁缝怎麽会变成张荣发的?”马如龙笑了笑,用秃笔蘸淡墨在郡本破帐簿上写:“她既然能把我扮成张荣发的样子,她自己为什麽不能变成张荣发。”大婉怔住,她实在太惊奇,实在太欢喜,她实在想不到这个人会到这里来。现在她当然已经明白这是怎麽回事了,铁震天却不明白。“你们说的这个人是谁?”大婉立刻写出了这个人的名字,一个神奇的人,一个神奇的名字:“玲珑玉手玉玲珑。”一件表面看来极复杂神秘惊人的事,如果说穿了,答案往往反而极简单。现在铁震天也明白了,“玲珑玉手玉玲珑”,这个名字已足以说明一切。她以妙绝天下的易容术,扮成了一个像貌平凡,绝不引人庄意的裁缝,代替无十三请来的那个裁缝,混到这里来。没有人想到她会来,所以也没有人能看出她一点破绽。她和马如龙单独见面时,又用她早已准备好的器具和药物,将自己扮成了另一个张荣发。大婉现在才想到,“那个裁缝”和“张荣发”的容貌,本来就有些相似之处,只要经过她的玲珑玉手稍微整型改动,很快就可以娈成张荣发。这当然也是她早就计划好的。她为什麽要这样做?为什麽要以马如龙的身份出去见无十三呢?大婉和铁震天还是想不通。本来摆床的地方,现在除了一点灰尘外什麽都没有了,马如龙和谢玉仑在看什麽?他们为什麽要把这张大床拆除搬走?大婉和铁震天也想不通。他们问马如龙,马如龙只对也们笑笑,於是他们也只好陪着他像傻瓜一样站在那里,看着这块根本没什麽可看的空地。就在他们觉得自己非常傻瓜的时候,他们忽然又被吓了一跳。因为他们又看见了一件很吓人的事。这次他们看见的是一只手。这块什麽都没有的空地上,竟忽然有一只手从地下冒了出来。一只宽大结实粗糙有力的手,就像是一株小树忽然破土而出,中指小指和无名指伸得很直,食指和拇指做了个圆圈。这种手式的意思,通常都是表示什麽事都已解决,什麽事都不成问题了。这是谁的手?这只手怎麽会从地下冒出来的?这当然是只活人的手。死人的手绝不会打手式。也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这屋子的地下怎麽会有个活人。看见这只无论谁看见都会吓一跳的手,马如龙居然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他也伸出手,用手指在这只手的拇指指甲上轻轻弹了三下,隔了一阵,又弹三下,连缤弹了三次。这只手忽然又缩回去了,缩入地下。空无所有的地上忽然又变成空无所有,只不过多了一个洞。一个可以让一只手伸出来,也可以让一只手缩回去的洞。手不见了,洞还在。手是从洞中来的,洞是怎麽来的?这块地也与大地联结,这块地上的泥土也和别的地方没有什麽不同,也许能够生得出草木果实花树,却绝不会凭空生出一个洞来。一个里面随时都会伸出一只手的洞。
第三十三章洞中

大婉看着铁震天,铁震天看着大婉,然後两个人一起去看马如龙。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怎麽回事,但是他们知道马如龙一定知道。马如龙没有看他们,他在全神贯注看着这个洞。本来像碗口那麽大的一个洞,忽然变大了,洞旁的硬泥地,忽然像潮水般起了波浪。波浪越来越大,动得越来越剧烈,就像是一锅水已煮沸。忽然间,沸腾的泥土全都平定落下,一个小洞忽然变成了一个大洞,比桌面还大的洞。一个人从洞中冒了出来,方方正正的脸上满是泥土,眼睛里却在发光。他对马如龙笑了笑,对大婉笑了笑,对每个人都笑了笑。但是他并不认得他们,因为他们也不认得他。也们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个人已经从洞里钻了出来,站在他自己刚钻出来的这个洞旁边,看看这个洞,眼睛里充满了欢愉得意赞赏的表情,就好像一个艺术家在欣赏着他们自己最得意的杰作。他看了很久,才转过身,拿起那根秃笔蘸淡墨,在破帐簿上写了四个字:“请君入洞。”这个洞好像好深好深。这个洞根本不是一个洞,而是条地道,又深又长的地道。这条地道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挖到这里来的,出口绝对在那片已铺满黑石的空地之外。大婉终於明白了。每个人都明白了,这条地道就是他们唯一的一条活路。所以每个人都钻进了这个洞。地道比想像中还要长,出口已经在几条街之外的一条虽然阴暗却很宽阔的横巷里。出口外停着一辆只有在王公豪富人家中才能看得到的豪华马车,漆黑的车厢光可监人。拉车的四匹马无疑也郡是久经训练的良驹。还有三辆同样的马车分别停在横巷两端,赶车的也已扬鞭待发。这个从洞中钻出来的青衣壮汉向他们解释:“为了避免无十三的追踪,所以我们另外还准备了三辆车,车上也同样有六男一女七个人,留下的车辙蹄印傍对完全相同。”他说六男一女,只因为大婉还是男装,他自己也准备要坐上这辆马车。“我们不必等王大小姐,她一定有法子对付无十三,一定有法子全身而退。”他看着一直不肯上车的马如龙,微笑道:“她特别要我关照你,千万不要等她,因为她知道你这个人有点牛脾气。”幸好马如龙这次并没有再犯他的牛脾气,他一上车,赶车的立刻扬鞭打马,十六匹健马同时扬蹄,三十二个车轮同时开始滚动,四条路上都留下了同样的车辙蹄印。青衣肚汉道:“这四条路一条可以到天马堂,一条可以到嵩山,一条可以到碧玉山庄。”“另一条呢?”“另一条是无十三的来路。”青衣壮汉道:“可以到死谷。”.“我们走的是那条路了.”谢玉仑充满希望:“是不是回碧玉山庄去?”“不是?”大婉道:“一定不是。”“为什麽?”青衣壮汉道:“因为无十三一定会想到我们最可能走这条路。”谢玉仑叹了口气,大婉道:“你准备送我们到那里去?”“死谷。”青衣壮汉道:“因为谁都不会想到我们会到死谷去。”他又补充:“而且玉大小姐也坚持要我们走这条路,她自己也会去死谷。”没有人再问“她为什麽要去”?每个人都相信王大小姐这麽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车行平稳迅速,车厢里宽大舒服,大婉一直在注意这青衣壮汉,忽然问“你是不是丐帮弟子?”每个人都认为他应该是的,要完成如此周密的计划,只有丐帮那种庞大的人力物力才能办到,敢出手管这件事的,也只有江南俞五。青衣壮汉却摇了摇头,“我不是丐帮弟子,”他微笑道,“我根本从未在江湖中走动。”这回答每个人都觉得很意外,大婉又问:“你贵姓大名?”青衣壮汉迟疑着,好像很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姓,好像觉得说出来是件很丢人的事。只不过他终於还是说了出来。“我叫俞六。”“俞六?”大家更意外,都忍不住要问:“江南俞五是你的什麽人?”“是我的五哥。”江南俞五名满天下,统率江湖第一大帮,亲朋故旧遍江湖。他的弟弟本来也应该是个很有名的人,奇怪的是,谁也没有听过“俞六”这个人。“你们一定不知道俞五有我这麽样一个弟弟。”俞六道:“你们一定奇怪,江南俞五的弟弟,为什麽从未在江湖中露过面?”“你为什麽?”俞六苦笑:“有了江南俞五这麽样一个哥哥,我还在江湖中混什麽?就算再混一百年,也只不过是俞五的弟弟而已。”他看看自己一双宽大结贾粗糙的手,慢幔的接着道:“何况我什麽本事都没有,我只会挖洞。”马如龙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尊敬之色己他一向尊敬这种有志气的人,尊敬这种独立自主的人格。“你说你什麽本事都没有,只不过挖了一个洞。”马如龙道:“只不过从四条街之外,挖了一个七八十丈长的洞,而且算准了出口一定是在那个杂货店的中间屋子里。”他叹了口气,又道:“你说你什麽本事都没有,可是像这样的洞,除了你还有谁能挖得出?”俞六笑了。“听你这麽说,我自己好像也觉得自己有点本事了。”他用笑眼看着马如龙:“现在我才明白,我五哥为什麽会那样说了。”“也说什麽?”“他说你最大的好处,就是你从来不会忘记别人的好处。”俞六道:“他还说,像你这样的人也一生中只见过两个。”“那两个?”“一个是他自己,”俞六微笑:“另外一个就是你。”他的笑眼中充满温暖:“所以他还要我问你,肯不肯跟一个只会挖洞的人交朋友?”马如龙已经伸出手。
第三十四章华屋恶夜

江南俞五不但是江湖中的名侠,也是名士,才子,惊才绝艳,洒脱不羁。俞六却完是另外一种人,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他看来确实像是个粗人,粗手大脚,平凡朴实。一张方方正的脸上,连一点聪明的样子都没有,只有在微笑的时候,才可以看到一点俞五的影子。可是现在每个人都对他有了好奇心,都觉得他并不像外表看来那麽平凡简单了。每个人都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因为每个人都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你从来没有在江湖中走动?平时你都在做些什麽事?”“什麽事我都做,”俞六回答:“只不过通常我都在替别人盖房子。”“你是个泥水匠?还是木匠?”“泥水匠我也做,木工我也做,”俞六道:“只不过通常我都是在打样子。”要盖房子,一定要先把样子打出来,也就是先把图形打好,房子应该盖多高?屋顶应该有多大斜度?能够承受多少重量?地基应该打多深?每一点都要计算得极精确,绝对错不得。只要有一点错,房子很快就会垮的。挖洞也一样,也需要计算,计算距离,计算力向,只要有一点错,出口就不在原来计划中的地方了。如果他把那条地道的出口挖到杂货店外面,挖到无十三的面前去。那麽他就等於替他自己和这些人挖了个坟墓。大婉叹了口气。“现在我才知道,你五哥为什麽要特地请你来挖洞了。”大婉道:“要挖那麽样一条地道,一定比盖房子还难。”“那条地道也不是我一个人能挖得出来的,刚才坐另外三辆马车走的人,全都是我的帮手。”这当然也是已计划好的,那些人来的时侯帮他挖地道,走的时候又可以替他把无十三诱入歧途,每个人都发挥了最大的效用。“他们当然都是你五哥派来的,都是丐帮的子弟。”每个人都认为如此,俞六却又笑了笑道:“他们也不是丐帮子弟,”他说:“他们郡是帮我盖房子的人,所以他们也会挖洞。”每个人都很意外。“这件事全是你计划的?”俞六微笑:“我五哥既然要我替他来做这件事,我当然要替他办好。”如此周密的计划,如此庞大的行动,居然全是这麽样一个“粗人”主持的。他看起来虽然还是粗租脏脏笨笨的,手上脸上衣服上鞋子上全是泥,连指甲缝里都是泥,可是已经没人会觉得他又粗又脏又笨了。只有人问:“你五哥呢?”俞六叹了口气:“他把这件事交给我,自己就什麽都不管了。”铁震天忽然也叹了口气:“如果我也有你这麽一个兄弟,我也会像俞五一样,什麽都不必操心了。”他叹气的时候,眼睛却在盯着绝大师,每个人都知道他一定也想起了他的兄弟铁全义。他的兄弟也许此不上俞五的兄弟,可是他的兄弟却可以做得出别人的兄弟做不到的事。他的兄弟随时都可以为他而死。绝大师没有反应。不管别人说些什麽,他都好像没有听见。子夜。他们上车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现在只不过走了两个多时辰。每个人都认为俞六一定会连夜赶路的,可是每个人都想错了。他们刚走入一个很大的市镇,刚经过一条很宽阔的大街。从窗车中看出来,街道两旁的店虽然都已打烊,还是可以看得出这市镇的繁荣热闹。就在他们往外面看的时侯,车马忽然转入了一条死巷。巷子的尽头处没有路,只有一户人家,看来无疑是个大户人家。朱门大户,门外蹲踞着两个很大的石狮子,还有条可以容马车驶进去的车道。朱漆大门是关着的,他们的车马,却直驶上这条车道。好像已经要撞在大门上了。就在这时侯,朱漆大门忽然洞开,车马直驶而入,停在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里。车马一驶入,大门就关了起来,车门却已被俞六推开。“各位请下车。”“下车?下车干什麽?”“今天晚上,我们就留在这里!”“为什麽要留在这里?”俞六笑了笑:“因为无十三一定也认为我们会连夜赶路的。”每个人都认为他要连夜赶路,所以他偏偏要留在这里。铁震天忽然也笑了笑:“这是个好主意!院子很大,屋子也很大,昼栋雕梁,新糊上的雪白窗纸,在夜色中看来白得发亮。可是屋子里什麽都没有,没有人,没有桌椅,没有家具,也没有灯光。虽然没存灯火,却有星光月色。虽然有星光月色,却衬得这栋一无所有的华屋更冷清凄凉。俞六解释:“这是我最近替人盖的一栋房子,屋主是位已退隐致仕的高官,等到下个月中才会搬进来。”现在下弦月还高高挂在天上,所以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刚才开门的人是谁呢?”“也是帮我盖房子的人,”俞六道:“我保证他绝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这个人,当然绝不会泄露任何人的秘密。这个人是个聋子,不但聋,而且哑,又聋又哑又跛又驼又老,对人生,已经完全没有欲望,世上已经没有什麽事能打动他。一楝空空洞洞的华屋,一个迟钝丑陋的残废,一盏阴暗破旧的灯笼,一个月冷风凄的春夜,七个亡命的人,破旧的灯笼在风中摇晃,丑陋的驼子,提着灯笼一跛一跛的在前面带路,别人不愿看见他的脸,他也不愿让别人看见他。他将七个人分别带入了四间空屋。马如龙和俞六一间,大婉和谢玉仑一间,铁震天和王万武一间,绝大师单独住一间。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他也不愿接近任何人。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晚上,一个像这麽样的人,单独留在一间什麽都没有的空屋里,前尘往事新仇旧怨一起涌上心头时,他将如何自处?每个人都觉得很疲倦了,非常非常疲倦,但是能够睡着的人却不多。谢玉仑没有睡着。地上铺着床草席,她睡在草席上,窗外的风声如怨妇低泣。“你睡着了没有?”“没有。”大婉也没有睡着。“你为什麽睡不着?你心里在想些什麽?”谢玉仑又问她。“我什麽都没有想,”大婉道:“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觉。”谢玉仑忽然笑了笑:“你用不着骗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麽。”“哦?”“你在想马如龙,”谢玉仑道:“我知道你很喜欢他。”大婉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却反问道:“你为什麽不睡?你心里也在想什麽?”谢玉仑的回答无疑会使每个人都吃一惊。“我也跟你一憬,我也在想马如龙,”她叹息着道:“这几个月来,他每天晚上都跟我睡在一间屋子里,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现在我怎麽会不想他?怎麽能睡得着?”大婉没有再说什麽,却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推开窗户。在这个夜深如水的晚上,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如果被人触动了心事,她还能说什麽?谢玉仑却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我没有姊妹,我这一辈子最接近的人就是你,”谢玉仑说:“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你会害我,所以那天你忽然出手点住我的穴道时,我实在吃了一惊。”她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已经明白你那麽做是一番好意,但当时却真的吃了一惊!”大婉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谢玉仑又说:“如果那时候我已经完全晕迷反倒好些,可惜我居然还很清醒,你对我做的每件事,我全都知道,”谢玉仑慢幔的接着说:“那些事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她又叹了口气:“你把我带到那个衙门里去,把我关在一间小房子里,脱光我的衣服,让我躺在一张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还带了一个男人来看我的身子,每件事我都知道。”大婉忽然也叹了口气:“那时候我以为你已经晕过去了,所以……”谢玉仑没有让她说下去,忽然问她:“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心里是什麽感觉?”谢玉仑问:“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第一次被男人看的时侯,心里是什麽感觉?”“我不知道。”“你当然不会知道,”谢玉仑说:“因为你还没有被人脱光衣服,还没有被男人看过。”她忽然笑了笑:“可是我保证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大婉的脸色变了,身子忽然跃起,箭一般往窗外窜出去,可惜她还是迟了一步。就在她身子窜起时,谢玉仑已经从她背後出手,点住了她的穴道。谢玉仑要报复。大婉已经有了警觉,所以已经准备逃走。这种想法当然绝对合情合理,可是你如果这麽想,你就错了,完全错了。大婉刚才变色跃起,并不是因为她已惊觉到谢玉仑会出手。她根本没有听见谢玉仑在说什麽。刚才她变色跃起,想窜出窗外,只因为她看到一件极惊心可怕的事。一件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会亲眼看见的事。如果她能说出来,以後就不会有那些可怕的事发生了。可惜她已说不出。谢玉仑一出手就点了她六七处穴道,连她的哑穴都已被封死。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如果谢玉仑知道她看见了什麽,一定也会大吃一惊的,可惜谢玉仑不知道,所以她还在笑,笑得很愉快。“现在你很快就会知道那时候我心里是什麽感觉了,”谢玉仑吃吃的笑道:“因为我也要用你对付我的法子来对付你,也要让马如龙来看看你。”马如龙也没有睡。他想找俞六聊聊,可惜俞六一倒在草席上就已睡着。俞六不是江湖人,不是武林名侠,也不是出身世家的名公子,他没有名人们的光荣,也没有名人们的烦恼。马如龙心里在叹息,他也希望能做一个俞六这样的平凡人,每天一倒在床上就能睡着。可惜他是马如龙。窗户半开半掩,风在窗外低吟,他忽然看见窗外有个人向他招手。是谢玉仑在向他招手,要他出去。“我要带你去看样东西,”谢玉仑的眼睛发亮,说:“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看的。”她笑得又愉快又神秘,马如龙当然忍不住要跟着她去。他们回到谢玉仑和大婉的那间房子里,地上有两张草席。她把大婉放在一张草席上,用另外一张草席盖住。“你把草席掀起来看看,”谢玉仑道:“先看这一头,再看那一头。”她要马如龙先看大婉的脚,再看大婉的脸。马如龙照她的话做了。他先看了看这一头,脸色就已改变,再看了看那一头,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砍了一刀。谢玉仑又笑了,吃吃的笑着道:“我本来以为你不会这麽吃惊的,因为你也应该想得到,我一定会报复。”马如龙的脸色看来更可怕,过了很久才能开口问:“你要报复的是谁?”“当然是大婉,”谢玉仑笑笑道:“以前她怎麽样对我,现在我就要怎麽样对她。”“以前她怎麽对你,现在你就要怎麽对她,”马如龙将这两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听起来也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你是不是也把她的穴道点住?是不是把她放在这张草席下面了?”谢玉仑点头,一面点头,一面笑。马如龙什麽话都没有再说,却忽然把上面的一张草席掀了起来。谢玉仑忽然笑不出来了,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像是忽然被人砍了一刀,狠狠的砍了一刀。刚才她明明是把大婉放在这里,用这张草席盖住的,可是现在草席下面这个人竟不是大婉,草席下这个人赫然竟是那又又哑又驼又老的残废。
第三十五章恶夜惊魂

现在这个残废已经和别的人没什麽不同,因为他已经死了。每个人都会死,死人都是一样的,无论他生前是英雄也好,是美人也好,死了之後就变成一样的了,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这个死人和别的死人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的人虽然已死,一双手却还是紧紧的握着,就好像一个守财奴在握着自己的钱袋。他手里握着什麽?马如龙扳开了他的手,脸上的表情好像又被人砍了一刀。这只残废的手里握住的是一块石头,又圆又亮的黑色石头,只有死谷中才有这种黑石。谢玉仑失声惊呼:“无十三!”如果无十三真的来了,大婉到那里去了?这问题马如龙和谢玉仑都不能回答,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是:俞六的计划绝对周密,无十三是用什麽法子找到这里来的?铁震天睡着了。像他这样的老江湖,只要有机会能睡下时,通常总是能睡着的,他也认为俞六的计划很周密,这地方很安全。只不过,像他这样的老江湖,也很容易被惊醒。他被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所惊醒,醒来时王万武已经不在屋里,连铺在地上的那张草席也不见了。屋子里唯一的一道门和两面窗户却还是拴得好好的,他也没有听见王万武开门开窗的声音,何况门窗都是从里面拴上的,王万武出去之後,绝不可能再把门窗从里面拴上。可是现在门窗的栓明明没有动过,王万武却不见了。他是怎麽离开这屋子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屋子里另外还有秘密的出口。大户人家住的地方,本来就常有地道暗室复壁,何况这屋子又是俞六盖的。铁震天却找不到这个出口。所以他更奇怪,王万武也跟他一样,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他找不到出口,王万武怎麽能找得到?另外当然还有别的问题。王万武为什麽不好好的在屋里睡觉?为什麽要悄悄的溜出去?就算他要出去,也不必从地道中走。这些问题铁震天都没有多想,想不通的事,他从不多想,他已经开始行动。他开门走出去的时候,正是谢玉仑把马如龙叫出去的时候,铁震天看见他们,却没有叫住他们。在一个夜凉如水的晚上,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想悄悄的去谈谈心,他为什麽要去打扰?他从不愿做这种煞风景的事,他只想找到王万武。他们住的地方是一个跨院中的厢外,外面就是占地极大的後园。庭园也还没有经过布置,在这静寂的春夜里,显得说不出的阴森荒凉,他走过一条用圆石铺成的小岸,忽然听见假山後有人在呻吟。他听不出是谁在呻吟,却听得出这个人的声音中充满痛苦。假山後只是个荷塘水池,虽然还没有荷花,池水却已从地下引入。一个人赤裸裸的从水池中钻出来,倒在池畔的泥地上,全身已因痛苦而痉挛。这个人不是王万武。这个人赫然是绝大师。铁震天怔住。他从未想到绝大师会变成这样子,可是他很快就看出绝大师是为什麽痛苦了。绝大诉也是人,也有欲望,也有被欲望煎熬的时候,却不能像别人一样去寻找发泄,只有在夜半无人时,一个人偷偷的溜出来,用冷水使自己冷下来。铁震天忽然发现他是个可怜人,他的冷酷和偏执,只不过是他多年禁欲生活的结果。绝大师已被惊动,忽然起,披上僧袍,吃惊的看着铁震天。铁震天叹了口气:“你用不着怕我告诉别人,今天晚上我看见的事,绝不会有第三者知道。”绝大师惊惶,羞怒,悔恨,不知所措,忽道:“你知不知道铁全义已死了?”铁震天握举双拳:“是你杀了他?”“不管是谁杀了他,你要为他报仇,现在就不妨出手。”铁震天看着他,非但没有出手,反而又叹了口气:“现在我不能杀你。”“为什麽?”因为现在他对绝大师只有怜悯同情,没有杀机。这些话铁震天并没有说出来,就听见了一声尖锐的惊呼。呼声正是谢玉仑看见那残废的尸体时发出来的。尸体上没有血渍,也没有伤口,致命的原因是他心脉被人用内家掌力震断。一种极阴柔的内家掌力,震断人心脉後,不留丝毫掌印痕迹。铁震天赶来时,俞六也来了。显得惊惶而恼怒。“是谁杀了他的?”俞六问:“为什麽要来杀一个可怜的残废?”铁震天也同样愤怒,“那凶手要杀人从来用不着找理由。”“你说的是无十三?”“除了他还有谁?”俞六更惊奇:“他怎会找到这里来的?难道我的计划有什麽漏洞?”这问题每个人都想过。谢玉仑忽然道:“我明白了。”“明白了什麽?”“那恶魔连乌龟生蛋的声音都能听见,怎麽会听不见你在掘地道?”谢玉仑道:“他一定早就等在那地道的出口外,一直都在盯着我们。”“不对,”俞六说得很肯定:“他绝对听不到我在掘地道。”“为什麽?”“如果他将耳朵贴在地上,专心一意的去听,也许能听得见,”俞六道:“他一定也是用这种法子听见乌龟生蛋的声音。”何况“乌龟生蛋”这句话,也只不遇是种形容描叙的词句而已。乌龟生蛋是不是有声音?谁也没有听见过,谁也不知道。“我掘地道的时候,他所注意的只不过是那杂货店里的声音,怎麽会听见远处地下的声音?”俞六保证:“我们的行动都非常小心,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对自己有信心,别人也对他有信心,所以问题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如果无十三没有听见挖掘地道的声音,这计划也没有漏洞,他怎麽在半天之间就找到这个地方来了?”铁震天忽然道:“这计划只有一个漏洞。”“漏洞在那里?”“在王万武身上。”俞六立刻道:“你认为他是细?在路上做了暗记,让无十三追到这里来。”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答案。除了王万武之外,这里没有第二个人可能会做细,如果没有细,无十三也不可能追到这里来。“王万武的人在那里?”“他的人已经不见了,”铁震天道:“我醒来时,他就已不见了。”“你怎麽会醒的?”“被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惊醒的,”铁震天道:“本来,我也分不出那是什麽声音,现在才想到,很可能就是开地道的声音。”俞六立刻证实了这一点:“那间房本来是准备做主人的书房的,他在位时一定得罪了一些人,所以特地要在那里造了条秘道。”铁震天道:“可是我一直找不到。”俞六建造的秘道,别人当然找不到,幸好他自己是一定能找得到的。那间厢房本来既然准备做主人的书房的,当然不会太小。王万武本来睡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秘道的入口,就在他睡的地方下面,只要机关消息一开,他就可以从翻开的“翻板”上溜下去,铁震天找不到开翻板的“钮”,只因为那个机钮只不过是雕花窗台上的一条浮雕花纹而已。俞六将雕花一扳,翻板就翻起,地道的入口就出现了。地道中阴暗潮湿,出口在一口井里。这口井当然也是没有水的井。虽然没有水,却有人。有一个死人,一个用草席包裹起来的死人,草席就是他们睡的最廉价的草席,死人就是王万武。
第三十六章三更後

尸体上也没有血渍伤口,王万武也是被那种阴柔之极的掌力震断心脉而死的。“他怎麽会死?”问话的人是谢玉仑,回答的人是铁震天。“他当然要死,”铁震天道:“做细的人.本来就是这种下场。”“你认为是无十三杀他灭口的?”当然是。这个问题本身也就是答案,唯一的一种可能,唯一的一个答案。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是:“无十三在那里?大婉在那里?无十三会用什麽手段对付大婉?”这问题大家是连想也不敢去想。远处的更鼓正在敲三更,三更时总是令人最断魂断肠的时候。他们忽然想起了绝大师。听到谢玉仑的惊呼,铁震天就冲去了,绝大师却还留在那水池畔。他和铁震天同时听到那声惊呼,应该知道这里已经发生了可怕的事,应该来找他们的。可是他没有来。难道他也跟王万武一样,被人无声无息的击杀在这华屋中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手里也紧握着一枚黑石。这地方现在已完全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每个人都随时可能被扑杀。第一个死的是那残废,第二个王万武,第三个很可能就是绝大师。下一个会轮到谁?三更刚过,夜色更深,下半夜里死的人可能更多,杀人的凶手就像是鬼魅般倏忽来去,现在就可能在黑暗中选择他下一个对象。马如龙知道现在又到了他应该下决定的时候了。“你们走吧。”“走?”谢玉仑问:“到那里去?”马如龙道:“随便到那里去,只要赶快离开这里。”“我们走,你呢?”“我……”谢玉仑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你要干什麽,你要留在这里找大婉,找不到她,你是绝不肯走的。”马如龙承认,“难道我不该找她?”“你当然应该找她,”谢玉仑冷笑:“但是你为什麽不想想?你是不是能找得到她?找到了又怎麽样?难道你能从无十三手里救她出来?难道你以为无十三不敢杀你?”她越说越激动:“你一心一意只想找她,除了她之外,别人的难道都不是人?你为什麽不替别人想想,为什麽不替你自己想想?”说到最後两句话时,眼泪珠子,已经开始在眼睛里打滚,随时随地可能掉下来了。每个都人看得出她是为什麽而流泪的,马如龙当然也应该看得出。但他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不说话的意思,就是他已经把话都说完了,不管别人怎麽说,他还是要留在这里。谢玉仑咬着嘴唇,跺了跺脚:“好,你要找死就自己一个人去死,我们走。”她明明已经决心走了,却偏偏连一步都没有走出去。她在跺脚,可是她一双脚仿佛已被一根看不见的柔丝绑住,连一步也走不开。马如龙终於叹了口气,柔声道:“其实你也该明白的,如果失踪了的不是大婉是你,我也一样会留下来找你。”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谢玉仑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铁震天忽然仰天而笑,道:“我也明白了。”“你明白了什麽?”“本来我总以为,不怕死的都是无情人,现在我才知道错了,”铁震天道:“原来有情人更不怕死,因为他们心里已经有了情,已经把别的事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他用力拍了拍马如龙的肩,又道:“你不走,我们也不走,不找到大婉,谁都不会走。”但是他这句话刚说完,他的身子已经窜起,急箭般窜了出去。马如龙和谢玉仑也跟着他窜出,因为也们又同时听到了一声惊嘶,不是人在惊嘶,是马在惊嘶。大门又已洞开。但闻马惊嘶,车轮滚动,他们赶来时,车马竟已绝尘而去。赶车来的车夫,却已倒毙在石阶前,手足已冰冷,手里也紧握着一枚黑石。是谁赶车走的?载走了什麽人?晚风中隐约还有车轮马嘶声传来,要追上去还不太难。“追!”铁震天双臂一振,竟施展出“八步赶蝉”轻功身法,向车马声传来的方向朴了过去。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这种轻功,每个人都听过“八步赶蝉”这名字。但是能练成这种身法的人却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少得多。幸好马如龙的“天马行空”也是武林中享誉已久的轻功绝技,他很快就赶上了铁震天。能够和名满天下的铁震天并肩齐驱,无疑是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铁震天也为他骄傲,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表示赞许。但是他们很快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麽值得骄傲了。因为谢玉仑也已追了上来,轻飘飘的跟在他们身旁,完全没有一点费力的样子。被王大小姐的玲珑玉手医治过之後,她的功力已经完全恢复。合他们三人之力,是不是已经能够对付无十三和那拔刀如电的波斯奴?轻功最大的用处不是攻击,而是“退”,是“守”。无论在那一种战斗中,“退守”的作用绝比“攻击”低,需要溜转的力量有时比攻击更大。施展轻功时所消耗的体力气力也绝不比任何一种武功少。谢玉仑居然还能很从容的开口说话。“我们绝对追不上的,”她说:“拉车的四匹马都是好马,不但经过训练,而且很有耐力,我坐在车上的时候,已经算过它们跑得有多快。”她也需要喘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开始的时候,我们比它们快,所以现在我们好像还能追得上去,但是再过三五里之後,我们就会渐渐慢下来,它们却反而会越跑越快。”马如龙也知道谢玉仑算得不错,可是他还要追,追不上也要追。这就是答案。就因为人类有这种百折不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决心,所以人类才能永存。他们果然追不上。前面的马车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後面却有一阵马车声响起,越来越近,赶马追来的人是俞六。开始时他虽然比较慢,可是现在他已经追上来了,赶着一辆四马六轮的大车赶上来的。他让本来远比他快的人上了他的马车。“我们一定可以追上去的,”俞六保证说:“这是条直路,他们只有这条路可走。”“这条路是到甚麽地方去的?”“死谷。”追到死谷去之後又怎麽样?如果他们根本不是无十三的对手,追去了岂非也是送死?这问题他们连想都没有想。现在每个人好像都被染上马如龙的脾气,做事只讲原则,不计後果。他们的态度可以用谢玉仑的一句说话来说明。“不管怎麽样,死谷总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地方,我们能去看看也算不容易。”谁也没有去过死谷,谁也不知道死谷究竟是个怎麽样的地方。但是每个人都可以想像得到,那里已经不是以前那种荒凉无人的地方。因为那里已经有了黄金,人类从未梦想到的大量黄金。黄金无疑已改变了那里所有的一切,已经有无数健钡优秀的年轻人被吸引到那里去,建造起无数华美雄奇的宫室。这是他们的想法,每个人都会这样想的,可惜也们全都想错了。
第三十七章死谷

死谷还是死谷,没有黄金,没有宫室,什麽都没有。他们追踪的那辆马车,一入死谷的隘口,就忽然神秘的失踪了。凌晨,太阳升起。阳光照在晶亮的黑石上,闪动着黄金般的光采,可惜黑石还是黑石,无论它闪出什麽样的光采都是黑石,不是黄金,黄金呢?如果这里根本没有黄金存在,无十三是用什麽收买那些人的?如果这里真是有他们所说的那些黄金,他们为什麽连一钱金砂都看不见?马如龙关心的不是黄金,是大婉,他相信,只要能找到那辆马车,就能找到大婉。“──马车到那里去了?──”一辆四马六轮的大车,怎麽会忽然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阳光下?马如龙忽然说:“在下面。”“什麽在下面?”“车马,黄金,人,都在下面。”马如龙道:“他们一定在地下建造了一个规模很大的秘窟。”这不是幻想。黄金可以毁灭很多原来无法毁灭的事,也可以做到很多本来做不到的事。如果说这里地下真有秘窟,那麽唯一能找到入口的人就是俞六,俞六却在摇头。“你错了,”他说:“他们绝不在下面,他们在上面。”“上面?”马如龙回过头,顺着俞六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了那柄斜插在血红腰带上的弯刀。那个挥刀如电的波斯奴正站在隘口旁阳光下的一块危石上向他招手。“马如龙!”波斯奴的声音生涩而响亮:“谁是马如龙,你想找大婉,你就跟我来,有别的人跟来,大婉就死。”天空澄蓝,阳光灿烂,生命如此多姿多采,谁愿意死?但是这世界上偏偏有这种人,偏偏要去做非死不可的事。只要他们觉得这件事是非做不可的,明知必死也要去做。马如龙就是这种人。他慢慢的转过身,面对他的朋友,他们当然都了解他是个什麽样的人。铁震天本来也不想说什麽,因为无论说什麽都没有用的。但是有些话是非说不可。“那个人是疯子,”铁震天道:“他杀人从来都用不着找理由的。”“我知道。”“何况他这次有理由杀你。”铁震天道:“因为你已骗过也一次,这次他绝对不会放过你,也杀了你之後,还是一样可以杀大婉。”“我知道。”“你还是要去?”马如龙凝视着他:“如果你是我,你去不去?”铁震天叹了曰气:“我也会去,一定会去。”他走过来用力握了握马如龙的手,俞六也过来握住他另一只手,然後就默然的走开了。他们都知道谢玉仑一定还有很多话对他说,他们都不愿再听,也不忍再听。阳光正照在谢玉仑的脸上,阳光如此灿烂,她的睑色却苍白如冷月。“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去的。”这次她居然没有流泪,居然还笑了笑:“如果我落在他们手里,你也一定会去。”她又说:“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什麽事?”“不管你是死是活,不管你心里喜欢的是谁,我都已是你的人了。”谢玉仑又笑了笑:“你有没有问过你自己,除了你之外,我还能嫁给谁?”马如龙走了,连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就走了,他不能回答她的问题,也不忍再看她的笑。他走了之後,天空依然澄蓝,阳光依然灿烂,地上的黑石也依旧闪耀着金光,这个世界绝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生死而改变。他去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谢玉仑忽然道:“你们走吧。”铁震天道:“你要我们走?为什麽要我们走?”谢玉仑道:“你们都应该知道他绝不会回来的了,还等在这里干什麽?等下去又有什麽用?”俞六忽然大声道:“有用。”谢玉仑再问:“有什麽用?”俞六道:“我已经找到了!”谢玉仑道:“找到了什麽?”俞六没有说话,他以行动作回答──他已经找出了死谷的秘密,已经找到了秘密的枢钮。黑石在太阳下闪着光,千千万万枚黑石看起来仿佛都是一样的。其实却不一样。如果你也有俞六一样的经验和眼力,你就可发现这千万枚黑石中,有七七四十九枚是完全不一样的。马如龙没有错。死谷的秘密确实在地下,地下秘室的入口,就在这四十九枚不一样的黑石间,俞六已经找出了这秘密的枢钮,只可惜马如龙已经看不见了。荒山险径,寸草不生。马如龙默默的跟着波斯奴往前走,既不知要走到那里,也不知走了多远。但却知道他们一直追踪的车马在什麽地方了。车马既没有消失,也没有入谷,却转过危石,驰上了这条山径。想不到这条自古以来就很少有人行走的山径,宽度竟然刚好容车马驶过。换一种方式说,那辆堂皇华丽的马车居然能驶上这条山径,也同样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这条山径的宽度坡度,好像都是经过特别设计,是与马车配合的。那辆马车的宽度,速度,好像也经过特别设计,来与这条山径配合的。但是山径的尽头并没有华丽的宫室,甚至连房屋都没有,只有个看来仿佛很深的洞穴,刚好也能让车马直驶而入。阳光照不进洞穴,马如龙也看不到洞穴里的情况,只看见无十三一个人背负着双手,站在洞穴前,看来仿佛很悠闲。现在马如龙终於看清楚这个人了。无十三也在看着他,两个人面对面,互相凝视了很久,无十三脸上忽然露出种谁也没法子解释的诡异笑容。忽然说出句谁也想不到他会说出来的话,他忽然问马如龙我们这出戏是不是已经应该演完了?”
第三十八章疑云重重

地下也没有黄金,没有宫室,那辆失踪了的马车也不在。地道的入口建造得虽然巧妙,下面却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狭小简陋得多。地室中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大椅,都是用泥土砌成的,外面再砌上一层黑石。难道这就是无十三的居处?那麽样一位不可一世的武林怪杰,怎麽会住在这麽样的地方?每个人都觉得很惊奇,很失望,甚至不能相信。但是他们如果仔细想一想,就会明白这地方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的。这里是死谷,什麽都没有的死谷,无十三毕竟是个人,不是神,虽然能用他的智慧决心毅力技巧和一双有力的手建造出这样一个巧妙的秘道,却绝对役法子凭空变出一张床来。他想要一张床,只有用泥土和黑石来做,因为这里只有泥土黑石。这一点每个人都应该看得出,每个人都应该想得到。令人想不通是他属下那些健钡优秀,训练有素的青年人是怎麽会来的?从那里来的?住在那里?更奇怪是,他虽然没法子找到一张真正的床,也没法子找到真正的桌椅,可是床上居然有被,桌上居然有灯。床上的被居然是非常柔软舒服的丝棉被,被面还是用湘绣做成的。桌上的灯居然是价值最昂贵的波斯水晶灯,灯里居然还有油。如果这里真的什麽都没有,灯是从那里来的?被是从那里来的?俞六用随身带着的火摺子点亮了这盏水晶灯,等到灯火照亮了这地方的时候,每个人都忍不住蔼呼出声来,连一向被江湖中人认为是为铁心铁胆铁手的铁震天都忍不住要惊呼出声来。他们又看见了一样他们连做梦也想不到会看见的事。他们看见了一个人。在这自古以来就少有人迹的死谷地下密室里,居然还一个人。床上不但有被,赫然还有一个人,用绣花的丝棉被盖着,睡在床上,显然已睡得很沉,连有人进来都听不见。他们也看不见这个人长得什麽样子,只能看见他露在棉被外,落在枕上的一头已经花白了的头发。铁震天抢先一步,抢在谢玉仑和俞六身前,厉声喝问:“你是什麽人?”他的喝声除了聋子之外谁都能听得见,就算睡着了的人也应该被惊醒。这个人却还是完全没有反应。如果他不是个聋子,就一定是个死人,这个死人是推呢?这里怎麽会有死人?铁震天不是铁打的,可是他的胆子却好像真是铁打的:他忽然一个箭步窜过去,掀起了床上的被。被里的人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死人”,被里的人已经变成了一副骷髅,除了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外,只剩下一副枯骨,一身衣服。枯骨上斜插着一根削尖了的竹子,从背後刺进去,一直穿透心脏。这个人无疑是在熟睡中破人从背後暗算而死的,完全没有挣扎反抗,一刺就已毙命。暗算他的人,出手准,下手狠,如果不是行动特别轻捷,就一定是他很熟悉,而且绝不会提防的人。这个人是谁呢?无十三为什麽要把一个死人留在这里?谢玉仑忽然说道:“这个人就是无十三。”铁震天、俞六吃惊的看着她,简直不能相信她会说出这句话来。“你说这个死人就是无十三?”“绝对是。”谢玉仑的口气很肯定。“你怎麽看出来的?”“他到碧玉山庄去过。”“那时候你出世了没有?”“没有。”铁震天叹了口气,苦笑道:“那时候你还没出世,怎麽能看得到他?”俞人道:“就算你以前见过他,现在也没法子认出来了。”谁也没怯子从一副枯骨上判断出一个人的身世姓名来历。谢玉仑却还是显得很有把握。“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也一样能认得出来。”“为什麽?”“因为我母亲曾经跟我说过有关他的很多事。”谢玉仑道:“只凭其中一件事,我就能认出他。”“一件事?”俞人问:“那件事?”“牙齿。”“牙齿?”“不错,牙齿,”谢玉仑道:“一个人的容貌虽然会改变,牙齿却绝不会改变的,而且每个人的牙齿长得都不一样。”牙齿当然也绝不会腐烂。谢玉仑说:“我母亲常说:天下牙齿长得最奇怪的人,就是无十三。”俞六和铁震天都在看着这个死人的牙齿,都看不出有什麽奇怪的地方。铁震天忍不住问:“他的牙齿有什麽奇怪?”“他的牙齿比别人多四颗,”谢玉仑道:“他有三十八颗牙齿,加上智慧齿就是四十颗。”她问铁震天:“你以前有没有见过长了四十颗牙齿的人?”铁震天没有见过,俞六也没有。虽然他们很少注意到别人的牙齿,但是他们也知道每个人都只有三十六颗牙齿,就好像每个人都有两只眼睛一样。这个死人却有四十颗牙齿。“我已经数过,数了两遍。”谢玉仑道:“所以我才能确定他就是无十三。”铁震天怔住,俞六也怔住,过了很久他们才能开口。“如果这个死人就是无十三。”他们几乎同时问:“那个无十三是谁呢?”“是假的。”“假的?”谢玉仑答道:“这里根本就没有黄金,无十三也根本不可能找到那麽多人为他效力。所以那个无十三当然是假的。”她又补充:“何况谁也没有见过无十三,谁也看不出他是真是假,每个人都可以冒充他的。”“为什麽要冒充他?”谢玉仑还没有开口,忽然听见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地室中本来只有他们三个人,她听见的却是第四个人说话的声音,声音很轻,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但是她却听得很清楚。她清清楚楚的听见这个人在说:“我们这出戏,是不是已经应该演完了?”
第三十九章解答

每个人都要呼吸,所以每个地室一定都有通风的地方。就因为这个地室也有通风的地方,所以无十三的尸体才会腐烂风化。将一根巨大的毛竹竹节打通,从地面上通下来,就是这地室的通风处,他们听见的声音,就是从通风口里传下来的。刚听见的时候,他们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然後,他们又听见一个人用一种惊讶的口气问:“演戏?谁在演戏?演什麽戏?”这个人说话的声音,他们每个人都很熟悉,立刻就听出他是马如龙。他在跟谁说话?“当然是我们两个人在演戏。”“你不是无十三?”“我当然不是,”这人笑道:“明明是你花了五千两银子要我来扮这个角色的,你还装什麽糊涂。”“是我叫你来扮无十三的?”马如龙显得更惊讶。“当然是你。”“我为什麽要做这种事?”“因为你要别人都认为你是天下无双的大好人,所以要我来扮一个天下无双的大坏蛋,要我去杀人,让你去救人,让别人都能亲眼看见你的英雄气概。”“那些人难道不是你杀的!”“当然不是我。”这人笑道:“我有什麽本事杀人?是你收买了他们的同伴,先故意做成混乱,让他们在混乱中乘机出手暗算,再让你这位波斯奴乘机斩断他们的头颅,我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跟你去拆房子的那些人呢?”“他们当然也是你的人,天马堂有钱有势,什麽事办不到?”这人笑道:“我实在不能不佩服你,你居然能假造出那麽样一个故事,硬说死谷里有黄金,你实在是个天才。”马如龙不说话了。这人又笑道:“更妙的是,我手上明明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你却能制造出一个专门打石子的机筒,叫我藏在袖子里,把那些黑石头一个个打出来,让别人都认为我的手力很强劲。”又过了很久马如龙才问:“难道你根本不会武功?”“虽然会一点,可是跟你们连比都不能比。”“那麽你怎能听见我们在那杂货店里说的话?”“我听见了什麽?”这人道:“你们说的话,我连一句都没有听见。”“那时候在外面的人不是你?”“当然不是我。”“不是你是谁?”马如龙问。“我怎麽知道是谁?那时候外面根本没有人说过话。”这人道:“这出戏都是你安排的,其中的巧妙我怎麽会知道?”他叹了口气:“不管怎麽样,现在这出戏总算已经演完了,那位大婉姑娘和那个老和尚都在山洞里,你赶快把他们带走吧,这一来你不但可以扮一次英雄救美的角色,连你那个对头老和尚都会佩服你,感激你一辈子。我只不过收了你五千两而已,如果你有良心,就应该再多……”他的声音忽然停顿。就在他声音停顿的同一刹那间,只听“卜”的一声响。然後就没有声音了,什麽声音都没有了。地室中也没有声音,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一个字。马如龙是他们的朋友,现在居然做出了这种事,他们还有什麽话可说?也不知过了多久,俞六才长长叹息:“想不到他居然会是个这麽样的人。”这真是谁都想不到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找到了这地室,听到了那些话,他们定然要被他骗一辈子。幸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现在总算已真相大白。铁良天忽然说道:“有件事我还是不明白。”“那件事?”“那个假冒无十三的人既说听不见我们在杂货店里说的话,那时我们听见无十三的那些话,是什麽人说出来的?”“如果我猜得不错,一定是本来就在那杂货店的人。”俞六沉思着道。“可是那时杂货店也没有人开口。”“有些人不开口也可以说话。”“那些人?”“会腹语的人,”俞六说:“我见过这种人。”“不错。”铁震天恍然道:“我也见过这种人,可以用肚子说话,你明明见到声音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其实却是从他肚子里说出来的。”他叹了口气:“难怪那时我就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很怪,而且说话的人就好像在我耳朵旁边一样。”“你猜不猜得出这个人是谁?”“当然是王万武,”铁震天道:“绝对就是他。”“为什麽?”“他本来根本不必去自投罗网的。”铁震天道:“他到那杂货店去,为的就是要去故弄玄虚,让我们相信无十三有非人所及的神通,让我们相信那个无十三就是真的无十三。”“所以他後来才会被杀人灭口。”铁震天冷笑:“这种人本来就应该是这种下场。”马如龙应该得到什麽样子的下场呢?“我们到上面去等他,”铁震天握紧双拳:“我们看看他还有什麽话可说。”他正想拉俞六一起走,一直投有开过口的谢玉仑忽然道:“等一等。”“还等什麽?”“我有样东西掉在这里了。”谢玉仑道:“我一定要找到才能走。”她怎麽会有东西掉在这里的?掉的是什麽?她居然真的掉了东西在这里,掉的是三颗珍珠,好像是从一串珠链上断落的。她在门旁边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铁震天和俞六都觉得很奇怪,郡忍不住要问:“这是你的?”“是。”“你的东西怎麽会掉在这里?”谢玉仑的回答更令人吃惊,“因为我到这里来过。”铁震天和俞六都怔住,怔了很久,才能开口:“你怎麽会到这里来的?来干什麽?”“来找我的舅舅。”“你的舅舅?”铁震天失声问:“无十三怎麽会是你的舅舅?”“他是我母亲的嫡亲兄弟,怎麽会不是我的舅舅?”谢玉仑叹息着,接着道:“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因为碧玉山庄从来都不准男人逗留,就算是我们的嫡亲骨血都不例外,男孩子一生下来就要被远远送走。”现在铁震天才知道无十三为什麽要叫无十三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後,当然难免悲伤愤怒,所以自称无父无母,所以一心要找到碧玉山庄去,为自己争一口气。只可惜他还是败了。现在铁震天也明白,为什麽碧玉夫人破例留下了他的性命?怎麽会知道他有四十颗牙齿?谢玉仑道:“我母亲虽然将他放逐到死谷来,可是并没有忘记这个兄弟,所以才会常常在我面前提起也,所以我才下决心要来找他。”“你既然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当然也早就知道那无十三是假的。”“不错。”“你为什麽不揭穿他的阴谋?”“因为我要乘这个机会找出暗算我舅舅的凶手,”谢玉仑道:“这是唯一的一个机会。”只有暗算他的凶手,才知道他已经死了,才敢叫人冒充他。谢玉仑道:“所以我只要能查出这阴谋是谁主使的,就能查出凶手是谁了。”俞六也不禁长长叹息:“你一定想不到凶手就是马如龙。”谢玉仑忽然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他,过了很久才一个一个字的说:“你错了。”“我错了?什麽事错了?”“凶手不是马如龙,”谢玉仑说得极肯定:“绝不是。”“不是他是谁?”谢玉仑盯着他很久,眼睛里竟仿佛充俩了悲愤怨毒:“是你!”她指着俞六:“凶手就是你!”俞六笑了。“你一定是在说笑话,可惜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这个笑话当然不好笑,因为根本不是笑话。”“你真的认为我是凶手?”“找本来也想不到是你的,”谢玉仑道:“幸好我碰巧知道一件别人都不知道的事。”“你知道什麽?”!我知道俞五没有弟弟,”谢玉仑道:“绝对没有。”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接着道:“因为俞五碰巧也是我的舅舅!”铁震天又怔住,俞六居然还在笑!“就凭这一点,你就能够证明我是凶手?”“这不能,”谢玉仑道:“幸好大婉也碰巧看到一样她本来不该看到的事。”“什麽事?”“她看见你杀了王万武!她亲眼看见的。”俞六终於笑不出了。谢玉仑道:“那时候我没有让她揭穿你的阴谋,因为那时侯我们还不知道你是谁。”俞六忍不住问道:“现在,你已经知道?”“现在我已经知道,你计划这件事,为的只不过是要陷害马如龙,”谢玉仑道:“因为你知道大家渐渐都看出他是个什麽样的人了,都渐渐相信他不会做出那种事,所以你才想出这计划陷害他。”她忽然问铁震天:“你知不知道谁最想害他?”铁震天当然知道,毫不考虑就回答:“邱凤城。”“是的,”谢玉仑道:“当然是邱凤城。”她指着俞六,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他就是邱凤城!”这个“俞六”居然又笑了。“你已然好像全都知道了,我好像也不必再否认。”他居然说:“不错,我就是邱凤城。”谢玉仑叹了口气:“这倒真是一件让人想不到的事,连我都想不到你居然这麽痛快就承认。”“还有一件事你一定想不到。”“什麽事?”“我也是无十三唯一的一个徒弟。”他真的是。他从小巴有野心,称霸天下的野心,可是他也知道就凭邱凤城家的银枪,是没法称霸天下的。有一次他在无意中听到了无十三的故事。“他实在是个奇人,”邱凤城道:“他的身世奇,遭遇奇,我实在被他迷住了,想尽千力百计,终於找到死谷来,碰巧那时侯,无十三也正想收个徒弟,为他出气。”无十三真的收了他这个徒弟,把一身本事都教给了他。无十三的本事不止一种。“挖洞的本事也是他教我的,”邱凤城道:“奇门遁甲,消息机关,使毒易容,这些本事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为什麽你要杀他?”“我的行动他处处要限制,他的本事我却已学全了,”邱凤城居然又笑了笑:“我不杀他杀谁?”“你不但杀了他,也杀了和你齐名的杜青莲,沈红叶,而且将马如龙也引入死路,你已经应该很满意了,”谢玉仑又问:“你为什麽还要这麽做?”“因为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已发觉你们惭渐开始信任他了。”邱凤城也不禁叹息:“马如龙的确是个很不简单的人。”“其实你什麽事都不必做的,我们根本找不出你的破绽,抓不到你的证据。”谢玉仑也叹了口气:“只可惜你太聪明了一点。”“太聪明了一点也没什麽不好,你们找不找得到我的证据都一样。”“一样,怎麽会一样?”“因为你们反正都已经快死了。”邱凤城忽然问:“你们知不知道刚才那“卜”的一声响是什麽声音?”“好像是刀锋砍进脖子上的声音。”“是谁的脖子?谁的刀?”邱凤城自己回答了这问题:“如果你们认为是那个冒牌无十三的脖子,你们就错了。”“哦?”“脖子是马如龙的脖子,刀是彭天高的刀。”邱凤城又解释:“彭天高就是那波斯奴,也就是彭天霸的弟弟,他的刀法远比彭天霸的高得多,只可惜他是庶出的,她的母亲是个波斯女奴,所以地永远都不能接受五虎断门刀的道统,彭家的万贯家财,他也只有看看。”“所以他才会被你说动,做你的帮手,而且替你杀了彭天霸。”邱凤城微笑点头承认,却忽然改变了话题。“无十三活着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最想要的东西是什麽?”邱凤城道:“我实在想不到他最想要的居然是一床棉被和一盏灯。”“你当然替他送来了。”“我替他送来了最好的棉被和最好的灯,灯芯油也是最好的,只有最後一次是例外。”“最後一次你送来的是什麽?”“是掺入了迷药的灯油和灯芯。”邱凤城笑道:“迷药当然也是最好的,就是你们刚才在不知不觉间也被迷住了的这一种。”他笑得非常愉快。可惜笑的并不长。忽然间,“叮”的一响,桌上的灯灭了,门外却有一点火光点起。闪动的火光下已经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他认为已经永远看不见的人。他又看见了马如能。马如龙是和大婉,绝大师,一起出现的。他们当然没有死,大婉的被掳,也是她和谢玉仑安排好的圈套。谢玉仑最後才告诉邱凤城:“我故意对大婉说那些话,故意让你听见,让你认为我要报复,”她说:“当然我又故意去找马如龙,给你机会,其实那时我早已解开大婉的穴道。”大婉淡淡接着说:“所以你们听见刀锋砍在脖子上的声音时,刀确实是彭天高的刀,脖子也是他的脖子。”尾声邱凤城当然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制裁,绝大师远赴昆仑绝顶去面壁思过,铁震天和马如龙痛饮了三日之後,就在一个有风有月的寒夜飘然而去,不知所踪。江南俞五依然领袖江南武林,玉大小姐依旧行踪飘忽,神出鬼没。大婉和谢玉仑呢?她们和马如龙的结局应该是种什麽样的结局?几年之後有人在江南碰到了马如龙,据说身旁还多了二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其中一个当然就是谢玉仑,但另一个是否就是大婉呢?没有人知道。只是她的神韵和大婉为何如此神似呢?“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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