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第2/32页


  我领着队长小跑去东街,街道上有狗汪汪地咬。街北的312国道上开过了一辆车,白花花的一股子光刷地过来,照在一堵墙上,我突然说:“你瞧那是啥?”队长说:“啥?”我看见雷庆的女儿翠翠和陈星抱在一起,四条腿,两个头,没见了手,就说:“好哇,不去看戏,在这儿吃舌头哩!”队长说:“管人家事?咱急着搬救兵啊!”我不行,拾了块土疙瘩朝墙根掷过去,车灯已经闪过了,黑暗中传来跑步声。穿过一条歪歪扭扭的巷子,队长问老主任家怎么住得这么背呀?我说:“背是背,那可是好地穴哩!”队长又问怎么个好地穴?我说:“白天了,你站在伏牛坡就看得出来!”如果是站在北头的伏牛坡上看清风街,清风街是个“碦”状,东西两街的村子又都是蝎子形,老主任的家就盖在蝎子尾上。在过去,东街的穷人多,西街有钱的人家多,而最富豪的是白家。白家兄弟两个因家事不和,老二后来搬住到了东街,但老二后辈无人,待夫妇俩死后,老大就占了东街的房院。那老大就是白雪的爷爷,曾当过清风街的保长。到了解放初,夏天义是土改代表,一心想给白家划地主,可农会上主持人是县上派来的监督员,和白家有姑表亲,一开会就给白家传信,结果白家主动将东街的房院交了出来,只给定了个中农成分。这房院自然而然就让夏天义一家住了。他们是兄弟四人,按家谱是天字辈,以仁义礼智排行;在这房院里住过了十年,后来都发了,各盖了新的房院分开住家。先是夏天仁搬住到了北头巷口,他就是君亭的爹,拳头能打死老虎的人,只是命短,不到六十就死了。后搬住到中巷巷尾的是夏天礼,他在五十里外的天竺乡干过财务,退休已经多年。再是夏天义在蝎子尾盖了房子,五个儿子,前四个是庆字辈,庆金庆玉庆满庆堂,到了二婶怀上第五胎,一心想要个女子,生下来还是个男的,又长得难看,便不给起大名了,随便叫着“瞎瞎”。五个儿子都成了亲,又是一个一个盖房院,夏天义就一直还住在蝎子尾。这事我不愿意给队长说,说了他也弄不清。队长说:“老主任是夏风的二伯?”我说:“你行呀!”队长说:“夏风他家的房院倒比老主任的房院好。”我拉着队长从池塘边的柳树下往过走,才要说:“那当然了,夏风家的房院是原先白家的老宅子么!”话还没说出口,竹青就从对面过来了。

  竹青撑着一双鹭鸶腿,叼着烟卷,立在那里斜眼看我。我说:“竹青嫂子,天义叔在家没?”竹青说:“我爹喝多了,可能睡了。”我就摇院门上的铁环,来运在里边说:“汪!”我说:“来运,是我!”来运说:“汪汪!”我说:“我找天义叔的!”来运说:“吭哧,吭哧!”我说:“天义叔睡了?睡了也得叫起来,要出事啦!”上堂屋有了躁躁的声音:“谁在说话?”我说:“天义叔,我是引生,你开门!”开了院门的却是来运,它用嘴拉了门闩,夏天义就站在了堂屋门口。夏天义是个大个子,黑乎乎站满了堂屋门框,屋里的灯光从身后往外射,黑脸越发黑得看不清眉眼。队长哎哟一声,忙掏了纸烟给他递,他一摆手,说:“说事!”队长就说戏楼上观众如何起哄,戏演不下去,又不能不演,担心的是怕出乱子。夏天义说:“就这事儿?那秦安呢?!”我说:“秦安那软蛋,他镇不住阵!”夏天义说骂了一句:“狗日的!”跟着我们就往院门口走,走到院中间了,却喊:“哎,把褂子给我拿来,还有眼镜!”夏天义迟早叫二婶都是“哎”,二婶是瞎子,却把褂子和眼镜拿了来。眼镜是大椭块石头镜,夏天义戴上了,褂子没有穿,在脊背上披着。我说:“天义叔,你眼镜一戴像个将军!”他没理我,走出院门了,才说:“淡话!”

  到了戏场子,台上台下都成一锅粥了,有人往台上扔东西,涌在台口两边的娃娃们为争地方又打起来,一个说:我日你娘!一个说:“鱼,鱼,张鱼!”张鱼是那个娃娃的爹,相互骂仗叫对方爹的名字就是骂到恨处了,那娃娃就呜呜地哭。秦安一边把他们往下赶,一边说:“叫你爹名字你哭啥哩,毛泽东全国人都叫哩!”台下便一片笑声。秦安没有笑,他满头是汗,灯光照着亮晶晶的,就请出演员给大家鞠躬,台下仍是一哇声怪叫,秦安说了些什么,没有听见。夏天义就从戏楼边的台阶上往上走,褂子还披着,手反抄在褂子后边,我大声喊:“老主任来啦!”顿时安静下来,夏天义就站在了戏台中间。

  夏天义说:“请剧团的时候,我说不演啦,不是农闲,又不是年终腊月,演什么戏?可征求各组意见,你们说要演哩要演哩,现在人家来演了,又闹腾着让人家演不成,这是咋啦?都咋啦?!”叭!电灯泡上纠缠了一团蚊子,一个蚊子趴在夏天义的颧骨上咬,夏天义打了一掌,说:“日怪得很,清风街还没出过这丢人的事哩!不想看戏的,回家睡去,要看戏的就好好在这儿看!”他一回头,后脖子上壅着一疙瘩褶褶肉,对着旁边的队长说:“演!”然后就从台边的台阶上下来了。

  戏果然演开了,再没人弹七嫌八。

  夏天义得意地往回走,我小跑着跟他,我说:“天义叔,天义叔,你身上有股杀气哩!”夏天义摆了下手。我还是说:“秦安排夸他上学最多,是班子里的知识分子哩!知识分子顶个屁用,农村工作就得你这样的干部哩!”夏天义又是摆了一下手。不让说就不说了,引生热脸碰个冷勾子,我就不再撵跟他,一转身把掌砍在武林的脖项上。武林张着嘴正看戏的,被我一砍吓了一跳,就要骂我,但噎了半天没骂出一个囫囵句来。

  戏是演到半夜了才结束。人散后我和哑巴、瞎瞎、夏雨帮着演员把戏箱往夏天智家抱,让书正搭个手,书正只低个头在台下转来转去。我知道他是在那里捡遗下的东西,说:“钱包肯定是捡不到的,这儿有半截砖你要不要?”他真的就把半截砖提回家去了。

  演员们在夏天智家吃过了浆水面,大部分要连夜回县城,夏天智挽留没挽留住,就让夏雨去叫雷庆送人。雷庆是州运输公司的客车司机,跑的就是县城到省城这一线,每天都是从省城往返回来过夜,第二天一早再去县城载客。夏雨去叫雷庆送人的时候,在中巷见到雷庆的媳妇梅花,梅花不愿意,说你家过事哩,你雷庆哥回来得迟,连一口喜酒都没喝上,这么三更半夜了送什么人呀?!话说得不中听,夏雨就不再去见雷庆,回来给爹说了,夏天智说:“让你叫你雷庆哥,谁让你给她梅花说了?”白雪就亲自去敲雷庆家的门。敲了一阵,睡在门楼边屋里的夏天礼听到了问谁个?白雪说:“三伯,是我!”夏天礼忙高声喊雷庆,说白雪敲门哩!梅花立即开了院门,笑嘻嘻地说:“是白雪啊,晚上我特意去看你的戏哩,你咋没演?”白雪说:“我演的不好,甭在老家门口丢人。我哥睡了没?”梅花说:“你来了,他就是睡了也得起来!”白雪说:“想让我哥劳累一下送送剧团里人。”梅花说:“劳累是劳累,他不送谁送?咱夏家家大业大的,谁个红白事不是他接来送往的?!”当下把雷庆叫出来把要走的人送走了。

  留下来的演员是三男两女,男的让夏雨领了去乡政府一个干事那儿打麻将,女的安顿到西街白雪的娘家。白雪带人去时给婆婆说夜里她也就不回来了,四婶不高兴,给她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话,白雪笑了笑,才让夏风带了女演员去的西街。

  我原本该和夏雨他们一块走的,可我没有走,磨磨蹭蹭直到夏天智和四婶已经坐在灯下清查礼单的时候才离开。但刚出门,庆金的媳妇淑贞拉着儿子光利来见白雪,说光利的嗓子好,整天跟了陈星唱歌,还要买收录机,让白雪听听他的歌看值不值得投资买个收录机?四婶说:“后半夜了唱啥歌呀,一个收音机值几个钱,舍不得给娃买!”淑贞说:“是收录机,不是收音机!”四婶说:“收录机贵还是收音机贵?”淑贞说:“一个是手表一个是钟表!”语气呛呛的。见四婶指头蘸着口水数钱,又说:“今日待客赚啦吧?”四婶说:“做啥哩嘛,就赚呀?!”淑贞把嘴撇了个豌豆角,光利却趁机跑掉了,她就一边骂光利一边低声问白雪:“收了多少钱?”白雪说:“不知道。”淑贞说:“四叔四娘为啥待客哩,就是回收以前送出去的礼哩。礼钱肯定不少,给你分了多少?”白雪说:“给我分啥呀?”淑贞说:“咋不分?夏风不是独子,还有个夏雨,四叔四娘把礼钱攥了还不是给小儿子攒着?即便他们不给你分,可你娘家的,你的同学同事的礼钱应当归你呀!”话说得低,四婶八成也听得见,嚷道着白雪把鸡圈门看看关好了没有,小心黄鼠狼子。白雪说:“现在哪儿有黄鼠狼子?”淑贞说:“四娘不愿意了我哩。”就要走。四婶偏过来,说:“淑贞你走呀?”拿了一沓钱交给了白雪,白雪不要,不要不行,羞得淑贞一出院门就骂光利。
 


 

 贾平凹作品集
 

 

 
  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夏家待客的第二天早晨,夏天智照例是起来最早的。大概从前年起吧,他的瞌睡少了,无论头一夜睡得多晚,天明五点就要起床,起了床总是先到清风街南边的州河堤上散步,然后八字步走到东街,沿途摇一些人家的门环,硋喝:睡起啦!睡起啦!等回到家了,门窗大开,烧水沏茶,一边端了白铜水烟袋吸着一边看挂在中堂上的字画,看得字画上的人都能下来。白雪是听到院门响而醒来的,做了夏家的新儿媳,起床先扫罢院子,又去泉里挑水。路上见上善从斜巷里过来唱《张连卖布》,先是一句:你把咱大铁锅卖了做啥?我嫌它烧开水不着饹甲。白雪就把水担放下,眯着笑眼听。上善一抬头看见了白雪,就噤口啦。白雪说:“上善哥起得早?”上善说:“睡不成么!”白雪说:“咋啦?”上善说:“四叔啥都好,就是一点,他睡不着了也不让别人睡!”白雪还是笑。上善说:“四叔讲究大,你一早给他老两口倒尿盆了?”白雪说:“这还没。”上善说:“好,你给他当儿媳就要破破那些规矩哩!”

  白雪担水回来,夏天智已喝毕了一杯茶,把茶根儿往花坛上浇,问夏风起来了没,不等白雪答复,就嘟囔什么时候了还睡着不起,该去西街和乡政府接客人呀。白雪赶紧去卧房把夏风推醒。

  客人接了回来,吃罢了饭,刘新生就进了门,夏天智一见他空手,先问给演员办的货呢?刘新生倒嚷嚷结婚待客多大的事情怎么就不给他透个风?四婶忙解释只待了族人和亲戚,西街中街的人家都没告诉。刘新生说:“我还以为把我晾下了!”四婶说:“晾下别人还能晾下你?让你办货还不是给你个口信儿,只说你昨儿夜里过来,没见你来么!”刘新生说:“昨儿下午我去西山湾收鸡蛋了嘛!”一边叮咛着夏雨派人去果园拉货,一边却将自己写的鼓乐谱请教剧团来的乐师。

  刘新生种庄稼不行,搞文艺却是个人才。我敢说,像夏风那样的人,清风街并不少,只是他们没有夏风的命强,一辈子就像个金钟埋在了土里,升不到空中也发不出声响。比如水兴他那死去的爹,大字不识几个,却能把一台戏一折一折背下来,连生净丑旦的念白都一字不落。这刘新生以前吹过龟兹乐班,甚至扮过旦角,但有一年春节放鞭炮,炸药炸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再唱戏手伸出来做不了兰花姿,他就迷上敲鼓,逢年过节若办社火,全都是他承操。剧团来的乐师正拿了夏天智的白铜水烟袋吸,刘新生叫声“师傅”,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来,上面密密麻麻记了鼓谱,求乐师指正。乐师说:“你用嘴给我哼调,我听。”刘新生就“咚咚锵,咚咚锵”哼起来。哼着哼着,脸绿了,脱了褂子,双手在肚皮上拍打。乐得大家都笑,又不敢笑出声,乐师就说:“哈,这世事真是难说,很多城里的人,当官的,当教授的,其实是农民,而有些农民其实都是些艺术家么!”

  乐师说的这句话,事后是赵宏声告诉我的,这话我同意。我说:“夏风就是农民,他贪得很!”赵宏声说:“你看见夏风娶了白雪,嫉恨啦?”我说:“结就结吧,权当他是个护花人!”赵宏声说:“咦,你还能说出这话?那你也找一个,当护花人么。”我说:“要穿穿皮袄,不穿就赤身子!”赵宏声说:“那你就断子绝孙去!”我说:“我要儿子孙子干啥,生了儿子孙子还不都在农村,咱活得苦苦的,让儿子孙子也受苦呀?与其生儿得孙不如去栽棵树,树活得倒自在!”赵宏声说:“说着说着你就疯话了!”

  那天早晨刘新生在夏天智家把肚皮当鼓敲的时候,我是在街上蹓跶的。去果园拉货的人把鸡蛋苹果搬运到东街口,却抖出了一个新闻:二分之一的果园刘新生已经不承包了!清风街就这么大个地方,谁家的鸡下丢了一颗蛋都会吵吵闹闹。刘新生将二分之一的果园退出了,人们就来了气。果园前几年挂果好,他发了财,去年霜冻,今年又旱,他就退出一半,果园是集体的果园,他想怎么就怎么啦?人是怕煽火的,一张口指责了刘新生,十张八张口就日娘捣老子地骂刘新生,待到有一个人近去拿了颗苹果吃,你也吃我也吃,不吃白不吃,都去拿了吃。

  刘新生把肚皮拍得通红,拍着拍着放了一个屁,就见一个小娃拿着苹果进来吃,刘新生说:“哪儿的苹果?”小娃说:“街口都吃苹果哩。”刘新生便跑了去看,果真是自己筹备的苹果,两个箱子都已经空了。李三娃的娘正撩了衣襟装了四五颗,刘新生气得去夺,老婆子颠着小脚跑,把一颗扔给她孙子,刘新生就把她掀倒了。旁边人说:“你打人了?”刘新生说:“这是两委会让我给演员筹的货,她红口白牙吃谁的?”那人说:“果园是全清风街的,你能吃,为啥别人吃不得?”刘新生说:“我承包了就是我的!”那人说:“承包费你交了?”刘新生说:“交了!”那人说:“交了多少?”刘新生说:“一半。”那人说:“那一半呢?”刘新生说:“那一半我已经不承包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争吵,我就扑上去说:“哎,新生,大家都知道你承包了,怎么只成了一半?”刘新生说:“咋?你想咋?”他用手指我,少了两个指头,我把他的手拨开了,说:“丰收的时候你承包,不丰收了你就不承包了?你是清风街的爷?!”刘新生说:“我不和疯子说!”他瞧不起我,我就从苹果箱中拿了两个苹果,啃一颗,扔一颗。一直蹴在旁边吃纸烟的三踅过来说:“你说你承包的合同修改了,你拿出来看看。”刘新生一嘴白沫,说:“拿就拿!”让夏雨把鸡蛋和剩下的苹果拿回夏家,自个儿气呼呼地去了果园。

  苹果已经没有了多少,夏天智脸上不是个颜色,把鸡蛋一小纸盒一小纸盒装好数数儿,又不够了几盒,那个乐师说:“是这吧,昨儿夜里回去的就都不给了,留下来的每人两盒正好!”夏天智说:“这使不得的,大家都辛苦了嘛!”就去了卧屋和四婶商量着把收礼来的被面给留下的这些人一人一个。四婶说:“村上的事,都揽着?这一个被面是多少钱啊?!”夏天智说:“说是村里包场,还不是来给咱家演的?你要那么多被面干啥?!活人活得大气些,别在小头上抠掐!”四婶说:“你愿意咋办就咋办吧。”脸吊得多长。夏天智拿了六七条被面,要出卧屋门了,说:“是粉就搽在脸上,你往喜欢些!”出来把被面送给演员。演员推辞了半天,到底接受了,院子里一时气氛活泛,然后坐了丁霸槽开来的手扶拖拉机上了路。

  手扶拖拉机开出了巷口,经过街上,又拐上了312国道,这些我都看到了。看到了,心情就不好,因为演员们一走完,我就没有理由再去夏天智的家了。一时灰了心情,懒得和三踅他们说话,拧身要走。三踅说:“新生还没来哩,你走啥?”我说:“我管碕他承包不承包哩!”三踅说:“战争年代你狗日的是个逃兵哩!”我说:“战争年代?那我就提了枪,挨家挨户要寻我的新娘哩!”我才说完,见一人牵着一只羊从巷口出来,紧接着夏天礼在后边撵,把牵羊人喊住了。夏天礼说:“老哥,账不对哩!”牵羊人说:“三百元一分没少啊?!”夏天礼说:“羊是三百元,缰绳可是麻搓的,光那个皮项圈我就花了五元钱!是这样吧,你再给八元钱。”牵羊人说:“这,这不行吧。”夏天礼说:“不行那就没办法了。”动手解起羊脖子上的缰绳。牵羊人说:“我服了你了,好好,我再给你五元钱,可我现在身上没钱了,过几天我来清风街赶集,把钱给你补上。”夏天礼就朝我们这么看,我们都笑他,他就给我招手。我近去了,他说:“这是引生,你认识不?”牵羊人说:“疯子引生我当然知道。”他认得我,我不认得他。夏天礼说:“引生做个证,三天后你把钱可得补上啊!”那人把羊牵走了。夏天礼问我:“拥那么多人干啥的?”我把新生果园的事说了一遍,没想他拧身就走。我说:“三叔你咋走啦?”他说:“我没那闲工夫!”我说:“三叔往哪儿去?”他说:“茶坊赶集呀。”我这才注意到他提着那个黑塑料兜。我说:“银元现在是啥价?”他回过头来,看起我,一巴掌捂了我的嘴,低声说:“你胡说些啥?”我没胡说。夏天礼长久以来偷偷在做贩银元的生意,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我是在茶坊村的集市上瞧见过他和一个人蹴在墙根,用牙咬一枚银元哩。夏天礼还捂着我的嘴,说:“这话你给谁说过?”夏天礼这么说,我也就乖了,我说:“我……我说啥了?”夏天礼说:“你说你说啥了?”我说:“我说我雷庆哥孝敬你,给你买了头羊让你喝奶哩,你咋把羊卖了?”夏天礼就笑了,说:“我恁奢侈的,让人骂呀?!”看见路边的水渠里有一个苹果,捡起来擦了擦,放在了提兜里。

  夏天礼走了,我还站在那里,我觉得我是一个皮球,被针扎了一下,气就扑哧放了。中街刘家的那两个傻子娃从牌楼下过来,争论着天上的太阳,一个说是太阳,一个说是月亮,他们拦住了一个过路人,那人说:我不是清风街的,不太清楚。我连笑也没有笑,闷了头往伏牛梁去。伏牛梁是县上“退耕还林”示范点,那里的树苗整整齐齐的,树干上都刷了石灰,白花花一片,树林子里有我爹的坟。我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到我爹的坟上,给我爹说话。我就告诉爹:“爹,我爱的女人嫁给夏家了!为什么要嫁给夏家呢?我思想不通。他白雪,即便不肯嫁给我,可也该嫁得远远的呀,嫁远了我眼不见心不乱的,偏偏就嫁给了清风街的夏家!”我爹在坟里不跟我说话,一只蜂却在坟上的荆棘上嗡嗡响。我说,爹呀爹,你娃可怜!蜂却把我额颅蜇了,我擤了一下鼻,将鼻涕涂在蜇处,就到坟后的土坎下拉屎。刚提了裤子站起来,狗剩过来了。狗剩是苦人,勤快得见天都拾粪,日子却过不到人前面,听说好久连盐都吃不上了。我本来要同情他的,他竟然说:“引生,你那水田里的草都长疯了,你咋不去拔拔?”我就来气了,说:“你有空的时候你去拔拔么!”他说:“你以为你是村干部呀?!”我说:“你要不要粪?我拉了一泡。”他拿了锨过来,我端起一块石头,把那泡屎砸飞了。

  夏天智在送走演员后就睡了,一直睡到中午饭后。四婶做好了饭,就收拾着去西街亲家的礼物,问白雪该去几家,白雪说,族里的户数多,出了五服的就不去了,五服内的是六家。四婶只准备了五家,糖酒还有,挂面却不够了,就把五份挂面又分成六份,重新用红纸包扎。夏天智睡起来坐在炕沿上看四婶包挂面,问夏风:“东街口还闹腾哩?”夏风说:“吵了一锅灰!君亭和秦安也去了,新生拿来了合同,合同上是秦安盖的章,君亭就发脾气啦。君亭一发脾气,秦安支吾得说不出话,浑身就起红疙瘩,病又犯了。”夏天智说:“给我点纸媒去!”夏风点了纸媒,夏天智呼噜呼噜吸了一阵水烟。夏风说:“我君亭哥像个老虎似的,脾气那么大?我看他把秦安就没在眼里拾,既然是秦安盖了章,也得维护秦安呀,当着三踅这伙人的面,让秦安下不了台。”夏天智又是呼噜呼噜吸了一阵烟,说:“你在城里,你不知道,农村这事复杂得很哩……”却不往下说了,侧着耳朵问:“啥响?是打雷吗?”

  是打雷。天上豁朗朗地在响,一朵云开始罩了南沟脑的虎头崖。
 


 

 贾平凹作品集
 

 

 
  天上的雷声像推空石磨,响了一个时辰。整个夏季,干雷打过几次,落不下一场雨,飘过来的云没有给人们留下个印象。现在云又从虎头崖飘来了一朵,清风街的人差不多出了屋仰头往天上看,人给云留下了印象,它就下了一颗雨,扑沓,砸在陈星的门口。

  这雨砸下来,起了一股烟尘。门面里,陈亮睡在凉席上还睡不醒,陈星喊了声要下雨啦,出来却没雨,便把修车的家什摆在门口,一边补轮胎一边唱。清风街上,陈星是第一个唱流行歌的,能唱得和电视上、收音机上唱的一样。现在他唱《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起了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人在天涯,没有一个家……巷道里的娃娃伙听见了,就都跑出来,陈星不理他们,只是唱,扭头看着街面的远处。

  中街的两边都是门面房,没有门楼,却都有个长长的门道,我就坐在丁霸槽家的门道里吃茶。丁霸槽从县城回来后用凉水擦身子,他个头没有我高,肚子却像个气蛤蟆,我说:“半截子,半截子,谁给你起的大名?”丁霸槽说:“我爹起的,咋啦?我爹盼我不窝囊,在槽里能抢得下吃喝哩!”他扭头对隔壁门道的王婶说:“婶子,恁热的天还不下机子?来喝点茶么!”王婶在织布机上手忙脚乱,前心后背的衣服都汗透了。王婶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个儿子,我也知道躺在凉椅上摇扇子哩!霸槽,听说染坊里价又高了?”丁霸槽说:“可能是高了。”王婶说:“咋啥都高了?!”梭子从机上掉下来,她弯腰拾,没拾起来。我说:“谁说的,霸槽的个子就没事嘛!”武林挑着豆腐担子走过去,喊:“豆腐!浆水豆,啊豆,豆腐!”王婶就下了机子,在口袋里掏钱要买豆腐,掏了半天掏出几张软沓沓的毛票,武林已经走远了,就骂:“结巴子你是卖豆腐哩还是跑土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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