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外卖》第2/167页


  老刘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瞪着眼珠子呆了半天,已然忘了自己要说的话,最后被刘大婶拎着耳朵回家去了。回到家后,老刘头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好端端的一把伞,怎么自己就开了,真是古怪。
  令他惦记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这大半天都过去了,也没有任何人前往老罗家祭奠,这白事做得未免也太难看了。
  老刘头暗自为老罗感到不值。
  老罗可是个好人啊,老刘头心道。他想啊想啊,将老罗的生平往事细细地咂摸了一遍。老罗是个外乡人,到刘家村得有四十多年了。当年刘家村还没被划入毛春城,是个十足的闭塞的小农村,外乡人并不多见。但老罗为人和善,从不与人结仇,做事靠谱,卖的东西也很良心。很快的,他就被村子接纳,扎了根。甚至村里有不少女人见他独身,还曾张罗着要给老罗安排一门婚事。
  不过老罗最终还是光棍了一辈子,精心经营着小小的一家杂货铺。春夏秋冬,年复一年。老刘头过去经常找老罗喝酒。一叠花生,一叠毛豆,一瓶五块五的二锅头,能聊一下午。老罗总说自己一个人也挺好的。现在看来,膝下无子,无人送终,终归还是惨啊。
  老了老了,人都是要走的,熬不住啊熬不住。
  老刘头以他的方式怀念着几十年的老邻居,又不免联到自己也是时日无多,百年之后的凄凉光景,多了几分真心的悲凉之意。
  心里头有事,老刘头的晚饭没怎么吃,往日他都会喝上一两杯小酒,今天没心情,连酒缸子都没碰。刘大婶不想理会他,收拾好饭桌,打发老刘头去院子里头消食。白天虽然天气不错,但尚在冬天的尾巴。夜风一起来,老刘头冻得骨头哆嗦,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正当他想回屋时,一团诡异的??声由远而近,穿过刘家门前,并迅速地往老罗家移动。老刘头瞪大眼睛。时值黄昏,村里的路灯还没起来,光线很暗,看不分明,隐约是十几二十个身形不一的行人,乌泱泱黑漆漆,彼此之间也不交流,神色匆匆地赶路。
  老刘头觉得奇怪,不由自主地出了门,撵在人群之后走了两步。他眯着眼睛。远处的老罗家已经挂起了白灯笼,幽柔的黄光透过白色灯笼纸,在冰凉的月色之中,平添一抹暖色。
  说来也奇怪,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里,这样诡异的氛围之下,老刘头本该感到害怕。然而他并没有。相反的,还从心口涌起一丝暖意。这股暖意助着他驱走四肢的冰冷和僵硬,就像是老友旧识相逢,一壶暖酒落肚。
  老刘头年纪大了,虽然年轻的时候跟着受了好几年的社会主义无神论和科学主义教育,心里头对于怪力乱神之事,还是有些顾忌的。他忽然想起来今天是老罗的头七。头七头七,按理来说,是该回家看看。
  然而,老刘头没有感到一丝害怕,相反的,他下意识地顺着小道,跟在那群黑影背后,亦步亦趋地走向老罗家。
  从外头看来,罗家傍晚的景象似乎和白天并没有什么不同。老刘头走到院子门口,理智重新回到大脑,停下脚步,不敢再深入。他利用阴影小心藏好自己,悄悄探身,迅速打量了一番屋内的情景。
  罗家的院子很浅,大堂正对着门,一眼就能望到底,老刘头不怎么费力就看清楚屋内灵堂的情景。令他吃惊的是,与白天相比,屋内热闹了不少。仿佛是变戏法似的,白日里光秃秃的案台,此时堆满了三牲瓜果和香烛。在烛台的柔光中,食物的色泽油亮,哪怕隔得远,似乎也能闻见那诱人的香气。
  那些古怪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身形渐渐显现,黑色消散,色彩浮现,他们原本浑身散发出来诡异的味道一下就淡了。原来是来祭拜的亲友宾客。
  宾客有男有女,或高或矮,胖的极胖,瘦得极瘦。他们面带喜色,一点都不像是来参加白事,说说笑笑,喧闹不已。屋里不见罗飨来招呼,客人们也毫不在意,他们大方地挑了自己喜欢的地方坐下,和三五相熟的人火热地聊着天。
  老刘头嘀咕着,怎么挑这么个时间点来祭拜,真是不讲究啊,太不像话了。
  灵台正中央,郑重其事地摆放着老罗的相框。和大多数遗照不同,老罗的照片很精神,有人气,嘴角噙着笑,眼里具是慈和的暖意,看着一点都不吓人,甚至还有几分亲切。
  老刘头不禁唏嘘,老罗是个好人啊。
  就在这时,屋里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歌声。老刘头浑身一震,忍不住贴耳上去细听,果然是歌声。
  罗飨不知何时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依旧拎着那把白色直柄伞。他走得很慢,金属的伞尖在石板砖上一点一点,每一步都似落地有声。他走向供桌,面朝灵台站好。客人们起身,似乎在严格遵守某个约定,依次排到罗飨身后。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①
  他们继续唱道。
  歌唱越来越大,像风,飘出屋外,腾跃而起,直上云霄,化作明月。
  老刘头怔楞着,一动也不能动。他的眼角发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歌声终于停下,一切归复死寂。又一会儿,热闹的聊天声再次响起。宾客们随意品尝瓜果,有说有笑,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老刘头的神识回来了,瞬间觉得双腿发麻,十只脚趾头仿佛被冻住,一点知觉都没有。他扶着门框缓了缓气,尝试着挪动身体。这时,那种熟悉的暖意再次袭来。老刘头不确定自己的背上是否有东西。似乎是有,但又没有丝毫重量。他梗着脖子没回头,只听见空气里飘来一句微弱的叹息声。
  ――老友,谢你十年暖酒招待,叨扰,再会。
  老刘头冻僵的身体忽然能够活动自如。他不敢深想,埋着头,一头扎进浓厚的夜色之中。他脸色发青,牙齿战战,几乎是凭着本能往家走去。
  临近家门,一道黑乎乎的影子从他身旁刷的飞过,老刘头推门的手一抖,险些跌坐泥里。路灯已经亮了,他却依旧没有看见来人的样子。那影子极快地消散在光线之外,只传来模糊的几声念叨。
  嗨呀迟到了迟到了迟到了――
  他听见那人这样说道,紧接是一连串吧唧吧唧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动物厚实的肉爪子快速踩在石板上的声音。
  老刘头深呼几口气,终于鼓足力气推门而入。他的老伴儿已经暖好被窝,正等着他呢。
  这一觉,老刘头睡得格外甜实。一睁眼,天已经大亮。刘大婶在院子里头不知和谁在抱怨,说老刘头年纪一大把了还赖床,晚上也不老实睡觉,翻来覆去嘀咕了一晚上梦话,不知想啥好事儿呢。
  老刘头起身,披上大棉袄,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儿呆。他总觉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些事情,或者是在他的梦中发生的事,但具体是什么,他怎么努力也回想不起来。
  大概是年纪大了忘性大吧。在烧洗脸水的时候,老刘头决定原谅自己。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吧,不过,倒是一场好梦呢。
  早饭是一锅小米粥配新鲜的鸡蛋烙饼。老刘头吃过饭,背着手在村里的小路上来回溜达。不知不觉,他来到老罗家。老刘头抬头,往门里望去。
  大堂里冷冷清清,和昨日一样,光秃秃的灵堂,除了老罗头的相框和一个小香炉,什么也没有。
  老刘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奇怪。他往里头走了两步,才发现,大堂里还是有些不同的。
  供桌上,藤椅上,石板砖上,甚至是房檐上,瓦缝间,到处都飘满了花瓣。白色的,黄色的,说不上名字的乡野小花,有些已经枯萎,有些开得正好。大多数花骨朵都很完整,带着一股林间的清香,像是被什么人特地采下,一路披着露水,来到灵堂,以表哀思。
  忽的一阵穿堂风过,花瓣飞散,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
  老刘头揉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花眼了,满怀疑惑地往家走去。
  一个身着暗褐色连帽衫的年轻人匆匆而来,和他擦肩而过。老刘头忽然停了下来,觉得那年轻人的脚步声很熟悉。在哪儿听过呢?
  吧唧吧唧――
  答案依旧是一无所获。
  算了算了,年纪大忘性大。世界之大,什么都可能会发生的呢,没有什么稀奇的。


第2章 他诺
  他诺睁眼的时候觉得很痛苦,有无数个小水獭在他耳边吹喇叭:今天不是一个适合早起的日子。
  他在软扑扑的床垫子上翻了十几个滚,将浑身的皮毛都弄乱了,终于慢腾腾地爬起来,勉强坐直身体,开始揉脸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他做的很认真。搓了好一会儿,直到毛毛搓得发烫,他诺总算让自己清醒过来。
  新的一天,新的奋斗!今天要去拜见大罗杂货铺的小罗老板。
  他诺换成人形,给自己准备了一大盘花蛤和一小盘蛏子,认认真真吃好早饭,然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上下扑腾做了一个暖身操,这才推门出去。才出门,迎面扑来一阵冷风。他打了一个大喷嚏,揣着手,哆哆嗦嗦往河边走去。
  空气有些冷,打在脸上,有些割人。元宵节才过,天气似乎刚要回暖,就被南下的冷空气迎头一棒,又缩回窝里去了。他诺穿着厚实的连帽衫,仍旧冻得两股战战,两只耳朵红扑扑的,紧紧贴着头皮。
  百科也是会骗人的,他诺心道,海獭并不一定不怕冷。他匆匆赶路,很快又觉得肚里空虚。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玻璃罐子,里头是水獭妈妈给他烤好的海盐虾干。虾是从集市上买来的海虾,每一只都有指头粗细,在烤箱里烤得通体发红,表面涂满了亮晶晶的虾油,散发着迷人的海腥味。咬上一口,酥酥脆脆,弹压爽利,口感极好。
  他诺啵的一声拔开玻璃塞口,用手指探进玻璃罐内,迅速地捏起一条虾。他的动作极快,将一整条虾干塞进嘴里,挤得口腔里鼓鼓囊囊。他鼓动着腮帮子奋力嚼着,很快就吞下一只,意犹未尽地舔干净手指头,又伸出舌头仔仔细细地舔了舔嘴。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简单来说,他诺是一只海獭,这很不常见。别说是毛春城,就是整块大陆大概也难寻一只。他被红久河南岸的水獭一家收养,至今已经十九个年头了。
  红久河岸边的居民们起的都很晚,一路上他诺并未遇见什么熟人。在红久河的浅水岸口,他诺瞥见一只叼着竹篮的金花鼠,竹篮里插满了鲜红的玫瑰花。那是住在百叶林东北角往南数第五棵白皮松上的肉松。
  肉松浑身上下都圆滚滚的,有一条漂亮得令他引以为傲的毛尾巴,一对绿豆眼,两个腮帮子总是鼓鼓囊囊,不知藏了什么好东西。因为他长得肉,因此大伙儿都叫他肉松。他和他诺算是老相识,远远见了海獭,松开口中的竹篮,探起两只细短的爪子,热情地打招呼。
  “早上好。”他诺回应道,“你拿着这么多玫瑰花做什么?”
  “嗨别提了。”一提起这件事,肉松就觉得泄气,“昨天不是人类的情人节吗?我提前批发了好多玫瑰花,本想着倒手赚一笔。没想到昨天出来的人和妖都不多,我兜转了一晚上也没卖出去几朵。这花已经买下了,堆在洞里只会浪费,我就琢磨着今天白天再出来试试运气,半价出售,买一赠一。结果这群懒惰的家伙一个也没起床,好生气。我这个月买不了松子了。”他泪眼汪汪。
  见他可怜,他诺自己掏腰包买了其中开得最娇艳的一朵,也没要肉松要送他的第二只。他打算今天回家后把花送给水獭弟弟。他告别肉松,小心翼翼地将玫瑰花别在兜帽里,转而进岸边的林子里。他挑了一棵适合的废木,变出爪子,认认真真刨了起来。
  他打算做一个漂流用的空心独木舟。这项技艺是前几年来毛春旅居的海狸先生教授他的。海狸先生是他诺见到的第一只真正的海洋生物――虽然后来他被无情纠正,原来海狸其实就是河狸――海狸先生知识渊博,几乎什么都明白。他诺一度对他产生崇敬之情。
  也正是海狸先生告诉他诺,在这片大陆之外,在辽阔的海洋那头,还有好几百只和他一样的生物,他们都是海獭。海獭是神奇的动物,他们终生生活在浩瀚无垠的海上,成群结队,仰面浮泳,爪牵着爪,随着起伏无常的海浪上飘荡,自由自在。
  这是他诺从未见过的画面。他从来不曾和另一只海獭爪牵着爪。他诺从来没见过和自己相似的同族。他是一个异类,与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他一出生,就生活在淡水的世界里,水獭一家就是他的家人。海洋的味道,成群的海獭,这些景象对于他诺而言,只是梦里模糊的残影。
  真正的海獭是什么模样的?好想见见呀。
  独木舟很快就做成,虽然看起来朴实无华,相当简陋,但却很坚固,足够支持他诺一整天的漂流。他诺躺在里头试了试,大小正好。今天的风向很好,如无意外,风会推着他一路东去,飘至毛春城城心河的源头。从那下船,只要再走一会儿,就能看到刘家村了。
  小舟晃悠悠晃悠悠,顺着水流往低处荡去。
  阳光很好,软软的,像一床新晒的棉被,轻轻盖在他诺身上。天空那么远那么辽阔,两岸的草木越行越远,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自己。他诺仰面躺在小舟之内,眯着眼睛,小憩补觉。帽子上别着的那朵玫瑰花散发出一阵清甜的香气。他咂咂嘴,抱着装满虾干的玻璃罐子,想象着自己像一只真正的海獭那般,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之中。
  他很快便沉沉睡去,嘴角抿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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