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千秋》第23/128页


  “夫人呢。”虽然被收作义女,大前年我终究不习惯称她为娘,总觉得这是将他人的宝物窃据己有。
  “还没出来呢,估计昨天太累了。――你的马明明放这里的,又想反悔,没门!”
  哑儿端来了粥,青瓷碗里雪白的粥上一小撮雪里蕻,墨绿的色调煞是养眼。我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吹着吃,白粥绵软香甜入口即化,小菜清爽可口,哑儿将来还俗可以考虑开一家粥铺。
  “都在啊。就我起的最晚了。”水夫人微笑着走了进来。
  “恩――刚刚嘉洛还问到你了。――娘!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从碗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水夫人气色极差,面容憔悴,眼里暗淡无光;眼睛周围是青黛色的黑眼圈,又浓又大。
  “些是昨晚上没睡好,没关系,活动活动开了再好好睡一觉就不打紧了。”水夫人的话宽慰了我们,于是大家下棋的下棋,喝粥的喝粥,哑儿也帮她盛了碗,可惜她胃口不佳只吃了几口。
  连着几天都精神不济,我们都当是感染了风寒加吃坏了肚子。水夫人还笑着说,那些被她吃下肚的螃蟹不甘心,还再闹哩。一屋子的人都笑了。静娴师太素来贪食,自然长备调节消化的药,于是拿来安分吃着,却无多少起色,然而我们依旧没有放在心下,我们的注意力都被蒸桂花糕吸引了,连水夫人自己都端了个小凳坐在一旁看我们摇桂花。
  直到桂花糕蒸好的那晚,我端了几块送到她房里发现她已经烧得说话都艰难了,我才意识到不妥。
  差人下山寻大夫送上山来,老郎中一看是尼姑庵,掉头就想走,我们好说歹说答应多付诊金他也不肯施药救人,后来听说病人是水夫人才肯进庙,开方子抓药,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偶感风寒,外感内虚所致。我又亲自下山去买药,师太和清儿都走不开,旁人我又实在不放心,干脆自己亲自走一趟。洛城虽然繁华,但比起现在毕竟不可同日而语,正经商铺早已关门打佯,热闹的夜市多是些鸡鸣狗盗的勾当,我急着寻药铺,打着水家的金字招牌总算配全一干药物,打着呵欠回去煎药,哑儿帮我打下手。
  喝了药,水夫人睡下,下午醒来的时候气色似乎好点了,忙得人仰马翻的我们倍感欣慰。
  没开心几个时辰,天黑的时候,她又开始发烧,意识到情况大大不妙,连夜差人把她送下山,老尼姑也一把锁锁上了院门,跟着来到水宅。
  一向静谧的水宅开始喧闹起来,各路大夫进进出出眉头紧蹙商讨会诊,一方方的药单传下来,药炉下的火苗不熄,整个后花园弥漫着中药的呛人气息,熏得人头昏脑胀心头惶惶,连傲然的金菊都无精打采。我这才知道她被蟹子夹后伤口没处理干净,因而发生感染,耽搁这么久,已经转为败血症。可是我只能在旁边看,如果商文柏在就好了。
  清儿几乎是在一夜间长大,勇敢地分担起母亲肩头沉甸甸的负担,各处的帐册一份份地呈上来要看要批示,家里鸡毛蒜皮的事要一一处理;水家的中央高度集权式管理让其少了人心不齐后院起火的忧患,也让众人缺乏独立自主的能力,凡事都习惯听水夫人的指示,主心骨一倒全乱套。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名不正言不顺的我只能在暗地里帮清儿出出主意,在她无暇分身时代她陪伴在她母亲榻旁。
  人仰马翻之际,往京城水老爷处的信件送了出去,碧云天,黄叶地,尺素间尽是伤心事。答答的马蹄重重地踏在我们的心上;久病不见起色,水夫人已经坦然地作好了大限的准备。
  自古逢秋悲寂寥,红颜辞镜只夕昭。曾经的风华绝代只剩下茕茕孑立的一抹病影,颧骨高高地耸起,深深凹陷的双颊病态的嫣红,脸色蜡黄蜡黄;然而她在微笑,对风尘仆仆眼角湿润的丈夫轻柔地微笑。水家大少爷的名同人终于对上了号,高且瘦的男子依稀是《雷雨》中周萍的模样,站在角落里,一脸灰暗,看不出是喜是哀。
  水太傅嘴巴嗫嚅,颤抖了半晌只是无语流泪;他是标准的儒生装扮,与其说他像中央高层,不如说他更像一位开馆授业的先生,在我看来,这样的男子只能是堪堪不辱没水夫人而已,匹配的距离相差太远,可是他们是珠联璧合的典范,人人交相赞叹的夫妻,是我的眼光素来不准。我一向觉得当众垂泪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何况是个男人,而此刻我只是心酸懊恼,恨自己无力扭转这悲伤的一切。
  低低的呜咽声中,水夫人的遗言低沉而有力,她一向是这样的女子,勇敢淡定,即便是在此刻也仿佛大限已到的人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她已到了弥留之际,回光返照的她就像是即将熄灭的火焰,燃烧着最后的能量。她细细地叮嘱了身后事,各处的生意,可信赖的人手,哪些生意要尽快脱手,哪些是祖业一定要设法留住;水太傅是标准的读书人,只识诸子,与孔方兄交情甚浅,水家的大小事物一向由水夫人打理。
  水至稀在其父的催促下来到她跟前,我偷偷地打量这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大而无神的眼睛,晦暗的脸色,强烈的逆光让他的面孔模糊不清,高且瘦的身量似乎承载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负担,背被压得微微有些驼。
  水夫人瘦骨嶙峋的手负在他的手背上,目光如水,缓缓在他脸上流淌,他别扭地将眼睛转往别处。
  “至稀,”她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积聚气力又像是在斟酌词句,“我没有代你娘照顾好你,这本应当是我应该做的。……幸亏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这些年来一直是你在代我照顾你父亲。你做的很好,比我预想的更加好,水家的事务交管到你手中我很放心。你是长男,家里的顶梁柱,一定要支撑起水家上下数千号人,……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记住,你首先是水家的嫡子长孙!至稀,你一定要记住。――清儿,嘉洛,你们过来。”
  她费力抓住我们的手叠放在一起,水至稀惊惶着想挣脱,我忙紧紧握住,就算是强迫,也不能让他躲开。
  “她们都是你的妹妹,答应我,今后要好好照应她们。清儿,嘉洛,你们要孝敬父亲,尊重兄长。”
  水至稀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点头,清癯瘦削的头颅仿佛有千斤重。
  我的心中一声低叹,精明睿智者如水夫人到最后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托孤。我无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而清儿变成泼出去的水之前却必须在他的照应下生活好几年。所以即便是强迫,即使是心头不安,软硬兼施也要让他承诺。突然有点愧疚,凭什么要让他承受这些,毫无益处的累赘。仅仅是吃定了他的怯懦?
  “清儿,嘉洛”她叫住我们,目光却对着她的丈夫,微微蕴着歉意,“我有几句话要对女儿说。”
  “你们娘儿三个好好说说吧。”水太傅点点头,挥手示意大家退下,善解人意地掩上了门。
  我和清儿迷惑得对望了一眼,不明白有什么话甚至不能当着清儿的爹,我的义父的面说,回头见她微微阖着眼睑,仿佛在挣扎着积蓄最后的力气,不由鼻间一酸,几欲潸然,清儿的泪已经簌簌地落下,泣不成声“娘……”。水夫人睁开眼,久久地凝视我,温柔地像是在看一件易碎的瓷娃娃。她轻轻叹了口气,笑容苦涩:“见着令兄代我说声抱歉,我没能够照顾好你,……嘉洛,好孩子,今后就要靠你自己了,你跟清儿一定要相互扶持,若有什么难处就去找静娴师太,她会帮你们的。――清儿,以后娘不在了,你要处处小心,凡事要和嘉洛商量着办。”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拼命地点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答应我,今后你们就是亲姐妹。”她将我们的手握进掌心,强自坐起身来,脸憋的通红,“一定要照顾好你们的父亲,这一生我做的不够,只能求你们弥补为娘的不足了。”我和清儿都哭得哽咽,只是点头,惟有这样,她才能走的安心。
  一切都交代妥当,她疲倦地闭上了眼,挥手示意我们离开。
  秋天的阳光透过窗子上裱糊的绵纸在她脸上打出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她的面孔模糊而清晰,阳光忽略了她病态的容颜,光和影的恰到好处只突显出了苍白而安静的美丽。轻柔如栀子花瓣的微笑静静的停驻在她的唇角,安详得仿佛晚间的清风拂过。
  我小心翼翼地退出去,清儿也被我拉走了。不想打扰她正沉浸的美好回忆,浮现在她脑海中的会是什么?她绚烂的青春年华还是她曾经的爱人,这一切已经并不重要,我所知道的是她最后的时光里记得是过往的美丽。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永别了,我的老师,我的母亲。愿您在另一个世界安好,愿您的苦心不是枉然。
  葬礼没有如她自己所愿的那样诸事从俭;越是身份尊贵,就越身不由己。水夫人的葬礼几乎轰动全城,整个洛城一片悲伤的愁色,这个极具传奇色彩的美丽女子,这个中土最负盛名的才女――花栀子,这个盛世豪门的当家主母――水夫人,微笑着为满地黄花堆积。凉风起处,木叶纷纷。
  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无法摆脱这种悲伤惆怅的心境,命运的无常让我绝望。冬天的寒冷让我沉默,从开始到现在,马不停蹄地忧伤。
  

李代桃僵
  十一月初,圣旨到,追封水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皇恩浩荡。
  十一月中,金銮殿,加封水太傅为护国公兼内阁大学士,天降恩泽。
  十一月底,朝堂上,水太傅告老还乡,一夜白头,谢主隆恩。
  水家各处商铺捐与朝廷,以解北方雪暴灾民的衣食之忧。灾民感恩泣零,解职归隐的水太傅被各处奉为“义公”。
  奴仆三千散尽,繁华灰飞湮灭。
  是盛极必衰还是水夫人的逝去带走了水家最后的福祗,眼看它起高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人生无常,世事沧桑,后来即使我身处高位,恩宠无边,依然惶恐;原来权力是如此可怕,我们所有的挣扎努力在它面前都只是可笑的孩童的游戏。
  我坐在去马车中,车辙扭动的啧啧声将旅途拉的无比漫长,漫长得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这莫名其妙的旅程。
  马车的终点站是京城。
  “水小姐,我们还有两天的时间就到了。”仆妇以为我不耐烦了,善意地提醒。
  不,我不急,我宁愿马车永远都在途中。
  哦,我现在的身份是水家小姐――水柔清。
  真正的清儿,你在水月庵还好吗。想必师太和哑儿会好好照应你们母子,比我更好的照应。
  “清儿,我想你有话对我说。”我放下手中《诗经》,终于无法漠视一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水柔清的存在。
  “嘉洛,有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恩。”我作了个继续的手势,示意她说下去。终于坦白了,从跟她父亲去京城领一品诰命夫人的封赏,回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我想……我想你可能要当姨妈了。”
  虽然已经隐约察觉;她近几个月都没有问丫鬟要过布,她自京城回来后就常一个人发呆,她忽喜忽悲,她的眼眸清亮有如春风拂面;可自秋天过后,局势陡变,水太傅被迫辞官,水家乱得人仰马翻,她的所有不寻常相形之下都只是小女儿心事不足为奇,入了我的眼却不曾深入心间,更没有好好想过究竟。所以我还是狠狠吃了一惊,不曾想事情已经到了覆水难收的这一步。
  “你肯定吗?”我心存侥幸,孩子是我们现在无力承受的昂贵礼物。
  “不知道。你哥哥不是神医吗,要不你帮我把把脉。”
  我挥开她伸到我面前的纤纤玉腕,“屈原的儿子就一定会作诗吗?”没有检验科的医生在,我哪知道她肚子里是否孕育着胚胎。
  “清儿,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个孩子意味着什么。”自水家中落,水老爷一病不起,曾经答应过要照应我们的水大少将他妹妹视为翻盘的最后赌本,坚决要求清儿进宫选秀,妄图通过裙带关系一步登天。我不知道他是向来就傻还是被风云谲诈弄懵了脑子,皇帝这般煞费苦心地铲平了水家的势力,又岂容他如此轻易地翻身。可是一意孤行的当家人听不进任何劝阻,甚至不理会其妹尚热孝在身,姿态强硬地安排起清儿进宫的事宜。
  “本来很无所谓的,就是我进宫检查身体会比较麻烦。哎,你说,我贿赂御医可行性有几成?”
  “令尊告病前连贿赂都不必,今日就是黄金十万都枉然。”久在官场混迹的人岂会嗅不出圣上举动的气味,自水太傅归隐后,门可罗雀就可看出,这个世界上不识时物的傻瓜几乎没有。哪个御医会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帮这个罪臣之女犯欺君之罪?
  “黄金十万?姐姐你就别逗我了,时至今日,我能拿出十金还得看命数。”自家道中落后,掌管财务的水少爷之妾连我们这两房的例银也免了,好在我们平日也没什么用度(丫鬟由我充当),还能勉强维持。其实就算坚持不下来也要坚持,父病母亡,又能找谁去诉苦。
  “所以不要想了,根本没可能。”我双手一摊,“几个月呢?”
  “应该有近三个月了。”她踌躇,报出了个让我心惊肉跳的数字。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偶然,好多夫妻不是成亲好几年才有的孩子吗,我应该没那么凑巧,可都过去这么久了……”
  “现在说这些没意思,当务之急是找个大夫。”我从不做任何假设,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唉,古代为何没有试孕棒。
  “这件事交给我,最不济就是把孩子生下来。”彼时没有梦幻式无痛人流,三个月的胚胎还是等它发育成熟生下来的好。
  “嘉洛!”她欣喜得抱住我,“我就知道你最好,我就知道你不会逼我把孩子弄掉。”
  “我不想一尸两命。”我喟然,狐疑,“坦白说,你是不是故意到现在才说,如果是第一个月我捆着你也要逼你弄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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