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第49/60页


  陆应钦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点点头,“孩子也许撑不住了,医生说他的情况根本不可能撑过大强度的检查和治疗。尤其是接下来的几轮化疗。他建议我们带孩子出去走走,满足孩子的愿望……”
  程端五鼻头一酸,喉头哽住,她明白,这是医生给孩子判了死刑了。
  她不想认命:“上次欧老不是说国内现在也有几个白血病专家么?也许……也许,我不该这么悲观,我不能就这么放弃孩子,不能!”
  陆应钦顿了顿:“我刚才跟你说的,是所有专家会诊的结果。孩子身体太差了,撑不住。”
  程端五又哭了。
  这辈子陆应钦都没有看过程端五哭这么多次。她仿佛是一个永远不会干涸的水闸,随时就能放出水似地。
  她埋头在自己的臂弯里,只能看见她是不是颤抖着的背脊。她哭着,声音悠悠远远:“我以为……我以为会有奇迹的……老天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不能再多给些时间给我?为什么?再给我的孩子多一点时间……”
  陆应钦沉默了良久。程端五坐在窗户边哭着,窗外一直阴霾这的天空仿佛感知到了程端五排山倒海的悲伤,也应景地下起了雨。透明的雨丝在窗户上划出纵横交错的痕迹,像错综复杂的命运伏线。陆应钦能感受到程端五此刻巨大的悲恸。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的绞着痛。
  他上前紧紧的把瘦成柴禾的程端五拥到怀里,叹息:“让孩子轻松一点吧……”
  程端五过了很久才回到病房。她的眼睛哭成两个红彤彤的水蜜桃。却还要强作轻松对着孩子笑。高烧退去,初醒的孩子看上去还有些虚弱,却比之之前精神了一些。孩子穿着的病号服不过是上周才新做的,已经显得空荡荡了,这孩子的存在感已经越来越弱了。
  孩子仿佛心有灵犀地感受到了程端五心里所想。他笑眯眯地看着程端五,小声问:“妈妈,是不是以后都不用打针抽血了?”
  程端五觉得喉间一阵腥甜,血腥的气息充斥着整个口腔。她强咽下那一口腥甜,还是笑脸娓娓的:“是啊,我们冬天终于不用再打针不用抽血了!可以出院了!”
  冬天大大的一双眼睛在凹陷的眼窝里显得格外突兀,他眨巴着眼睛,许久才开心地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幸福地扬起:“那我以后可以踢足球了吗?妈妈?”
  八岁的孩子,还是玩闹的年纪,可是她的孩子,却要在这医院里承受着非人的痛苦。  
  程端五紧咬着嘴唇,扯着嘴角,一边笑一边摸着孩子光溜溜的脑袋:“能,冬天以后想干嘛就干嘛,妈妈一定不会骂你了!”
  “那……”他小心翼翼地瞅了程端五一眼,问道:“以后,冬天可以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么?”
  程端五又哽了哽,眼眶里开始涌起湿润:“能,傻孩子。以后爸爸妈妈都不会离开你了。”
  冬天又满足地笑了笑。良久,他突然伸出细瘦的手臂,抱紧了程端五的脖子,柔嫩的小脸紧贴着程端五,他轻轻地在程端五耳边说:“妈妈,我知道我能出院不是我病好了。我要去见上帝了,所以才能回家,对吗?”
  孩子的声音稚嫩却又平静。那姿态一点都不像个八岁的孩子。程端五紧咬着嘴唇。不知怎么回答。
  孩子又收紧了手臂,“妈妈,我不怕。所以你别哭。以前老师说过。天堂是最美好的地方。去那里,我不害怕。”
  “妈妈,这个世界,我来过了。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出版版本。

☆、第四十五章

  
  冬天离开的时候天气很好,上帝选择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接走了他。
  自从出院以后冬天的身体就变得很不好,但是因为不用打针抽血,孩子脸上的笑容多了许多。白天会看书、画画,偶尔也会看看电视,喜欢和程端五一起唱歌。孩子歌唱得不好,老是抓不住调子,但是喜欢唱,每次一唱歌,脸上就是眯着眼的幸福笑意。
  虽然腹痛、流鼻血、昏厥还是频繁发生,但是程端五还是很满足老天留给她们母子的每一分一秒。
  那天冬天醒得特别早。凌晨四点就醒了,他的身体已经异常虚弱,说话有气无力,再说久一点就开始连连喘息。可是那天他却反常地要去踢足球。
  程端五看着孩子骨瘦如柴的身体,心里一阵一阵酸楚。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孩子,沉默了半天,最后实在忍不住眼泪,逃也似地离开了孩子的房间,乍一转身眼泪就成串直落。一个人靠在厕所的门上流眼泪,对待命运,她终于还是缴械投降。
  良久,她用凉水洗净了脸上的泪痕,一抬头,镜子里对应出现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眼睛哭肿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咬了咬嘴唇,搓了搓脸,努力地笑,努力让自己起色好一点。
  一走出厕所。陆应钦已经帮床上瘦巴巴的孩子把衣服穿好了。
  程端五刚刚摆好的笑容瞬间消失,她瞪大了眼睛,扬声道:“你要带孩子去哪儿?他不能踢球!”
  陆应钦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不能踢球,我想带他去看看别人踢球。”
  程端五心知是误会了陆应钦,但还是忍不住忧心,双手握了握拳,心中万分苦涩,嘴唇动了动:“可是……可是外面……”
  陆应钦阻止程端五继续说下去,打断了她:“就去看一会儿,没事的,去把口罩拿来。”
  程端五深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又要滑落的眼泪去拿口罩。
  程端五住的地方附近有一所中学,时值中学生足球联赛,足球队的孩子正在卖力地训练。陆应钦抱着冬天,在看台上择了个视角绝佳的位置。冬天从一出门状态就一直不好,仿佛困倦了,一直在说胡话。支支吾吾声音不大,程端五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两大一小坐在看台上看了两个多小时,陆应钦一直在和冬天讲足球的历史和各个时代推崇的足球明星,讲许多程端五听不懂的足球比赛规则。冬天听得极其认真,努力撑着不睡,时不时遇上不懂的还会差一两句嘴。
  程端五几乎不敢看他,害怕他就这么睡着了。害怕自己的宝贝就这么一睡不醒。她怕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太阳一点一点升起,阳光逐渐开始有些燠热,看台后方的大树枝叶茂密遮挡了部分阳光,但皮肤还是会觉得有些微微的刺痛。阳光从树叶罅隙稀稀疏疏漏下来,映在冬天脸上,斑驳一片,他的表情很满足,眼睛微微眯着,嘴角微翘。
  “妈妈。”一直在和陆应钦说话的孩子突然唤了程端五。
  程端五惶恐不及的一怔,紧张得像个孩子,“妈妈在这。”
  孩子的声音很微弱,“妈妈,我想吃巧克力豆,你去帮我买好吗?”
  程端五点了点头,临行摸了摸冬天柔嫩的小脸蛋,暖暖的,软软的。
  她真的没有走开很久,也许五分钟?也许还不到。
  等她回来,孩子已经意识都不太清醒了。她走路的声音不小,可是孩子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自顾自地和陆应钦说话。程端五听着那稚嫩的声音,脑海里是这人小鬼大的孩子从小到大的一幕一幕。她没有再往前,只是站在原地听他们的对话。他们的声音似远似近,空灵幽寂,程端五觉得十分不真切。
  “……”
  “爸爸,其实我不想吃巧克力豆,我只是想和你说点妈妈不能听的话。”
  “好,你说。”
  “爸爸,以前妈妈总是说,养我是为了等我长大了孝顺她。但是我可能不能孝顺她了,我要提前去上帝那里享福了。”
  陆应钦背对着程端五,但是程端五还是清楚地看到他的背脊颤了一下,他的声音也带着些沙哑,“傻孩子,别说傻话。不会去见上帝的。不会。”
  这是最近这段时间程端五和陆应钦都最爱说的话。他们是不合格的家长。明明两个人都知道结果,却还是固执得自欺欺人。
  冬天不知道有没有听清陆应钦的话,又说:“妈妈现在不在,我可以求爸爸一件事么?”
  陆应钦哽了一下:“你说。你说的爸爸都一定会答应。”
  “以后,以后妈妈老了。爸爸要替我孝顺妈妈。好吗?”
  “好……”
  程端五站在原处,包装袋里的巧克力豆都被她捏碎了。可她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出,她不想吵到孩子,不想让孩子看到她又在哭。
  “爸爸,我困了,我想睡一下。”
  “爸爸,肚子疼,要揉……”
  “……”
  孩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每说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端五看到陆应钦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她意识过来,他们一直在惧怕的那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她站在原地怎么都不敢靠近。
  只听见陆应钦叫着冬天的名字,连叫三声他都没有应……
  阳光静好,地球如常的运转着,可是她的宝贝,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程端五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一点一点的变得微弱,仿佛也跟着停掉了。像有人残忍地拿着一把刀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挖去了。她只觉得身体像缺了一个大洞,风一阵一阵的往里灌,可是她却连疼的感觉都没了……
  良久,她才走上前去。她拍了拍陆应钦的肩,他没有回头,只是紧紧地抱着孩子,一动不动。程端五蹲下身,凑近了陆应钦怀里的孩子,他的表情很安详,甚至,带着满足的笑意……
  “给我好吗?”程端五的声音很平静,陆应钦怔了怔,程端五看见他眼底闪过一刹那暗潮。他的表情也是悲恸至极的,但他是男人,他很快就收敛起了脆弱。他无声地把孩子递给了程端五。程端五颤抖着双手把他接了过来。
  在触到孩子的那一刹那,程端五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拿手探了探冬天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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