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镜》第49/122页


于是,沈采薇干脆令人把灯挑亮些,叫了管事的陈妈妈来,自己拿了施粥送药的那本账册看了起来。
施粥送药这事是她自个儿提出来的,又是件助人为乐的好事,无论如何都得要好好去做才是。
沈采薇拿着账册看了几页,便指着一行数字问那管事的陈妈妈道:“我听说闭城这些日子一来,店铺关了许多,可这米价看着怎么没涨多少?”
那管事的陈妈妈陪着笑答道:“姑娘年轻,不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家里吃的米和施粥的米是不一样的。这施粥用的是陈米,价钱自然是少了的。”
沈采薇闻言微微蹙了蹙眉,便开口问道:“若是换了新米,还需再添多少银子?”
管事的陈妈妈一双三角眼生的十分精明,听了这话连忙道:“哎呦,姑娘这是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呢......大家搭粥棚子施粥,用的多是陈米,价钱上头便宜了,自然能买的多一些,一锅粥的分量也足一些。”
沈采薇把账册放到案上,手就按在上面,慢悠悠的抬了眼去看那妈妈:“我年纪轻,许多事确是比不上陈妈妈你见得多。只是,我自个琢磨着:这回也不是饥荒,没那么多的灾民,左右不过是些遭了倭寇祸害逃进城的人家和没活干吃不上饭的穷人家,想必是和以前施粥时候的情形是不太一样的。这么些人,就算是用新米,想来沈家也是施得起的。”沈采薇轻轻一笑,眼里似乎含了点什么,反问道,“陈妈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妈妈想起自己先前还打算着是不是要在米的分量上做些手脚赚些油水,此时听到沈采薇这些话,连忙用力点头应下:“是这个理,二姑娘说得对。老奴回去马上去让人换了新米来。”
沈采薇见着陈妈妈应了声,心里松了些便又问起别的事来:“这些药材都是从宝荣堂进的?”
陈妈妈点点头:“咱们家的药材都是从那进的,价钱上头也好商量。”
沈采薇略有犹豫――她这上头倒是没太多经验,想着迟些再去问一问宋氏的想法,便点了点头,接着往下看账本:“嗯,那再说下面工人的工钱吧......”
陈妈妈再不敢小瞧沈采薇,背绷得紧紧的,就和对着宋氏似的,认认真真的一一把账目说清楚了。
等她们说好这上头的事情,沈采薇抬头看了看窗外,见着东方微白,便摆了摆手说道:“倒是劳妈妈特意跑了这么一趟。”
她话声落下,听出话音的绿袖连忙上来给陈妈妈递了个荷包:“妈妈来回一趟也是辛苦,权当是吃酒钱。”
陈妈妈本就是管账的,一接手就知道里头银钱不少,心中暗道――都说二姑娘和气大方,倒还有真几分道理。这二姑娘虽然是养在三房,可这一敲打一赏钱的,倒是得了几分大房太太的真传呢。陈妈妈心里一凛,更是不敢轻忽,恭敬的道:“那就多谢二姑娘了。姑娘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老奴便是了,老奴若是有半句虚话,就叫天雷劈了。”
沈采薇被她这话逗得抿了抿唇,只是道:“哪里用得着。”
她心里头惦记着裴氏和沈采蘅,待陈妈妈走了,便起身去正院瞧瞧。
裴氏的大丫头夏莲就侍立在那里,见了沈采薇,连忙行礼:“二姑娘来了......”
沈采薇压低了声音问道:“婶婶和三娘如何了?可是歇下了?”
夏莲亦是低声应道:“三姑娘哭困了,刚刚闭了眼休息,如今正躺在屋里呢。倒是三太太睡不着,洗漱完了正在里头坐着呢。姑娘可是要奴婢通报一声?”
沈采薇点点头,想了想后又吩咐道:“你让人备好早膳。我进去瞧瞧婶婶,再如何也要叫她们吃些东西,身子总是最要紧的。”
夏莲感激的看了眼沈采薇,把早膳的事情吩咐了下去才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她便出门引了沈采薇进去:“太太一听是姑娘来了,人都精神了许多呢。”
沈采薇低了头,掩住微微有些红的眼眶,快步走了几步,越过绣着山水的屏风,正好见到了正躺在榻上休息的裴氏。
裴氏夜里哭得厉害,眼睛都肿了,便是眼底都还有血丝。虽说是已经洗漱过了,但裴氏眼下看上去依旧有些憔悴,全然没了过去那养尊处优、闲适自在的模样。她抬头看了看沈采薇,面上浮出一点勉强的笑影子,轻声道:“是二娘来了......”
沈采薇心中一酸,上前几步,坐到榻边握住裴氏的手道:“如今三叔还没消息,婶婶更该注意身体才是。过些日子,若是三叔回来瞧见了婶婶这模样,岂不是要自责死了。”
裴氏抬手抚了抚她的头:“你这孩子......”她微微叹了口气,“若是你三叔真出了事,你可愿和我一起回京......”
她说到一半,似是忽而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用手掩住唇,本是干涸的眼里又有泪水落下,喃喃道:“我这辈子是只认他一个的。只是若没了他,我是真不想再留在松江了......”
沈采薇轻轻搂住裴氏的手,柔声道:“婶婶你别多想了,三叔他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的。虽然三叔身子弱了些,但他一贯是心有成算,既然都说沉船上头没有踪迹人影,那他就一定是平安无事的躲在某个地方呢。等倭寇退了,松江城开了城门,三叔一定就会回来了。”
裴氏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道:“你说的对......”
沈采薇拿着帕子替裴氏擦了擦眼泪,又柔声道:“我忙了一大早都还没用早膳呢,刚刚进门前就叫厨房做了一些。左右您也没吃,陪我吃一点好不好?”
裴氏看了看沈采薇,这才点头:“好吧。”
眼见着裴氏松了口,边上候着的夏莲不禁喜出望外,连忙起身去交代厨房端早膳上来。

☆、70|

裴氏惦记着沈三爷的安危,虽是勉强用了膳,但到底没什么胃口。
沈采薇又是劝又是哄,好歹让裴氏把一碗燕窝粥给喝了。
见裴氏多少吃了些东西,沈采薇悄悄地松了口气,接着又买一送一的接着劝:“三娘和四郎都还小,要靠着婶婶您呢。为着他们,您也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裴氏心里颇苦,吃什么都是苦的,只是她现下听到沈采薇这话,想起膝下儿女,便也勉强抬手吃了几个油炸的果子,然后才搁下筷子:“我且去瞧瞧三娘,她也没吃早膳呢......至于四郎,他现下还不知道这事,我想着,就别告诉他了。能瞒几天就是几天吧。”
“确是这个理。”沈采薇连忙点头应了下来。她见裴氏终于精神了些,便温声道,“婶婶昨日想来也没睡好,今日可要好好休息。”
裴氏点点头,起身往里走道:“嗯,我都知道。”她顿了顿,又道,“三娘你也去歇一歇吧。你还小,正长身体,也要多休息呢。要是累到了,就不好了。”
沈采薇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轻轻的:“我知道的,婶婶放心好了。”
宋氏那头亦是不放心三房诸人,早早的就遣了人来问。听说是沈采薇劝着裴氏用了膳,不免又叹了口气,语气上头很有些欣慰:“咱们家三个姑娘,还是二娘最知事理,最能干。”
宋氏的丫头修竹上来给宋氏倒了茶,粉面上带着笑,细声劝道:“各人有各人的长处罢了。旁的不说,咱们大姑娘一心向学,乃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女,其他人拍马都够不到。”
宋氏抿了口茶,茶水清淡,她嘴里亦有些清苦。她动作娴雅的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淡淡一笑:“就你嘴甜,会说话......只是,若真是论起来,才女这名头又有什么用?倒是平白的多了一肚子墨水、一身子清高。人活在世上,衣食住行、笔墨纸砚,哪一样不是要靠着她们瞧不上来的阿堵物去换?”
修竹小心翼翼的把一碟碟的点心放到案上,听到这里回了一句:“瞧太太这话说的......大姑娘也是您和老太太教大了,虽不耐俗务,多少也是懂的。再没见过您这样编排自己姑娘的了。”
宋氏适才也不过是随口这么一感叹,听到修竹的话只是自嘲一笑,便不再多说了――自己的女儿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女儿,旁人的女儿再好也是旁人的女儿。
宋家本也是书香门第,宋氏少时更是极有才名,要不然也不会嫁给一心专研学问的沈大爷。只不过她到了这个年纪,管了半辈子家,到底还是知道了什么才是实在的。过起日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到了紧要关头反倒都没用。
宋氏用了些点心,把家中大小的事情理了一遍,想起沈采薇的事便开口问了一句:“二娘那边不是要施粥送药吗?准备得如何了?”
修竹连忙应道:“听陈妈妈说,都备齐全了,粥棚子也搭好了,不会有差错的。”
宋氏又叹口气:“二娘的确是不用叫人担心的。”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眸光微微显出刀片一般的锐利,“昨晚那封信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再不许多提。二娘那个丫头也要多交代几句。这样吧,你替我吩咐下去,知道事的也都给我把事情咽到肚子里。”事关沈采薇的闺誉,宋氏也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这种重大问题上,修竹自也是不敢玩笑的。她面上的笑容一收,端正了面色,认认真真的把事情给应了下来。
到了施粥的那一日,沈采薇起了个大早,叫了马车先去粥棚那里看看――因为倭寇还在外边围着,她这次出府还是特意和宋氏打了招呼的。因此,沈采薇也不敢太高调,只叫收拾了个小马车,低低调调的出了府。
沈采薇本只打算去看一看,毕竟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是瞧一眼看看下面的人有没有偷懒或是偷工减料罢,起个监督作用罢了。只是,沈家的马车刚刚上了街道,伺候在她身边的绿袖眼尖瞧见了车窗外的人,便出声道:“姑娘您瞧,那不是贺先生吗?”
沈采薇愣了愣,连忙顺着绿袖的目光看去,果然发现:就在药堂边上,搭了个小棚,贺先生坐在棚下,正认认真真的给人瞧病。
江南的官兵本就不及倭寇凶悍,哪怕是那一夜的突袭,一战打下来都有许多人负伤或是战死。最重要的是,倭寇有火炮,每次攻城一轮炮火下来,许多守城的官兵都要倒下。
伤者越来越多,松江府中的军医统共却只那么几人,加上松江城里的药堂也关了许多,许多伤重的官兵都是拖着没能及时医治的伤在守城。所以,沈采薇才会在施粥的关头想着送些药,好歹也能替那些伤重的官兵缓一缓。
贺先生乃是孀居,虽也有些“男女授受不亲”的约束,但到底不需要像姑娘家一样小心计较。加上到底是医者,做的就是救人的活,也没有人敢嘴皮子坏到说闲话。只见贺先生在自己面上带了个面纱,正仔细小心的替那些伤者处理伤口。或许是因为认真起来的女人看起来格外的有魅力,哪怕是黑黑瘦瘦、不假辞色的贺先生,此时遥遥看去亦是犹如画中观音一般静美端庄。
沈采薇看了一眼,面上掠过几许思绪,忽而从边上拿了帷帽自己带上,转头和绿袖说道:“既然见了先生,不问安总是不好。我先去和先生问个好,你们且等一等。”
“姑娘......”绿袖吃了一惊,匆忙拉住沈采薇的袖子,颇是焦急的道,“这里人来人往乱的很,您可别乱跑。”
沈采薇反手拉下她的手,只是轻轻一笑:“放心,就几句话的功夫。”
沈采薇下了马车,径直走到贺先生边上,待贺先生处理好前面那个伤者的伤口顿手休息的时候上前礼了礼:“先生安。”
贺先生抬眼看了看沈采薇,没说话――因为沈采薇脸皮厚一直赖在岐黄班里,岐黄考试上头的成绩有很不错,贺先生也就再没有抓着她初时的那一点错误就让她离开。只是,说到底,第一印象总是不好改,贺先生一见着她便没有什么好脸色。
沈采薇甚是机灵,从边上的小丫头手里接了盛着清水的银盆子:“先生先净一净手。”
贺先生一贯有些洁癖,加上做医生的都甚是爱护自己这一双手,此时也就没有和沈采薇计较。她把手浸在清水里,认真洗了一下。因为适才处理伤口的时候沾了不少血迹和脓水,一盆水很快便脏了。
沈采薇连忙又殷勤的递了手绢给贺先生擦手。
贺先生被她这样服侍了一遍,也不好再摆出难看的脸色,语气稍稍和缓了一点,问她道:“这种时候,你怎么出门了。”
沈采薇自是不敢说谎,老老实实的把自己准备施粥送药的事情说了。
贺先生点了点头:“勿以善小而不为,你能有这份心,很不错。”她一贯寡言,此时说了这么长长的一句,先是非常满意了。
沈采薇难得在贺先生这里受到这般赞扬,不由面红的笑了笑,自谦道:“先生过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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