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镜》第31/122页
竹林幽幽,琴声亦是幽幽。
也是李景行倒霉,投胎的时候没选好,结果一不小心就摊上了个百年难遇的老爹。
李从渊作为一个全国闻名的鳏夫,虽然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风采照人,养起儿子来却是能有多粗心就有多粗心。李景行小时候跟他出门就曾经走丢了一次,要不是仆人警醒,李景行本人又十分聪明的站在原地等着,说不得就要被人拐子给拐去了;还有一回儿,他把酒水当成茶水灌了李景行一大碗,弄得年纪还小的李景行差点醉的醒不过来.......如此种种,每当李景行回忆往事都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简直是神佛保佑,福大命大。
最叫人烦恼的是,而且李从渊的怪癖还颇多,尤其不喜欢太多人跟着伺候,等李景行一懂事就把家里送来照顾人的仆妇小厮赶走了大半。弄得李景行小时候还有一阵子只当自己家穷了养不起人,皱着包子脸想要学着打算盘管家。
当初,李从渊送儿子来松江的时候,本就没打算在松江久留,所以也就没有叫人去打扫松江李家的别院,只是在青山寺叨扰了几日。等他把李景行塞到裴赫那里之后,便无儿一身松的跑去游江南了。这一游,走走停停,居然也好些年不见人影。
李景行本就是被自己老爹坑惯了,没了压迫,虽然心里头有些不习惯但还是挺轻松了――反正一百个裴赫加起来也及不上李从渊一个能折腾。他本是住在裴赫那里,上书院也方便,干脆也就不去打理李家别院的事了,专心学习去了。
结果,哪里知道,李从渊在江南前前后后跑了一圈,忽然又跑了回来,还说是要在松江住上一段时间。因为别院没收拾好,这人就拾掇拾掇行囊,给沈三爷灌了一壶*汤,进了沈家。
李景行才十三岁,虽然平日里端得一派端方君子的模样,可心里头还是有几分少年人的骄傲,颇觉得老爹不住自家院子跑去别人家这事挺丢人的。所以,他只好一边念着“子不言父过”一边叫人快些把别院收拾出来,然后一大早的又来请人回去。
反正,李景行自觉已经被自家老爹活活逼成了个后宅老妈子......
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这会儿隔着一段路听着那琴声,心里微微一动。于是,他便侧头问了一句:“府上小姐倒是起得早,这时候就弹琴了。”
那引路的丫头被这话一引,便应声道:“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是顶顶勤奋的,自来都起得比旁的人早些。”
李景行“哦”了一声,又朝着竹林方向看了一眼。那抚琴的姑娘穿着一身杏黄色的衣裳,被那碧绿的林子一衬,果是娇妍妍的。
李景行瞧着那身形和衣裳的颜色,大概就猜出了现下弹琴的是沈二娘沈采薇。
他默默想到:原来是她。
他一听这琴声就能听出几分天一楼瞧见的那一段曲子的影子,自然是知道了当初不小心在琴谱上写了曲子的人是沈采薇。
李景行想通这事,就像是忽然得知了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心里头生出一丝难得的欢喜来,仿佛也被那琴声引出了几分轻软的颤动。
他扬扬长眉,俊秀至极的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难得的起了顽心,趁着人不备,朝着那琴声的方向丢了一颗莲子。
☆、44|4.4 /发
沈采薇弹着弹着,忽然叫一颗莫名其妙蹦出来的莲子给砸了。她呆了呆,捂着额头,弯腰从地上拾起那颗莲子,然后怔怔的朝着对面瞧去。
只见翠竹摇曳,唯有清风缕缕,远处的石道上此时只有几个丫头拿着东西匆匆而过,全然没人注意到这里的样子。
“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沈采薇倒不是为了这么点小事就生气的人,默默的坐了一会儿,就顺手把这颗莲子丢到自己的荷包里。她就像是和自己生气似的,鼓着双颊气呼呼的哼了一声,闷着头重新把那被打断的曲子往下记。
另一边,做了坏事的李景行心里却颇有些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好像你身上痒痒的,于是动手挠了挠,结果却更痒了。
他适才遥遥望见到沈采薇,想起天一楼那称得上有缘的笔墨往来,又被琴声一引,这才心里一动。正巧腰间荷包里有昨日采来的莲子,他手一痒,就那么顺手一扔。扔完之后,他心口好仿佛被人戳了一下,说不出的惴惴然,夏日高阳懒洋洋的照下来,仿佛热血上涌,叫他脸上烧得热热的。
不过,李景行到底算久经考验,他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负手于后,端着一张清风明月一般的君子脸,趁着沈采薇还未回过神来,加快脚步,跟着丫头往李从渊的住处去了。
因为他走得快,到了李从渊住的青松阁的时候,李从渊还宿醉未醒,正披着件外衣,乌发垂垂的坐在桌前给自己倒茶。
美人如诗亦如画。
遥遥望去,李从渊本人就是一副足以流传后世的杰作。只是,任是如何的妙笔丹青都无法描绘出他那上天所赐的风采与神韵。正应了京中曾经广为流传的话“不识李郎之才者,无目者也。不知李郎之美者,非人者也”。
郎独绝艳,世无第二。
好在,李景行早已对老爹这张脸看厌了,半点也不受影响,步子也没停的往里走。
他恭恭敬敬的上前一礼,然后十分熟练的伸手去拿李从渊手里的茶杯:“这茶怕是冷的吧?父亲一大早就喝冷茶可不太好。”
茶水的确是冷的,李从渊抿几口,蹙了蹙眉,精神却是清醒了许多。他也不介意儿子这没大没小的动作,顺手把杯子递了出去,抬眉微微一笑:“来得倒是早......正好,来帮我换身衣裳,洗漱一下。”
李景行默不作声的站在那里不动。
李从渊却是挑了挑眉,不紧不慢的开口敲打道:“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看吧,这种爹的存在意义究竟是什么?
李景行扯出一丝笑容,上前服侍着李从渊更衣洗漱。他以前经常做这些事,虽然多年不做,还未荒废,不过一会的功夫就收拾完了。
李从渊瞧了他一眼,见儿子比之当年似乎有些长进了,于是起身往边上的书房去:“听裴兄说你这些年也颇是用功,正好,让我考考你。”
李景行垂了头随着李从渊往书房去,心里不知不觉的开了下小差――不知道沈二娘现在在做什么呢?还在弹琴?
他这一出神,正好被李从渊抓了个正着,问道:“在想什么呢?”
李景行回过神来,随口扯了借口:“别院那里已经收拾好了,父亲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李从渊摆摆手,一脸风轻云淡:“我看过历书,近日不宜搬迁。”
李景行简直累觉不爱――他自己那装神弄鬼的一套就是从李从渊那学来的,一听就知道对方这是推托之词。
李从渊也计较儿子那张冷脸,状若无意的开口道:“我让你好好习武,这些年可有荒废?”他进了书房,随手从架子上拿起几本兵书,又问了一句,“让你看的兵法书册可曾好好看过?”
说起这些正事,李景行也很快就正经了起来,恭敬的低头回话道:“父亲吩咐,不敢用心。”
李从渊点点头,甩了甩袖子,广袖乌发,宛若神仙中人。
他懒洋洋的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不轻不重:“如今的大越,南有倭寇,北有戎族,东宫垂危,国本不稳。正所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今后十年,必是要大兴武事,学文倒不如习武。”他一字一句的说来,语声不急不缓,仿佛玉珠滑落一般的清晰圆润,忽而又转口说起另一件事,“先帝朝时为了杜绝倭寇侵扰,行海禁之事。只是,堵不如疏,至本朝,海防渐松,沿海诸县,民寇一家,大乱不远矣。”
李景行听得入神,也不计较李从渊之前那气人的态度,虚心求教道:“可我听说之前宁洲此回打退了倭寇?”
李从渊抬首看了眼儿子,淡淡的笑了一声:“你可见过所谓的宁洲水师?宁洲那些军械怕都要堆在库中生灰发霉了,真比起来,连倭寇的都比不上。不过是两边做戏,演给傻子瞧罢了。”
作为“傻子”中的一人,李景行端正了态度,认真听着李从渊说话。
李从渊也不卖关子,不知从哪拿了一块地图,摊开给李景行看:“倭寇都是贪利无义之徒,我一路走来,瞧着那各地动向,怕是很快就要压不住了。”他伸手缓缓一指,在沿海的几个标了红点的县城上一掠而过,“宁洲估计很快就要守不住了,他们要是从这里进,经过灵、卢两县,估计马上就能到松江了。”
李从渊抬头看了看儿子,神色里面带了点说不出的意味,冷静的点评道:“不出两年,松江必会生变。”
李景行把目光从地图移到自己父亲面上,许久才道:“父亲既然有此预测,为何不上报上官?”
“倭寇就是大越沿海长出来的毒瘤,可是这毒瘤却是大越亲自养大的。若是不开海禁,沿海诸县还是会有人为了生计铤而走险,甘为贼寇。不破不立,只有挑破了这层太平天下的幌子,才有机会推翻先帝之令,重开海禁,重振海防。此乃千秋之计,岂能只看眼前?”
李景行垂下眼,忽然顿住了声。
松江文事昌盛,人杰地灵,不知出过多少英杰。育人书院、松江女学都是大越最著名的学府之一,是江南乃至大越璀璨耀眼的明珠。
大概也只有当这颗明珠染上血污,才能叫沉浸在太平美梦里的大越不可避免的正视起这件事,痛定思痛。
李从渊见儿子依旧不说话,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放心吧,松江边上就是福州。我已看过,福州水师还算精良,那孙德辉也是个能将。到时候福州来援,倭寇必是不能得逞。”
夏日的阳光悠悠的自刻着梅花祥云纹的木窗口照进来,一切都是如此的宁静安和。李景行却忽然有些冷,他还是少年,热血未冷,及不上李从渊这被世事世情磨练出来的冷心冷肺。
与此同时,沈采薇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叫丫头带上琴往回走:“这日头倒是照得人头晕。来时叫人熬的乳酪大概也差不多了,正好回去瞧瞧,要不然三娘又要说我啦。”
她想起被丢到自己额上的莲子,心里一动,想起了件事:“现在倒是可以采莲蓬了......”她玩心一起,笑着道,“等热气下去了些,正好能叫上三娘一起去荷花池瞧瞧。”
她以前夏天的时候也曾经沾着沈三爷的光坐着小舟在后面的荷花池里玩过。可以把手伸到水里,虽然上面被太阳晒得有些热了,底下却依旧冰凉凉的,低头一瞧就能看见锦鲤游过。舟从花叶丛中过,分花拂叶,随手拾起莲叶盖在脸上挡太阳,便有水珠子滚下来,浇在面上水润润的,说不出的惬意自在。
她一边想着这事,一边往回走,一进门就瞧见了沈采蘅的笑脸。
沈采蘅大约也是等了一会儿,一见着沈采薇便扑上来拉住她的手,摇了摇:“你昨日答应给我做的好吃的呢?”她笑吟吟的模样,嘴边的两个小酒窝盛着明媚的光色,“可不许说话不算话。”
天大地大,到了沈采蘅这里却是吃的最大。
沈采薇不由失笑,点了点她的鼻子,笑道:“难不成会少了你的?”她叫人用乳酪浇到红豆冰里,拌了拌,盛在小小的水晶盏里端上来,还多说了一句,“这可不能贪凉多吃,吃多了闹肚子可还是要吃药的。”
沈采蘅嘟着嘴,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知道啦。”话声拖得长长的,很不情愿的模样。
她们一人一个水晶盏,并排坐着,一边用勺子挖着吃一边闲闲的说起来女学里的事。
“二姐姐,上次都忘记问你了,你那岐黄课的贺先生是不是很凶啊?我听人说以前还有女学生因为惹了她厌烦,不得已的退了选修课,结果都不能结业。”沈采薇舌头冻得僵僵,说话却还是清脆利落。
沈采薇想了想贺先生的模样,咬着勺子道:“唔,看上去是有些凶。不过有才华的人都有些脾气,能碰上好先生也是我的福气呢。后日就有她的课,我还得好好准备准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