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活》第161/173页


  灵官村并不远,但这样一封信从灵官村送出,辗转到上海起码也得半个月,村子里如果持续不太平,现在可能已经出事了。
  “收拾东西。”白准吩咐纸仆,纸仆从阁楼里拿出两个藤条箱子来,里面装上白准的衣服,和洗漱用具。
  “今天就走?”
  “立刻就走。”白准的竹轮椅滚到屋内,在师父的灵位前上了一柱香,“我回灵官村看一看。”
  香烟笔直升到空中,又在半空四散。
  霍震烨也收拾了箱子,他还买了许多罐头酒肉,像去响水那次一样,把汽车后车厢装得满满的。
  白准坐上车,他这次没把阿秀留下,让阿秀也跟着一起去,把纸仆也塞车厢,指挥霍震烨:“开出城,大约一天就能到了。”
  灵官村,也叫灵棺村,那里家家户户都以做棺材为生,不做棺材的人家,就做寿衣,扎花圈,做纸扎。
  白琪带一大一小两个徒弟,在在灵官村住过一段时间,那里家家以丧葬事为生,是最不忌讳死人的地方。
  灵官村座落在山脚下,青山葱茏,绿水环绕,是处绝佳的风水地,这里出的木材也正合适做棺材。
  车开了一天,开不进去的地方就由两个纸仆抬着他们进去,到达村外时天都快黑了。
  霍震烨推着白准进村,随手拦下个牵着牛回村的年轻人:“请问谭三姑住在哪里?”
  “谭三姑?”那个年轻人看了他们两眼,目光在霍震烨的西装和白准坐的竹轮椅上停留,“三姑已经走了半年多了?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吗?”
  半年?但这信是半个月前才寄出来的。


第111章 三姑
  怀愫/文
  霍震烨拿信件脸上变色, 白准问道:“村里可有识字代写书信的?”
  “有啊,村里有个教书的徐先生, 除了教小孩子们读书, 也替人写书信写挽联,要不然你们去问问他。”那个年轻人老实回答。
  霍震烨把信封拿给他看:“你看,这封信是他写的吗?”
  “我又不认识字, 这我哪儿知道,但他就住在前面,你们去问问不就行了。”他还急着牵牛回家吃食呢。
  霍震烨推白准到那人指的这一家,霍震烨敲了几下木门,屋中有人问:“谁啊?”趿着鞋子过来开门。
  徐先生穿着长衫, 乡间地方,都民国许多年了, 他还剃着半月脑袋, 拖一条长辫子,开门看见霍震烨,见他完全西式打扮,奇装异服, 脸挂了下来:“找谁?”
  “我们找写信的人。”霍震烨把信封递过去,“这是先生你写的信吗?”
  徐先生方才还看霍白两个外来户一百个不顺眼, 眼睛一扫信封就脸色青白, 几乎就快喘不过气来。
  他扶着门框,看样子想拔脚逃跑,可他又不敢, 喃喃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
  霍震烨一下把门撑开:“这信是谁托你写的。”
  徐先生耷拉着脑袋,苦着脸说:“谭三姑。”
  “她不是已经死了半年了吗?”
  徐先生整个人一抖,他连嘴唇都吓白了:“是,是死了。”谭三姑是村里看妇人病的土郎中,跟着她爹学了一手医术,但她是个女人家,除了妇人找她看病,村里的男人可瞧不上她。
  谭三姑性格又古怪,常年不爱跟人打交道,自己一个人住在远离村子的小竹屋里,人走了三四天,才被上门求她瞧病的妇人发现。
  她没子女,也没亲人,是村里人给她一具薄棺,扎了几个纸马,办完葬事的。
  这对灵官村这些造棺材为业的人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大家当天就把事给办完了,还烧了纸。
  这里家家都是吃死人饭的,丧葬事个个精通,谭三姑的事办得很圆满,除了从此村里再没人瞧妇人病,什么事也没发生。
  直到一个月前,那到晚上徐先生刚收了学生们的束脩,打了二两酒回来,一边数着花生米一边喝温黄酒。
  喝得迷迷糊糊,就见眼前一道蓝影子,是本村妇人打扮,他咂吧着嘴问:“有什么事?”
  “想请你写封信。”那妇人低声说道。
  徐先生喝得眼前发花,拿不了纸笔,何况夜也深了,虽是个老妇人,到底名声不好听,他挥挥手:“你明天白天再来。”
  “请先生写封信,不费多少功夫。”妇人说,“白天我来不了。”
  徐先生一辈子要清名,他听见妇人白天来不了,拍桌子怒起来:“要是不正经的信,我可绝不写!”
  一阵冷风吹开木窗,山风杂着碎雪吹得他酒醒了大半。
  妇人还站在他面前:“烦你写信,寄去上海。”
  徐先生不耐烦了,他抬头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女人,大半夜竟敢这么放肆,抬头一看,吓得整个人一仰,脑袋差点儿磕在床板上。
  “三……三姑。”谭三姑丧事上用的挽联还是他写的呢!
  谭三姑阴着脸看他,徐先生这样想起来,谭三姑那可是出了名的脾气差,对男人女人小孩子,全都一个样。
  活着的时候这样,死了只怕更凶了。
  徐先生在给谭三姑写挽联的时候,留了一笔,村中女人夸她的话,他都没写,一个女人就算会瞧些妇人病,那也不能吹得跟神医一样,至多就是医婆。
  他跪在地上给谭三姑磕头:“我枉读了圣贤书,我明日便给您写一块牌匾,再世华佗。”
  谭三姑一鼓冷风吹醒了他,她这下不再客气了:“起来,谁要你的匾,我要你写信!”
  “写……写什么信?”
  “我说一个字,你就写一个字,按地址替我寄出去。”谭三姑说完,桌上已经铺好了纸笔,墨条凭空在砚台上转动,磨起墨来。
  徐先生怕得四肢僵硬,他年轻时候也不是没做过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梦,漂亮的妖精就算了,死掉的老医婆,他可惹不起。
  按谭三姑说的,写了一封信,按地址寄给白准。
  “你没说谎?”霍震烨问他。
  徐先生哆哆嗦嗦走进屋中,拿出一块蓝布帕子,交到白准面前:“这是,这是三姑给的。”
  帕子里包着一块银扁方。
  这是谭三姑头上的,他哪敢用啊,他又没老婆,这扁方一看就是妇人头饰,真要用了,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怪不得那纸上有恐惧的味道。
  白准只看一眼,就认出是谭三姑的东西,他接过扁方,掏出两个银洋给徐先生:“三姑葬在哪里?”
  徐先生又想收又不敢,但这活人东西,总比死人东西要安全,他指指山腰:“全都在那儿呢。”
  “全都?”
  “差不多一个月前,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山塌了一块,泥水冲到坟场,捞出来的棺木全都停在灵官庙里。”
  大家又是作法事安灵,又是烧纸祭祀,整个村子烧纸马纸扎,献给山神亡灵。谭三姑没有子女,她鬼魂找来,没要供奉,只要写信。
  “多谢你。”白准难得对人如此耐心,说完转身就走,霍震烨紧跟在后。
  天已经完全黑了,山中古木森森,夜间寒风一吹,零星下起细沫似的雪来,徐先生望着漆黑山道,看在那两块银洋的份上,将门开了一会儿。
  好照亮他们上山的路。
  灵官庙中停着几十具棺木,莹莹一点烛火的光亮照见几案上几十块牌位。
  白准在庙前顿了顿,对霍震烨说:“你在外面等着。”
  霍震烨不答应,他在来的路上就用铜钱看过了,铜钱孔外,庙中一片寂静,铜钱孔内,每个棺材上都坐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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