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独步》第23/123页


  霍蘩祁一听“剖尸”,便咬咬牙,凶狠地将仵作一把掀开,“不行!谁也不能动我娘!”
  仵作更无奈,“可这事——”
  他似不着痕迹地拿眼瞟了瞟步微行。
  霍蘩祁起身,也不顾满手泥,就抹在步微行的衣袖上,紧紧拽住他的袖口,“不行,我娘生前受了半辈子苦,我不能让她死后也——”
  少女哽咽着落下眼泪,在求他。
  民间有一种说法,死者若不能留全尸体,到了阴间便要受雷霆之刑,也忍受身首分离之苦。
  步微行道:“若是你母亲死于被害,不这样,也许找不到线索。”
  霍蘩祁不知道,这大概已是他此生语调最低回温柔的一次,她心凉了半截,“我不让……”
  看不出坚决,几乎只剩下哀求。
  她可怜地眨着眼睛,温热的泪犹如烛花似的,打落他的手背,滚烫灼人。
  霍蘩祁耷拉着脑袋,满脸泥垢和泪痕,小心翼翼地摇他的广袂。
  步微行拂下眼睑,“这是你母亲,你不让,自然,没有人会动手。”
  霍蘩祁点头,“嗯。”
  她撒开手,转身走回去,“王叔。”
  王二叔在一旁听着,见霍蘩祁忽然出声叫自己,便忙着应道:“哎,王叔在。”
  霍蘩祁抽抽鼻子,这时的脆弱少女,仿佛无比镇静,那么从容,那么优雅,半点看不出绝望了,“王叔,我家里只剩我了,我一个人没法替我母亲操持后事,想请王叔张罗,银子我付。”
  “傻孩子。”王二叔直叹息,这事总不能不应承,便答应了。
  她颔首两下,擦掉眼角最后一滴泪水,再度走向母亲躺着的藤床,小院里只有淙淙水声,瑟瑟风声,萧萧叶声,却没有一丝丝哽咽和抽泣,霍蘩祁安静地将母亲脸颊一侧的秀发拨到她的耳后,母亲还是温婉恬静,唇边带着温柔的微笑,仿佛不着尘埃一般逝去,四下弥漫着野蔷薇浓郁的芳香。
  许久许久,王大夫收拾好了药箱要走人,仵作急急忙忙跟着出门,也不想摊上事。
  霍蘩祁回眸,见步微行若有所思,似要说话,她抢先一步,“我家里没有野蔷薇。”
  “是外边人带进来的。”步微行肯定一点,“你娘今日见过别人。”
  霍蘩祁摇摇头,“我在外头,所以不知道。但是大夫也没肯定说野蔷薇是祸首。”
  所以她不肯让仵作验尸。
  母亲生前名声便不好,她不能让母亲死后还被男人看了身子,为了不确定之事。也兴许,野蔷薇与雪芝,根本就不是让母亲的身体急转直下的原因。
  她牵强地微笑,“娘的遗言说,要我以后过得好,我肯定能活得好的。”
  彼时,暮春如日薄西山,奄奄一息。
  风声鼓动得人心仿佛揉碎了什么坚持,唤醒了一缕孤勇和温柔。
  步微行看着她,仿佛是与十年前的自己对视。
  年少桀骜,在深宫皇权的假象里蒙昧憨醉,华丽奢侈的美梦却于一夕倾颓,他同样不服输,同样地要证明给世人看,他不顺从、不接受,虽然这十年来亦是诸般波折,可即便是负隅顽抗,也如此过了。从未后悔。
  末了,他微微拗过目光,“今日何人来过,我会让人去查。”
  “谢谢。”
  倘使是有人从中作梗,她自然不会姑息。可是,霍蘩祁望着安息的母亲,母亲走得如此坦然,未曾留下事关来人的只言片语,让她如何相信,母亲是被加害的?
  她只想先料理母亲的丧事,让母亲安然入土。
  她知道父亲葬在城外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那块坟地并不是霍家祖坟,她爹不在族谱里,死后,是母亲花费心血用仅存的那点儿余钱买了地,立了碑,如今正好可以让父母团聚了,这是她母亲十来年的心愿。
  王二叔办事利索,料理丧事也井井有条,霍蘩祁就在母亲棺椁前守灵三天。
  白氏身死的消息传遍了芙蓉镇,十多年前那些嫉妒谣诼白氏的女人,虽嘴上不说,私底下却大半在额手称庆。
  消息是雁儿传给杨氏的,杨氏正栽花,闻言,喜上眉梢地扭头,笑问:“那狐狸精终于是死了?”
  雁儿“嗯”一声,“听说是身子不大好,昨儿个便一病呜呼了。”
  “死的好!”杨氏用绢子擦拭干素手,笑道,“我得去告诉那不知羞耻惦记弟妹的霍老大,他人呢?”
  雁儿顿了顿,为难地搀扶住了杨氏,“郎主去了霍蘩祁家里,听说为白氏上香去了。”
  听罢杨氏脸一沉,将水壶冷冷掷于地上。
  “呵,人死了我看他还动哪门子的歪心思!”杨氏青着脸,怒着讥讽霍老大,讥讽之后忽又抚掌大笑,“还管他有哪门子心思!白氏已经死了,他就算再哭也哭不回来,可见上天是长眼的,下作狐媚勾引男人的女人,就是不能长命!哈哈哈哈,天收了她!”
  杨氏与雁儿在一旁庆幸,杨氏恨不得去烧点高香,便撺掇着雁儿给她拿几支香来,她要拜神。
  风一阵拂过,霍茵坐在花廊折角的围栏处,唇瓣微白,脸色难看地揪褶了碧绿玺花下裳。


第21章 决定
  霍老大在门口徘徊许久,终于鼓足勇气进门为白氏上香。
  灵堂布置一切从简,雪白高烛微光幽冷,少女披着一身素服跪在棺椁前,这是第二日,少女面容素白,除了眼底有微微的青,稍显疲倦,别无哀痛。
  霍老大对白氏心术不正,肖想已久,可惜从未真正下手,他总觉得白氏便像是那照进深沟污渠的朗月,近在眼前,却抓不着。
  他害怕一旦过了激,逾了矩,白氏毫无妥协地退步,便再无转圜,十多年为九仞山,到最后功亏一篑。
  霍老大思转过后,终于出声,“阿祁。”
  霍蘩祁正给母亲磕头,一鞠到地,额头碰上冰冷的青砖。
  一宿连夜雨方过,地面潮湿不退,湿润的青苔味夹杂浓郁的檀香,那楠木棺被笼罩在烛火微茫的火光里,分外沉重阴凉。
  霍老大见有人在此,也不敢过于声张,只极近维护爱惜之意,跪到霍蘩祁的蒲团旁,手自如熟稔地取了几只香,见霍蘩祁不动声色,也没不让,便大胆地引燃了,拜了几拜。
  “阿祁,不如你回家来,你一个人流落在外,无父无母……”
  霍蘩祁淡淡道:“阿祁也有耳闻,大伯父近来在张罗阿茵的婚事,有意向桑家结亲,可是桑伯父为人温和,爱子有加,不愿违逆桑二哥的心愿,便让桑二哥自己做主,桑二哥不喜阿茵,桑伯父便没有应许,是不是?”
  自幼时起,桑田便待人极好,吃用的若有结余,不会短了侍女小厮,桑家豆腐坊的女人也个个蒙得桑二公子照拂,对此赞不绝口。桑田对女郎们温和如玉,能出手相帮之事,也不假手于人,但他心中另有佳人,对霍茵的一腔爱慕,确实无能回应。
  桑田拿霍蘩祁当妹子,才对霍蘩祁透露过,他此前频繁外出做生意,也是为了去看她,这个女郎住在宪地,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桑二哥至今未曾获准女郎心意,不敢提亲。
  桑家二子,一个娇妻美妾后宅和谐,一个虽孑然一身但也心有所属,加之霍老大自己私德有亏,他要去同桑伯父商量婚事,自然要碰一鼻子灰。
  霍蘩祁在想,霍老大必然是想迎母亲回霍家,但他是否又起了意,要将她嫁给姓马的姓牛的,谋得一笔钱财,榨干她最后一丝价值?这事就算霍老大干不出来,杨氏是肯定乐意之至的,霍老大又对杨氏言听计从。霍蘩祁打从霍老大进门的第一刻起,便十万分地警惕。
  霍老大道:“阿祁,你好歹说是咱们霍家的小姑,一人在外抛头露面,终归是不合适。如今你母亲走了,你一个人历事浅,一些事拿不了主意,在外头免不得要受苦……”
  “大伯父,”霍蘩祁微微侧脸,斗篷底下,火光跳跃之间,少女的脸庞清秀苍白,“因为前十五年活在霍家,阿祁才算是真正历了世事。”
  霍老大被一句话驳得哑口无言,他袖口底下的手正要抬起,作势要安抚一番霍蘩祁,却只闻霍蘩祁道:“因为这十几年,阿祁也学会了如何分辨旁人的真心、歹意。一个人在外头吃苦自然难免,但阿祁宁愿如此,也不想受委屈。”
  这话说得真真直白了,一针见血。
  霍老大连装傻都不能了,先是微微一愣,继而嘴唇哆嗦了一番。从未觉得这侄女伶牙俐齿,如今才晓得杨氏为何为了霍蘩祁屡番头疼,找他诉苦了。
  霍老大脸上挂不住,便不露痕迹地起身,见王二还在一旁烧香驱蚊,对他目露不善,霍老大心知得不着便宜,又瞒不过霍蘩祁,只得脸色不好看地求去了。
  说穿了,他也是想着将白氏葬入霍家的祖坟里,迎回霍蘩祁,白氏自然也归霍家。
  但霍蘩祁早便晓得他对白氏的龌龊心思,哪肯如此就范。十多年了,她若还看不穿霍老大粉饰太平的花言巧语,和隐藏在伪善面容底下的肮脏腌臜,她也枉寄人篱下活了十多年。
  霍老大脸色不愉,霍蘩祁却平静如水,在他走后,霍蘩祁轻敛嘴唇,将霍老大上的香取出来浸了水,烟火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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