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岛》第2/22页


  第3节:隔离岛(3)
  “玩打仗游戏?”
  “玩耍的时候,没错。”
  “你是从俄勒冈调来的?”
  “西雅图。上星期。”
  泰迪等他往下说,但恰克并没有进一步解释。
  泰迪问:“你做联邦执法官有多久了?”
  “四年。”
  “那你肯定清楚它的圈子有多小。”
  “当然。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调职?”恰克点点头,好像作了什么决断,“要是我说我厌烦了老是下雨呢?”
  泰迪在栏杆上方摊开掌心。“如果你这么说的话……”
  “这圈子确实很小,就像你说的那样。大家互相都知根知底。所以到了后来,总会有――叫什么来着――闲言碎语。”
  “就是那个词儿吧。”
  “你逮住了布瑞克,对吧?”
  泰迪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他的下落?有五十个人追捕他,但都追错了方向,去了克里夫兰。而你却只身一人去了缅因。”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和家人一起在那里消夏。还记得他怎么对待那些受害者吗?人们只有对马才会做出那种事来。我和他的一个姑姑聊过,她告诉我他唯一一次感到快乐,就是在离缅因州那座出租农舍不远的一个马场上。于是我就去了那里。”
  “你击中他五枪。”恰克的目光顺着船头向下落在翻滚的泡沫上。
  “本来要再补上五枪,”泰迪说,“谁知道只用了五枪。”
  恰克点点头,朝栏杆外吐了口唾沫。“我女朋友是日本人。其实,她出生在这里,但你也明白……是在集中营长大的。现在形势仍然很紧张――在波特兰、西雅图、塔科马这些地方,没人喜欢我和她在一起。”
  “所以他们把你调走了。”
  恰克点了下头,又啐了一口唾沫,盯着它落进翻涌的水沫中。“他们说它来势汹汹。”他说。
  泰迪把胳膊从栏杆上抬起,站直身子。他的脸很潮湿,嘴唇沾了海水的咸味。令他有点惊讶的是,他并不记得浪花拍打过他的脸庞,但大海确实成功地逮到了他。他拍拍外套口袋,找他的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他们’是谁?‘它’又是什么?”
  “他们,那些报纸,”恰克答道,“它是指这场暴风雨。很厉害,报纸上说的。相当猛烈。”他朝苍穹挥动手臂,天空如船头激起的水沫一般苍白。但是沿着南部边缘,紫药水棉签似的一条细线墨渍一般扩张。
  泰迪嗅了嗅空气的味道。“你还记得战争,是吧,恰克?”
  恰克笑了。他微笑的方式让泰迪怀疑他们已经开始习惯对方的节奏,开始知道怎样与对方相处。
  “记得一丁点儿,”恰克说,“我好像仍然记得残垣断壁,非常多的残垣断壁。人们总是对之诋毁有加,但我认为它有可取之处,有自己的独特美感。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你说话就像廉价小说里的台词。有人这么对你说过吗?”
  “它来了。”恰克又朝着大海微微一笑,身体倾向船头,伸展背部。
  泰迪拍拍裤子口袋,在西装夹克的暗袋里找什么东西。“你还记得军队部署任务经常依赖天气预报吗?”
  恰克用手掌摩挲下巴上的胡楂。“哦,是的,我记得。”
  “你记得那些天气预报有几回是准的?”
  恰克皱起眉头,想让泰迪知道他正在对此进行适当的思考。然后,他咂咂嘴说:“我敢说,大约有百分之三十的几率。”
  “顶多?”
  恰克点点头,“顶多。”
  “所以现在,回到我们目前所处的环境……”
  “哦,回到目前的环境,”恰克说,“可谓安若泰山哪。”
  泰迪强忍着不笑出声来,现在他对此人非常有好感。安若泰山,老天!
  “安若泰山。”泰迪同意,“你凭什么比那时候更相信现在的天气预报?”
  “这个嘛,”恰克说,这时地平线上一个下沉的三角形顶端正窥视着海面,“我可不确定我对天气预报的信任可以用‘更多’或‘更少’来衡量。你想来支烟吗?”
  泰迪对口袋的第二轮乱拍乱打进行到一半时,他停住,发现恰克正盯着他,咧着嘴笑,笑容刻入伤疤下方的双颊。
  第4节:隔离岛(4)
  “我上船的时候它们还在呢。”泰迪说。
  恰克回头越过肩膀看。“那些政府雇员,把你抢得一点都不剩。”恰克从他那包幸运牌香烟里抖出一支,递给泰迪,用黄铜的芝宝牌打火机替他点上。煤油发出的异味漫过充斥着盐味的空气,钻进泰迪的嗓子眼。恰克“啪”地合上打火机,手腕一晃又快速打开,把自己那根也点上。
  泰迪吐出一口烟,那座岛屿的顶端便消失在缕缕烟雾之中。
  “在海外战场,”恰克说道,“靠天气预报来决定你是否要带着降落伞包去跳伞区域或是前往滩头堡,那么,你冒的风险就大多了,不是吗?”
  “对。”
  “但是在国内,有点武断地去相信天气预报,会有什么害处呢?这就是我想说的,头儿。”
  现在,三角形顶端以下的部分也逐渐呈现在他们的视野中,直到海面在小岛另一边平坦地展开。他们看到眼前景象色彩纷呈,仿佛是用画笔涂抹出来的――植被的一片柔绿,海岸线上的一段黄褐,北部边缘岩壁的单调赭石。渡轮颠簸着靠近时,他们在画面最顶部辨认出那些建筑不太尖锐的矩形边缘。
  “太遗憾了。”恰克说道。
  “什么意思?”
  “发展的代价。”恰克一只脚踩着绳缆,背倚栏杆站在泰迪旁边。两人注视着这座正努力展露特征的岛屿。“随着精神卫生领域的突飞猛进――大跨步的发展正在进行中,你可别自欺欺人,到处都在发展――像这样的一个地方将会不复存在。二十年后人们将称之为蛮荒之地,维多利亚时代影响之下不幸的副产品。他们会说,它应当消失。他们会说,合并。合并才是这个时代的命令。欢迎你们进入这个组织,我们会抚慰你,重塑你。我们都是联邦执法官。我们是个新团体,谁都不容许被排除在外,没有与世隔绝的孤岛。”
  那些建筑再次消失在树林后面,但泰迪能分辨出一座圆锥形塔楼的模糊轮廓,还能依稀看到被他看成堡垒的建筑上突起的边角。
  “可是为了确保将来,我们丢失了过去,不是吗?”恰克将烟灰轻弹到水沫中。“这就是问题所在。当你扫地的时候,你丢失了什么,泰迪?灰尘。会招来蚂蚁的面包屑。但她放错地方的耳饰下落如何呢?是不是也进了垃圾桶?”
  泰迪问:“‘她’是谁?哪里来的‘她’,恰克?”
  “什么时候都会有个‘她’,不是吗?”
  泰迪听见引擎的哀鸣声在他们身后变了音调,觉察到渡轮在脚下轻轻颠簸了一下。随着船渐渐朝小岛的西面驶去,他现在能够更加清楚地看见位于岛屿南部悬崖顶上的堡垒。虽然加农炮被撤走,但他仍可毫不费力地辨认出炮塔。陆地伸展到堡垒后方的山丘之间,他猜测墙体就在那后面,从他目前的角度望去,墙体隐在风景中,难以辨别。他估计阿舍克里夫医院就坐落在断崖绝壁后的某个地方,俯瞰着西海岸。
  “你有女人吧,泰迪?你结婚了?”恰克问。
  “曾经。”泰迪答道,回想起多洛蕾丝的模样,在蜜月旅行时对他露出的那副神情。当时她转过头来,下巴几乎触到裸露的肩部,后背的肌肤轻轻扭动。“她死了。”
  恰克离开栏杆,脖子发红。“哦,上帝啊!”
  “没关系。”泰迪说道。
  “不,不是。”恰克把手掌举到泰迪胸膛的高度,“这……我听说过。我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忘记了。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是不是?”
  泰迪点点头。
  “天哪,泰迪。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真的。真是对不起。”
  泰迪又看到了她的身影,背朝他在公寓的过道中走过,穿着一件他的旧制服衬衫,哼着小曲跨进厨房。一阵熟悉的疲倦感侵入骨髓。他宁可做任何事情――甚至在海水中游泳――也不愿谈论多洛蕾丝,不愿谈起她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了三十一年后突然死去的事实。就像上午他去上班时她还活着,下午便不在人世了。
  但这就像恰克的伤疤,他觉得,是在他们的交情更深一步之前不得不交代的事,否则那些“怎么会”、“在哪里”、“为什么”的问题就会一直横亘在他俩之间。
  第5节:隔离岛(5)
  多洛蕾丝去世已有两年,但到了夜晚,就会在他的睡梦中复生。有时他清晨醒来,足足几分钟都还以为她就在他们位于梧桐树大街的公寓里,在屋前的平台上喝咖啡,或是在厨房。这是大脑残酷的恶作剧,是的。但泰迪很久以前就接受了这种逻辑――从睡梦中醒来,归根结蒂,是一种类似于刚刚出生的状态。你浮出水面,一片空白,然后眨眨眼,打打哈欠,重新召集你的过去,按时间顺序对记忆碎片进行洗牌,然后坚强起来面对现在。
  比这更为残酷的,是一系列看似毫无关系的物什能以某些方式勾起寄居在他大脑中有关他妻子的回忆,就像点燃火柴那样。他从来无法预知那会是什么―― 一个放盐的调味罐、拥挤的街道上一个陌生女子的步姿、一瓶可口可乐、玻璃杯上的唇膏印、一个抱枕。
  所有这些触发记忆的物什中,最缺乏逻辑关系、最痛楚的莫过于――水,从水龙头里滴答落下,从天空中哗啦倾倒,在人行道上溅起泥浆,或者就像眼下,在他周围向四面八方铺展数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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