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第32/43页


  她自己一点都不吃惊,把真情吐露给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没见他呀。”朴同志倒是大吃一惊,半天才搭上话来。他听说葡萄一直守寡,一个人过了二十年。
  “你咋会见着他。他在陕西呢。说不定在河北。”她知道他想往下听,心急得油煎一样哩。她说:“谁也没见过他,他爹也没见过他。这村里的人谁都不知我有个挺。”
  朴同志明白了。他感到这事很凄凉又美。一个年轻寡妇守着一段秘密儿女情,就一个人过了。他不打听孩子的父亲是谁,他不是那种俗人。
  “你见得着他吗?”
  “嗯。俺们见面不说话。”
  朴同志一手拎着肩上的断背心带子,沉浸在叫葡萄这乡下女人的故事里。他看一眼她的侧面,那是个完美的侧影。朴同志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手上到她背上。她的背紧绷绷的,一直到腰,到臀都紧绷绷的。
  “他知道他是你的孩子?”
  “嗯。他是肚里啥都明白的孩子。”
  他们谁也不说话地走了一程,高粱高了,蜀黍肥了。
  葡萄又站下。他在她身后只隔半步,她一停他就撞在她身上。她说:“你咋和他们不一样呢?”
  “和谁们不一样?”
  “赵同志、王同志们呗。”
  “哪儿不一样?”他笑起来。朴同志和女人总是处得别扭,时间一长他身边总是没女人。地位和钱都帮不了他忙,三十几岁还没人给钉扣子。他在葡萄面前又瞪眼,又晃头,好象他不在乎给她评判似的。
  “不一样。”葡萄说。
  “你和人家也不一样。”朴同志说,一只手还拎着背心带子。他心里觉得自己滑稽,把缺钮扣的衬衫问她要回来穿上,不就不用这样难为自己了?可他愿意在她面前笨拙、滑稽。到了家,她找出一个扣子给他钉,说:“我每回下地窖你都扒窗上看。”
  他想自己的那个行为挺丑,赶紧摇头:“只看了一回!”
  “那里头没藏着我孩子他爹。”她笑着说。
  “那是红薯窖,我知道。家家都有。”他脸挂不住了。明知是红薯窖,那你偷看她干啥?
  “家家都有,可谁家也没我家的大。下去看看不?”葡萄下巴一扬,指那红薯窖,还是笑。“下去看看吧,我陪你下去。”
  朴同志不说话,看她把扣子上的线头咬断。她抬起头说:“脱下吧。”
  他说:“啊?”
  “就这样揪着它揪一辈子?”她指他的手一直揪着的背心带。“回屋换一件呗。”她说。
  他回屋去了,转一圈出来,手还揪在背心带上。他笑着说:“这件也是断的。”
  她说:“那就光着吧,光着凉快。”
  他两把就把背心从头上扯下来了。他说:“是凉快。”他活到三十几岁还没这样听女人话过。
  以后葡萄进朴同志的屋去扫扫抹抹,就翻翻朴同志写的书。那本书是讲他自己的故事,里头的男孩子不姓朴,葡萄也知道那就是他。他讲的故事太深,她不认得的字也太多,但她觉着看懂了他的故事。她把他从三四岁到十七、八岁的事都弄明白了。朴同志很少在家,夜深人静才回来,她想和他说说话,又心疼他缺觉,就拉倒了。他的书天天让她看,蘸着唾沫的手指把书页都翻得不平展了,书一天比一天厚。这天夜里,她给朴同志打开大门,朴同志说:“看完了?”
  “啊。”
  “好看不?”
  “要没那些不认识的字就更好看了。”
  她和他说话越来越省事,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从书页被翻动的情形看,就知道她读他的书了,读到哪一章节了。
  “识不少字嘛。”
  “是俺二哥教的。算盘是俺爹教的。”
  “你爹不是早去世了吗?”
  “俺有两个爹。早去世的爹不识字。”
  她眼睛看着朴同志。一进门他那张了口的皮鞋就叫她看见了。他裤子上全是泥,下半截裤腿是湿的。他是踩到水沟里了。他天天闯祸,糟塌自己的东西。有回下到河里去洗澡,手表也让水泡停了。葡萄觉着自己的心要分一瓣儿给朴同志了。
  “看完书怎么想?”朴同志笑眯眯地问她。
  “啥都不想。”葡萄说。她心里说:连你心里的东西都看明白了,还用想啥?书上的朴同志和眼前的朴同志是个什么样的人,有颗什么样的心,葡萄全懂,但她说不出。
  “地窑里藏的人是我爹。”葡萄说。
  朴同志心里唿嗵一下,表面和她一样,就象家常夜晚说淡话。他知道葡萄说的“爹”是谁。人们常常说漏嘴。说:孙二大活着的时候,咱这儿啥都有卖。或者:孙二大活着就好了,他能把那孬人给治治。朴同志在这里耽了三个月,心里慢慢活起一个叫孙二大的人:精明、果敢、爱露能、得理不饶人。他发现村里人渐渐忘了孙二大是个被他们斗争、镇压的人,他们又把他想成一个能耐大的长辈,遇到事,他们就遗憾不再有这样的长辈为他们承事了。开始他觉得葡萄在和他逗,但一秒钟之后,他相信她是那种妄为之人。她把窝藏一个死囚和偷公家几棵蜀黍看得差不多,都没啥了不得。
  第九个寡妇七(13)
  “我爹在下头耽了好些年了。你们工作队不来,他还能上来见个太阳、看个月亮、听个画眉叫。”她凑到灯下去引针。
  朴同志哑下嗓子说:“这事可不得了,你懂不懂?”
  “懂,”她马上回答,抬头看他。
  他一看就知道她说的“懂”是六、七岁孩子的“懂”,不能作数。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我爹呀。”
  “可……可是他是个犯死罪的人!”
  “他没杀人没放火,犯的是谁的死罪?你心里可明白了,他不是犯死罪的人。”
  朴同志楞了:“我心里怎么明白?”
  “你明白。”葡萄把这三个字咬得很痛。
  “你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我非得报告上级不可。我不报告,我也死罪。”
  “报告呗。”她把针尖在头发上磨磨,继续手上的针线活。“打着手电去报告,别又踩沟里了。”她下巴指指他的鞋,笑笑。
  朴同志真不知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他拿出烟来抽,两手浑身乱摸。“啪”的一声,他的打火机过来了。他看看葡萄大大的手,长长的手指把打火机往他面前又推一下。他可让她害苦了,把一个生死闸把交在他手心。他不知自己下一秒钟会不会跳起脚冲出屋,站到院子里大喊:“来人呐!抓逃犯呐!……”
  他又清楚自己是多么没用的人,假如刚听到她说这事的时候没趁着意外、刺激、惊吓跳起来去喊,往后喊是很难的。他一喊不仅出卖一条性命;他要出卖两条――这个浑头浑脑的王葡萄不久他就看不见了。
  他是不能看不见她的。三个月他在外头开会、调查、斗争,回来见到她,就感觉安全了。外面总是凶险,斗来斗去,一句话说得大意,就会给斗进去。他是个马虎惯了的人,常说马虎话,只想博人一场哄堂大笑,可是人们笑过之后他觉出不妙来,觉出紧张来。他变成一个每句话说三遍的人:头一遍在心里说,第二遍用嘴说,第三遍是用记忆说,检查嘴巴说出去的哪个字不妥。说了三遍的一句话,落在人群里,他还是发现不妥。就象他走路行事,无论他怎样仔细,天天挂烂衣服踩湿鞋,天天看见身上有碰伤的绿紫青蓝,想不起什么时候碰痛过。
  每回他惊心动魄地回到葡萄的院里,看见她拉开门栓,淡笑一下就扭头下台阶,让他跟在后面下来,免得又踩错哪一脚,他就觉得安全了。葡萄这里全是见惯不惊的,大事化小的。她三十四岁,象个几岁的孩子不知道怕,也象个几百岁的老人,没什么值得她怕。只要把门栓一插,她这院子就是她的,就安全。
  这下她的院子不安全了。她揣着一颗定时炸弹哩。
  揣着一个定时炸弹,她还能这样安全,他实在懂不了她是怎么回事。她讲着他公爹如何生病,她怎样给他求医,而他听一小半漏一大半。等她停了,不讲了,他又来追问那些漏听的。他太魂飞魄散了。有一点他弄明白了:叫挺的男孩是这桩事情的牺牲。
  他突然问:“你和你儿子的父亲,很相爱吗?感情很深吗?”
  葡萄看着他。这是什么话呢?这成唱歌了。她的笑把他打趣了。
  他想那一定是很象歌的。他发现有头有尾的男女故事全一模一样,至少结尾一样。他和葡萄的事也就好在没头没尾。
  他和葡萄当然是没事的。他又不疯,去和一个乡下女人有什么事。
  他想总有一天葡萄的一生要成一个大故事。也许是很短的一生,只有三十来岁。这故事他不写也会有人写。就是只写到她三十四岁,也够大了。这么好的三十四岁,谁来了结它?是他?他趁她回屋去睡觉,悄悄走过院子,摸黑爬上台阶,贼似的拉开门栓,跑到四清工作队长家,让他赶快领人来包围这个让他舒适、安全的小院子,捉走他喜爱的葡萄和地窖里的逃犯?
  他不行。干不了这事。
  朴同志不知道葡萄比他更早明白他干不了这事。从他一进这院子,你来我去的几句碎话儿瞥眼光,她就知道他是谁了。再就是从他的书,他的身世里,她比他自己都知道他是谁。他是那种掂着人家性命不轻易撒手的人。
  他抽了一夜烟,鸡叫时打好行李。就是对葡萄的秘密作聋作哑,他也得搬到别处住去。他被迫做了知情者,他不能再被迫做个合谋。
  他得等天亮再走。不然话不好说,一院子关着一男一女,还都孤的孤寡的寡,冷不丁一个人半夜卷了铺盖,那不是叫另一个打出门去的?
  他听见葡萄起身了,去院子里放鸡,又舀了水去厨房烧。他每天都有热水洗脸,还有一缸子热茶。他看看表,五点半,他拎着行李卷走到院里。
  葡萄从厨房出来,马上就乐了。她指着他的行李卷说:“你这铺盖卷拎不到门口,就得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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