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台行》第236/395页


聂元生看了他一眼,高峻赶紧忏悔道:“二兄,我错了,我不该试图试探那一位——到底她跟你才是一对!只是如今我说错了话,左右我是不会三天两头到澄练殿去的,这个解释与补救……就辛苦二兄你了!”
他边说边退,说完最后一句,人差不多已经到了殿门口,不待聂元生回答,整个人立刻溜之大吉……
聂元生并未追赶呵斥,却慢慢皱起眉,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装着提神薄荷等物的荷包嗅了嗅,沉思了片刻,到底放心不下,将御案上略作收拾,起身亦出了殿。
卓衡就迎上来,小声问:“舍人?”
“太疲倦了些。”殿门没关,内中灯火照出聂元生脸上的疲惫,眼中已有血丝浮现,他揉着眉心,道,“可有凉水?”
“有有!”卓衡小声道,“舍人少待,奴婢这就去打。”
聂元生迟疑了下,却道:“你先不要去,我如今乏得紧,里头几封奏章兹事体大,还须问过陛下才成,待我回来再打水罢!”
卓衡闻言就为难道:“怕是不成,陛下今儿没回宣室殿,却是宿在了善岚殿——此刻怕早已经歇下了!”
“……”聂元生闻言,露出心烦意乱之色,沉着脸不语。
见状,卓衡悄悄凑近了他道:“其实舍人何必忧愁?陛下对这些事情向来不上心的,舍人随便那么一改就是了。”
“若是旁的倒也罢了,如今怒川决口,五郡遭灾,到秋日,这五郡口粮若无着落,必有流民……”聂元生苦笑,说到此处,仿佛才惊觉失言,到底一叹,“罢了,我四处走走,冷静一下再去改罢!”
卓衡听到流民二字,也知道事情不小,但到底不敢说去打扰姬深,就道:“舍人自便,奴婢在这儿守着殿门。”
聂元生点了点头,背转手,慢慢踱了几步,消失在回廊尽头昏暗的灯火中……
长锦宫是在冀阙宫的东北方向,离得不远,只隔了一座长信宫,轻车熟路的避过了巡逻的侍卫,聂元生熟门熟路的到了澄练殿,他惯常从后殿进去,后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木,然后才有回廊连接到殿室中去。
才从宫墙上跳下,聂元生还待向寝殿的方向走去,不想耳畔就有人幽幽的道:“你来得倒是慢了些。”
他转过头,就见牧碧微广袖飘飘,长发松松的绾在脑后,就站在宫墙之下,因她衣裙都是深色,在夜间林中,以聂元生的警觉,下来时居然没有察觉。
聂元生暗悔失策,果然听牧碧微悠然问道:“我并未特别屏息,怎的你今儿连林中有人都没发现?”
“这几日朝中多事。”聂元生顿了一下才回答,开口时就有一份难掩的沙哑,牧碧微一怔,原本含愠的眼神就软下来,道:“那你怎么还要过来……算了,先进去罢!”
到了寝殿里,阿善正在灯下做着针线,见状默不作声的要退下去,牧碧微吩咐:“沏壶茶,取些吃的来。”
两人在榻上坐了,灯火之下,聂元生面上憔悴之色明显,牧碧微见了,不觉皱眉:“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怒川决口了。”聂元生叹了口气,“五郡受灾,今年怕是颗粒无收!入秋恐有流民,这几日偏偏陛下挂心采选,又有谈美人生产并步顺华承宠事,这等大事,我终究有些力不从心!”
牧碧微沉吟道:“怒川也不是头一回决口,我记得高祖时候不是也决了一次?可有先例依循?”
“那次不一样。”聂元生立刻摇头,显然他也是考虑过了,道,“那一次决口远不及此次严重,不过两郡受灾,且也没到全郡无收的地步!而且这次受灾的五郡之中,赵郡、燕郡、凉郡……情况比较复杂,这三郡在前魏时是魏神武帝同母弟汝阴王的封邑,又是自古以来多出精兵之地,当初汝阴王仗此根基,连续七战大败高祖,使高祖大伤元气,后来我祖父设计,利用汝阴王宠爱性格果断坚毅的庶子、不喜懦弱胆怯的嫡子,汝阴王妃对此极为不满,从中挑唆,使汝阴王妃鸩杀了汝阴王,携其子向高祖投降……”
“可是高祖时候的山昌王?”牧碧微回忆了下,问道。
聂元生点头:“山昌王年少懦弱,高祖对他还是很喜欢的,这也是本朝至今唯一的一个异姓王,但他当上山昌王后不久,就被汝阴王死时逃走的庶兄所杀,身后无子,原本的汝阴王妃、后来的山昌王太妃便欲以娘家侄孙为嗣子,却为高祖不许,只将山昌王的两个女儿加封郡主,赐食三郡……如今两位郡主都已经相继过世,三郡食邑当然也在先帝时就收归国有,但那两位郡主却是子嗣昌盛,在三郡形成大族聚居,因汝阴王当年将三郡治理得不错,这三郡的民心一向就向着汝阴王的子孙,即使两位郡主去世后,朝廷收回食邑,但当地官吏若不能够与两位郡主并其后人交好,都是寸步难行——偏偏上一期调任燕郡太守的,是计兼然的一个堂侄,其人能力如何且不去说,却性格耿直,不知变通,压根就不理会山昌王后人,到任后,与山昌王后人频繁相斗,这次怒川决口,原本燕郡未必会全郡遭灾,皆是两边彼此牵制拖延,才没能及时转移民众、筑堤护苗……嘿!这些该死的东西!”
他本来说话的口气很是平淡,毕竟怒川决口也不是刚报上来的事情,但说着说着到底动了真怒:“若是区区一两郡也还罢了,如今五郡遭灾,五郡人口加起来,足有数十万人!到了秋来若无赈济,那就是数十万流民!如今国库虽然谈不上空虚,但北有柔然、南有南齐,一个不慎,就是摇动国本的大事!计筥这个蠢货!忍不得一时之气,闹出如此大祸,竟然还不思己过,在上疏中反复弹劾山昌王后人!
“这个蠢货也不想一想!若是朝中有暇,岂会坐视三郡民心向着前魏血脉?!如今倒好,山昌王后人也派了人赶到邺都来投书,道是计筥鱼肉乡里勒索大户,致使三郡民不聊生,这才使得怒川决口后一发不可收拾!这三郡可不仅仅是拥护山昌王后人那么简单!三郡自古出精兵,当年山昌王和山昌王太妃死后,其护卫大多被两位郡主接了下来,那些护卫里不乏跟着汝阴王的百战之卒!更别说汝阴王被王妃鸩杀,因山昌王投降高祖,许多部属大将都被编进了邺城军中,如今虽然三十多年过去了,到底血脉放在了那里……”
聂元生越说越怒,一直到了阿善取了热茶糕点上来,方才住口,面色不愉的用了些,牧碧微亲手绞了热帕子递与他插手,等他用毕,拿茶水漱了口,阿善收拾下去,才道:“那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论理应该先召计筥还都自辩。”聂元生叹了口气,“这不是问题,山昌王后人如今只是恨着计筥,借这个机会敲打一番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怒川决口这件事情总要解决好——如今三郡忙着联手攻讦计筥,计筥忙着弹劾——罢了,此刻事情多,一时间顾他们不上,日后若有机会,再与他们算一算总帐!”
牧碧微听出他疲惫语气下的杀机,拿食指在唇边点了一下,淡淡的道:“除了这事,可还有旁的事情叫你烦心?”
聂元生因用了些东西,又才擦过脸,略恢复了些精神,闻言却是有心情调侃起来:“那便是你了,方才高七去寻我,说你似遇见了棘手之事,竟连他说高婕妤进宫的缘故都不太关心……怎么了?”
“你们都不喜安平王,这是什么缘故?”牧碧微闻言,也不转弯抹角,双眉一扬,问道,“我在邺都土生土长,陛下重色轻德的名声是早就知道了的,广陵王素有贤名,高阳王年少,一向温文知礼,至于安平王,他宠妾灭妻的事情,还是我进宫后才渐渐知道的,旁的却没听说过什么劣迹,但你们显然早就对他有所不满,你且不论,高七说起来,还算是安平王的表弟,虽然血脉不及荣昌郡公那边近,总也是亲戚,更何况安平王妃也姓高……好罢,就算高七是替他的堂姐心怀不平,那么你呢?你可别告诉我,你对安平王妃倾慕已久,见不得她受委屈,这才要心心念念的同安平王过不去!”
聂元生有些哭笑不得:“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反复与安平王为难?”牧碧微追问。
聂元生沉吟。
牧碧微也不催促,只是给他面前的茶盏里添了些茶水,却见他思忖良久,方悠悠的道:“传闻如何能够尽信?都说广陵王贤,那么依你之见他可够得上那个贤字?固然他进谏陛下说的事情其实都在理,但仔细一想莫不是出于安平王的唆使撺掇,叫我来说这位大王称个蠢字倒是够格,至于贤吗……也是愚贤!他若不是高太后亲生,又娶了曲家嫡女,单凭上次他的进言,我随便就能阴死他!甚至祸及他合家!”
“高七告诉你,我寻他的事情了罢?”牧碧微忽然道。
聂元生询问的望着她,牧碧微慢悠悠的道:“那一个叫做云梦如的宫女,来历你或许如今还不清楚?我想你可能是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叶寒夕身上,竟没仔细查那云梦如,不过这也不奇怪,这一回新人一个比一个不简单,你虽然是总理采选之责的,却还要为陛下代笔,身兼数职,难免有所偏漏……”
听着这话,聂元生的神色渐渐慎重起来:“这云梦如?”
“她的姑母叫做云香儿……”牧碧微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聂元生脸色顿变,她不禁住了口,低呼一声!
聂元生面色沉重肃穆,却缓缓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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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初一荣衣
翌日,各宫照例使了人至安福宫打探谈美人的消息,连姬深虽然人在善岚殿,却也使了小龚氏亲自过去——当然,这里面有没有小龚氏与步顺华彼此看不对眼,姬深夹在新欢旧爱之间尴尬,故意支开小龚氏的缘故,就不得而知了。
小龚氏气鼓鼓的出了永淳宫,还没跨出宫门,却见迎面数名宫人匆匆而至,打头的正是太后身边的宋贤人!
“奴婢见过贤人。”小龚氏虽然敢跟姬深撒娇使气,对太后却存着几分畏惧,尤其这宋氏此刻脸色凝重,乍一看去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小龚氏心里一瞬间转过了十七八个念头,她是知道太后不喜欢出身卑贱的妃嫔的,从前没少为难过右昭仪孙氏等人,就连三品大员嫡女的牧碧微,太后也不很看得上,只当宋氏这是奉了太后的命令来寻步顺华的晦气的,心头大喜,越发谦恭。
那宋氏看她一眼,冷声道:“你不是陛下身边的女官吗?怎么独自在这儿?陛下呢?可还在永淳宫里头?”
小龚氏就恭敬的道:“回贤人的话,奴婢这是奉陛下之命往安福宫里去探问谈美人的生产,原本陛下打算亲自过去的,只是步顺华今早起来就嚷着头疼,陛下担心之下,这才叫奴婢过去看看。”
她故意把自己早上指桑骂槐,以至于步顺华扶额蹙眉,嫌弃善岚殿里多了人,最后姬深不胜其扰,权衡之后倾向于步顺华,把她打发了出来的真正经过掐头去尾的说了出来,果然宋氏听了之后就皱起了眉,哼道:“真正不像话!”
就对小龚氏道,“祈年殿那边你先不用去了,带我去见陛下,我奉太后之命有大事要禀告陛下。”
小龚氏心头窃喜,笑着道:“是!”
在善岚殿外守着的除了宣室殿的内侍王成外,还有步顺华的新任宫女,为首一个叫落影的,汲取了前任的教训,对步顺华当真是言听计从、随便一句话也当作了懿旨对待,如今见小龚氏转回来,就斜着眼睛看她,冷笑着道:“哟!这么快就从祈年殿回来了?咱们娘娘叫你打探的事情都清楚了吗?”
“呸!我是陛下近身女官,你家娘娘算我哪门子的主子?!自己骨头贱,休把旁人看的与你差不多!”小龚氏立刻把宋氏忘记到一边,横眉怒目的喝道,“连青衣还不是呢,倒是学会帮着个小妾吠上了!”
“你!”那落影闻言脸色一变,正待要说,就见宋氏阴沉着脸喝道:“够了!在这里吵什么?还不带我去见了陛下?”
那落影却是这回落选的采女,并不认得宋氏并她身上的贤人服饰,正被小龚氏气得发昏,打眼一看宋氏的年岁,估计是哪个妃子身边有头得脸的嬷嬷,就冷哼道:“陛下如今正与步顺华在一起,谁敢擅自打扰?”
小龚氏被宋氏方才一喝,此刻却是学乖了,自己不吵,只对宋氏告状道:“贤人你看,不是奴婢故意言出无状,实在是有的人有眼无珠呢!”
宋氏懒得接她的话,因着当年孙氏就不是个善茬,她过来前就有所预备,直接命身后之人:“将她赶开!”
那落影听小龚氏称呼贤人才觉得不对,如今见宋氏来意不善,正待叫人,却早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粗使宫女捂了嘴推到一边,小龚氏看着那几个粗使宫女下手的狠辣,心头畅快,微笑道:“贤人这边请,陛下此刻正在这边的屋子里来着……”
宋氏跟着她到了姬深所在之处,果然见雷墨等人守在外头,见到宋氏过来,雷墨一怔,忙过来小声问:“贤人这是?”
雷墨是宫中历三朝的老人,虽然曾经得罪过太后,但在宫人中到底没什么人敢轻慢他,宋氏早年与他也算熟人,如今自也不会仗着太后给他脸色看,道:“有急事禀告陛下。”
“可陛下正在……”雷墨说话间扫了眼外头几个宫人手里预备伺候的东西,宋氏皱起眉,不想跟着就听见里头叫人,雷墨松了口气,给左右宫人使个眼色,待他们进去伺候了,片刻后,姬深就命人出来召宋氏。
宋氏进去,里头虽然点了熏香,那旖旎的气息难以一时除尽,使她微微蹙眉,姬深此刻只着了常服,倒已整齐,旁边顺华步氏眉眼慵懒的倚在妆台前,满头青丝如瀑,虽则衣裙钗环都简素,却万种风情,容色倾城,一个宫女正微红了脸站在她身后替她梳理着。
姬深懒洋洋的问着:“什么事?”目光却仍旧不时瞟向了正梳妆的步氏,显得心猿意马。
“太后有急事请陛下过去商议。”宋氏到此时却依旧不露口风,夹脚跟进来的小龚氏此刻已经站到了姬深身边,不由得纳闷宋氏为何没有发难之意,就听姬深道:“可是高阳王妃的人选?朕如今挂心着安福宫那边,何况王妃到底是女眷,该由母后和温母妃做主才是,即使要问意见,也该问四弟。”
“却不是高阳王妃。”宋氏心平气和的说道,“不过就过去一回,再者,安福宫那边有右昭仪在,若有消息,怎会不立刻来告诉陛下呢?还请陛下前往,以免太后久候。”
姬深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到底是什么事?”
“陛下去了岂不是知道了?”宋氏淡笑着,却不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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