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28/49页


  不用担心思棋劳神。就见,一个严阵以待、一个漫不经心,一个十年一步,一个轻轻一点,点完之后便有十分十分充裕的时间去想事情,听人回事情,或者吩咐事情。对此,众人瞧着有趣——这是对弈么?小喜子却丝毫不惊讶——牡丹格格的棋艺正如所说的,比较……不高。
  夏薇出去转两圈回来,却发现屋内情势变了。众人神情显出了投入,站在门边角落的甚至有踮脚张望的架势,连小喜子都张大了眼认真观望。困惑着,夏薇悄然靠前,见牡丹格格漫不经心的一点,换了皇上全神观局,久久不动……这是——夏薇好奇着去细看棋局。可是根本不用细看哪,很明显的,仍然是,牡丹格格的白子积弱,从头弱到尾,一点希望也没有,那怎么……
  啪,皇上思考之后,下去一子。然后端起茶静静的喝,暗自观察牡丹动静。
  哎,风向转南?牡丹起身探看,不料皇上三军突然偃旗,战鼓雷雷息得突兀,慷慨挺进的将士被中止的没头没脑不尴不尬……嗯,反正对付她根本无需作战方针贯彻始终的,猜不透皇上用意,牡丹瞅一眼皇上飘身栖上的东南枝,嗒,应对上去。
  啪,康熙再一子。
  嗒,牡丹摆一子。
  康熙挑眉,啪。
  牡丹咬唇,嗒。轻易下去,而后凝眸,凝眸之间,不管局中死活,眼神已然飘远……
  夏薇懂棋,却看不懂这样一局棋。牡丹格格显然是,眼见横竖左右一个死,于是早已放弃了东奔西突的狼狈,被困山中就做神仙,被困水中就化水仙,狂风过劲就顺流而下,飘往一隅遍栽桃花,不管追兵几日到,执意自在的写几天桃花源记……真分辨不清楚,这是一种笑面命运的潇洒,还是不做抗争的被动。但是对于牡丹的抗拒狼狈、执著于美感,夏薇极为印象深刻。而更奇怪的是皇上。皇上显然不急于结束局面,放了待命的三军不管,单身轻骑的,去追踪那个憨然无畏的异常缥缈的敌首的……心思。
  “牡丹,最近见那几个混小子了吗?”康熙观看棋局半晌,抬起头,半是深思的看着牡丹,半是漫不经心的问道。
  “没大见。”牡丹搁下一枚白子。如果不计前日的雾中散步……“他们不像牡丹这么闲。”还要不计宝澜的拜访邀请……
  “是啊,他们都忙着呢。”康熙淡淡轻笑。日影偏斜……老狐狸李德全一个眼色,众人收敛神色变得小心,呼吸越发轻微起来。
  牡丹低着头,没注意康熙那个轻笑,实实接近了狞笑的味道。她盯着棋盘看,实际也已经走了神。先是想到那个浓雾的清晨,不自禁的,捏了一个棋子在手里。他的手,那温热的牵绊的触感……想起,她的心里就痒痒的,骚动。如果这不是在古代啊,两人之间如此的牵引牵连,早已经牵引出一个吻了。至于喜欢他多一点还是喜欢十三多一点,又至于哪一个会有未来,她想跟哪一个有未来,完全是另外的事情,完完全全是一个情动的吻以外的事情。可那是现代的法则,在这里,她是牡丹,不能轻举妄动。可是,想起了五贝勒家喜棠格格那一晒——“你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这些满亲贵胄,好像比她认知的要荒唐开放的多的。但又可是,她却还有别的问题,她会觉得伤害胤祥,当她一起别念的时候……她这是在思考“选择”吗,但有所谓“未来”才有所谓选择……
  甩开迷茫,思路一时又转向前几日来访的宝澜。宝澜心绪好高啊,直怪她不肯过府,说都想见她呢。
  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愿去到那春风得意的廉郡王府。她是怕,怕前脚去见证了鸣唱、鼎盛、繁华,后脚那座府邸便要经历失魂、打击、衰败。宝澜和八阿哥,本性都是极其高傲的人啊,她宁可装作不知那曾有的繁华得意,直接去陪伴那衰败,也免去了他们在她面前落差的尴尬……
  “回皇上!”李德全的尖细嗓子拉回牡丹的神志,“几位阿哥,以及佟国维、马齐两位大人,在西华门递牌子求见。”
  “哦?难为他们想起朕来了!”康熙声音里带笑,却笑得冰冷。
  牡丹一惊!还没消化胤祥他们要来的消息,就被康熙的神情震慑住——她从没见过这样讥诮、冰冷的皇上……
  等候答复的李德全小心翼翼躬着身子,整个西暖阁静得落针可闻,让牡丹都不自禁屏住呼吸。康熙面无表情垂眸良久,才一抬手,将手中抓的一枚棋子撩下,冷冷道:“让皇阿哥们到乾清门外边跪着,等候朕的旨意。佟国维回家去,歇着候旨,让马齐进来……等等,今儿张廷玉当值,着人把他叫来。”
  几句话说完,人已经站起来。走出去一步,却瞥眼见牡丹愣愣的看自己,“朕待会儿再陪你下,丫头。夏薇,上些瓜果来。”安抚的拍拍她的手,一撩袍子便出去了。
  皇上一走,这屋里人气便去了大半。夏薇吩咐了茶果的事,便向牡丹告罪,也匆匆的去了,她还得去为皇上和大人们张罗茶水。一时就剩了牡丹,看着几个叫不全名字的太监和宫女。
  风云变色。她这才算见识一回。
  不来上这么一回,她在这里感觉都快跟在她的牡丹阁里一样了,一样的阳光净好,世事祥好,令人不知人间忧愁。现在,仿佛琉璃屏风哗啦碎一地,事实陡然逼真眼前,提醒她:她是在宫里,刚才陪她吃饭下棋的那个,是皇上……
  “你糊涂透顶!”康熙一声暴喝极为清晰的传过来。
  侍立的宫女太监齐齐一激灵,牡丹忍不住竖起耳朵,皇上在骂谁?下面的声音却极为模糊,怎么也听不清楚。牡丹站起来,当着那些太监宫女随她移动的视线,趋步向隔门,探听隔壁正厅的动静。
  “格格……”一名小太监讷讷的开口。
  “嘘!”牡丹摆个手势止住他。小太监咽回去,与其他人交换视线——格格这么正大光明的……偷听,皇上很宠她的,怎么办?犹疑间,皇上激动的声音又隆隆传来:
  “……他哪一点像朕?啊?前一阵子,前一阵子四阿哥他们办库银的差事,他替多少官员还了亏空?朕可没他那么有钱!”牡丹的心“忽”一下提了起来,想起现在宫外跪着的阿哥们,难道今天就是那个锁拿八阿哥的日子?听到皇上还在大声责问:“……人心!你马齐说,这是个什么人心?”
  马齐显然已经糊里糊涂,讷不成语,牡丹只听到“推举”、“都觉得”、“八阿哥”什么的。谁知康熙又被激得勃然大怒:
  “……堂堂上书房的大臣,也削尖了脑袋去钻阿哥党,成何体统?你们心里又置朕于何地?佟国维他是为了什么,你就不好好想一想?两句话你就跟着走,你老实得过了头了……廷玉!朕口述,你来拟旨!”康熙一串话下刀子一般吐的又快又急,这厉声作结的最后一句,让牡丹不自禁揪住了门帘。来了。

  春秋一隙

  39.
  “二皇子胤礽,前被妖法震慑,行事不端……今大阿哥胤禔阴谋败露,罪行昭著,已遭监禁。着即将胤礽释放,赐第读书……皇八子胤禩,乘主危国疑之际,广结党羽,交纳臣下,蓄谋不轨,窥测皇权……朕享有天下四十余年,岂能容此辈猖撅!着革去胤禩郡王爵位,锁拿至宗人府,严加追查,尔后处置……”
  康熙的声音顿了顿,“……廷玉,你派人去传简亲王来,让他去传旨吧。”
  锁拿至宗人府。多么熟悉的几个字,她今日算是亲耳听上一回。不知怎的,牡丹觉得有点手心发凉。松开手,才发现门帘被她攥出了淡淡一个汗湿的印记。亲身经历,跟读史书,差别太大了……她脑子里轰隆隆一片,茫茫然的走回椅子去坐下。
  理性认知是一回事,本身的立场是一回事,想到平日身边的八阿哥,那个如月如玉的男子,被“锁拿”,牡丹心里还是揪紧起来。这一年多来,他对于她,已然似兄似友,在某些方面还似知己……她已经做不到立场客观超脱了。
  “格格……”一个苹果脸的宫女上前,“这金丝枣很甜的。”
  牡丹摆摆手。小宫女悄然退下。
  此刻,乾清宫前的他们,八阿哥他们,胤祥他们,是怎样的?他们是来探病的,大概谁也不料会接下这么一份圣旨……
  其实,即使在民主的现代,为了争这个最高权力,是一样的互相谩骂、揭老底、无所不用其极,毫不稀奇。这样的戏码,从古至今,只是装束不同罢了。只是在这个时代,相互攻讦的、算计的、防御的、加害的,是血亲啊,就显得格外的残酷……真的是,总有人最后会赢,却没有真正的赢家。
  突然一个清冷的金石之音清晰传到这西暖阁,牡丹陡然挺直身体,那是她熟悉的声音,“……皇阿玛龙体欠安,按说,儿子们不该在这时候惊扰圣驾,可是,刚才内务府锁拿了八弟……”
  四……阿哥,胤禛,在外面???他来为八阿哥求情?牡丹竖起耳朵,却听不清接下来的声音,正打算再移步隔门去探听,窗户那里却传来好大一声怒斥:
  “你算什么东西,敢拦阻爷的大驾?告诉你,这是我的家,里边坐的是我父亲!”
  十四!!!
  老天,这是怎么一笔帐?牡丹拼命搜寻记忆,历史上记载演绎的今天是怎么个情形?十三也来了吗?忍了忍,终究是忍不住,牡丹再次贴了隔门探听……
  “嗬,口气不小啊,他挡了你的大驾吗?那你告诉朕,你这位十四阿哥强行闯宫有何贵干啊?”
  “皇阿玛,儿臣有一事不明,想当面向父皇请示。”
  “什么事?”
  “八哥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铁链加身?”
  “怎么,朕的诏谕你没听见吗?”
  “回皇阿玛,那都是莫须有的罪名。”
  康熙火了,“你说什么?”
  “皇阿玛,容儿臣回奏。让百官举荐太子,是皇阿玛的圣旨,百官们遵旨行事,举荐了八哥。如今,父皇前一道圣旨言犹在耳,后一道圣旨却降罪于八哥,故此儿臣不明,父皇的哪一道圣旨应该遵守?”
  康熙显然被问了个倒噎气,半晌,牡丹听到一声怒喝:“你你你,你狂妄!你这是对父皇说话吗?”
  谁知那老十四,平日看就一个爽朗的少年,竟是个不管不顾的愣头青:“回父皇,儿子虽狂而不妄。父皇处置不公,儿臣就要说话……”
  牡丹一口气没提到嗓子眼儿,就听到噔噔几声脚步,“……好好好,你狂而不妄,朕处置不公,今天朕宰了你这个逆子看你还有什么可说……”
  “皇阿玛,皇阿玛……”一个牡丹不曾听过的声音急得哭出来,“皇阿玛请息怒,不可如此啊!”
  牡丹揪紧帘帷,半晌,听得“当”一声长剑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康熙极为疲惫的声音:“罢了,罢了,朕一生谨慎,从不做失德的事,可是朕怎么会养出这样一帮儿子来……”痛哭失声。
  痛哭失声。牡丹几乎要坐到地上去——这是那个她熟悉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康熙帝么?这么的苍凉的哭声……
  听到动静,牡丹赶紧退离门口。
  帘帷一掀,刚才岑寂的西暖阁顿时人影曈曈,让人眼花缭乱。
  先是夏薇等几个宫女急急进来,整治靠垫软榻,吩咐去煎莲子安神汤。
  然后李德全扶着康熙慢慢走进,右边搀着康熙的是一个陌生男子,华衣贵服,老实样貌。
  再然后跟进的三人,就是牡丹熟悉的了。蓝色绸袍的四阿哥,紫色绸袍的九阿哥,绿色绸袍的十四……三人同样的面色黯淡,忧心的看着被服侍着仰靠榻上的康熙,十四的眼角甚至还有泪痕,苍白的脸色还没缓过来。
  皇上呢……皇上,静静的躺着。此时室内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汇聚——所有的光线也汇聚于,那张沉思的脸。那张脸却没因此而明亮一分,遥遥望去,只见那张脸、那仰躺的整个身形,都显出了一种彻骨的疲惫。大怒过去,涌上的是深深的失落和茫然。
  康熙眼角犹有泪痕,两眼无神,似乎前望,又似乎什么也没看,不知过了多久,他深深的吁出一口气来。空气沉寂的屋里,闻得这一声叹息,众人身形皆是一动,仿佛被从呆愣的状态里震回……这一回神,聚焦,就发现了皇上脸上是一层从没见过的老态……那个老实样貌的男子首先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攥住康熙的手就哭起来:
  “皇阿玛,皇阿玛,您……您别伤心,儿子们不孝,是儿子们不孝……”仿佛不知道怎么表达心情,就只攥着父皇的手,反复这两句话:“……您别伤心,是儿子们不孝……”
  他这一跪,四阿哥三个也都跪下,身子却挺直僵硬,愣愣的看着父皇——印象里那个英名神武的父亲,是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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