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9/49页
看着他那样儿,牡丹笑出来,侧头想了想,又笑。十三道:“你笑什么?”
牡丹说:“你让我想起了阮籍。怪不得人说你有魏晋之风呢。”
十三道:“哦?”
牡丹说:“阮籍喜欢一个人驾着木车游荡。游荡的意思,就是你说的,无所谓去哪里。”她咪眼想着,“他车上搁着坛酒,任车子在荒烟蔓草间前行,他只管喝酒。突然马停了,他定睛一看,前面没路了,路已走到了尽头,他就号啕大哭起来。他哭够了,才持缰转车,另外找路。另外那条路走着走着也尽了,他又大哭。他就这么喝着酒,一次次走到天涯尽头去尽情的哭……”
“好像你看见了似的。” 胤祥呵呵笑。
“我是看见了。”看见了那荒烟蔓草间的痛快一哭……
“那好,” 胤祥坐起身子,一拍腿道:“今儿我们就‘任意行’,也做一回阮籍。”说罢撩开档帘,呼道:“小吉子听着了吗?车先去七里香办一份酒菜!”
牡丹看着十三,觉着时间就这么回来了,高兴道:“就得辛苦小吉子了。”
胤祥转头大声呼:“就得辛苦小吉子了!”
“格格!”少年嘹亮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今儿怎么着都高兴!”
是的,今儿怎么着都高兴。雨时缓时急,掀帘看窗外,濛濛的天空,長長的灰,两边房屋也是灰色的,街面上人极少。他们的马车,就在空旷的街间巷里转着圈子溜达。马车内是个宁谧的世界,只闻得哗哗雨声,间或小吉子隐约的歌声传来。白衣的两个人对坐着,有时默默无语,有时各自慢吃一杯酒,有时相视一笑。
牡丹斜靠在软垫上,笑睨十三道:“你把那辆车砸了?”
胤祥咧嘴一笑,坦白道:“它不招你喜欢,我见了堵得慌。”又笑,“四哥——昨儿你看见他了吧,穿墨色袍子的那个——狠骂了我一顿,说一个大男人想要什么,要么就想法儿得了来,要么就放手,砸马车是个什么出息。”
牡丹道:“昨儿你一把火烧过来,我哪有时间看别人。”四阿哥吗,不知是不是书里那个冰酷的四爷。
“我哪里是火。”十三慢慢敛起了笑容,深黑的眼眸看着牡丹,“这大半月来,我像是一肚子装满了冰水,却不知走到哪里去暖和。我不知道想一个人会这么苦,连小时候想……”别开了眼睛,没有再说下去。
牡丹知道,十三要说的是“想额娘”。她觉得那根线又在揪扯她的心脏。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很久之前她也曾反复唱过,反复体会,她听见那一声声的追问,你知不知道,你不知道,勉强开口道:“十三,我……”
“我知道。”十三道,冲她笑了笑,“现在这样就好。”
雨声潺潺,马蹄得得,静默了一会儿,牡丹开口:“你……”她本想说“给我唱首歌吧”,又咽住,改口道:“你跟四贝勒很亲近吗?”
“四哥从小照顾我。” 胤祥看着牡丹,慢慢讲了许多往事,又说:“人人都说四哥心硬如铁,其实不是。四哥是个深沉的人,将感情敛得深罢了。”
牡丹眨眼笑道:“人也说我心硬如铁呢。”
“谁说的?”
“很多人。”说得她都信了。
“瞎扯。” 胤祥笑。牡丹也笑。胤祥突然想起件事,赶紧问道:“皇上过几天就要出发去塞外秋猎了,我们几个大概都要去,你能来吗?”
塞外见他
16.
且说十三因着一去热河便要数月时间,虽知不大可能,也还是要问一问牡丹能否同去。牡丹想是不能,即便家里在承德有庄子,阿玛也不会带她去跟几个阿哥凑热闹的。却不料回到府中,用罢晚膳,福王自己跑来跟她说要去热河。
福王手里搂着一把小茶壶,摇摇摆摆的进来就嚷:“丫头我们要去草原玩儿啦。”看牡丹没跟着欢呼,摸摸鼻子嘀咕:“……已经三年没参加围猎啦,这回我得好好露一手,皇上今儿还问我‘尚能饭否’……也得跟蒙古勇士学几个好招,下回看我不一跤把那起子混球摔趴下,敢跟我抢宝贝……”
牡丹听了半日,方知道皇上下午居然来过了。皇上要福王带着牡丹一块儿去承德。牡丹有点儿疑惑,想了想,道:“皇上跟阿玛感情很好。”
“是很好,就是下棋从来都不让我……”见牡丹还瞧着他,才道:“皇上跟我讲条件,说他既把你留给了我,我就该留下来陪他。本来想过一阵子咱们就离开北京再玩儿去,也罢,就跟皇上做几年伴儿吧……”
牡丹端详着福王神情,试探道:“阿玛……你很关心皇上。”
“跟皇上……小时候我们一起玩儿过。”福王啜着茶,有些回忆的道:“我跟你裕亲王叔是好朋友,因着这个跟皇上也就亲近。”裕亲王……裕亲王福全,康熙皇帝的哥哥。“几年前裕亲王突然病了,接着就去了,皇上当时那个伤心呀……”
“阿玛,那是哪一年?”牡丹轻问。
福王叹了口气,“康熙四十二年,就是芙蓉进宫的那一年。也亏得当时在京里,我才能在最后陪着裕亲王……”四十二年,记得索额图就是在那年囚禁的。“……可是皇上没赶上。皇上从塞外兼程往回赶,赶回来哭得……唉,我从来没见过皇上那样。皇上亲自住进景仁宫守灵,大臣们劝不回来。那几日我去见皇上,皇上反复说,‘朕从此就是一个人了’。你知道,皇上几岁上头先皇就去了,皇上对裕亲王……”
牡丹听着,默默出起了神。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想康熙。说起他,总是八岁登基,十四亲政,十六岁除鳌拜,然后平三藩,收复台湾……一路就成了康熙大帝。看他孤独的时候,只感叹他也是个普通的人,是个普通的父亲,却不曾想过他也是个普通的孩子,没去想过他的孺慕之情。人,不管到多大年纪,都希望有那么个人,自己在他面前能做个孩子吧。
“阿玛,那我们也住热河行宫吗?”过了一会儿牡丹问。
“是啊,皇上去哪儿我们去哪儿。皇上有空的时候我们陪着玩玩儿,不过大部分时候还是咱们自个儿玩儿。估计所有人里头咱俩最闲了,嘿嘿……”老顽童又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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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皇上偕皇子大臣出塞,进行每年的木兰围猎。先驻跸热河,其间果然是牡丹跟福王两个人“玩儿”。牡丹本以为她要重游避暑山庄,想着没有大批游人,以现在的心境去游来,必定是另一番感受。谁知福王陪她走了一圈,她发现这热河行宫跟她印象里的避暑山庄大大不同。她一向不是个合格的游客,若是没有人巴着她讲,她就只走马观花,不大去读那些文字说明。现在她想不起承德避暑山庄的历史了。绕着问了问才知道,热河这座行宫建于康熙四十二年,如今还有一小部分没有完成。原来这避暑山庄还没完工呢,牡丹想。记得乾隆皇帝也建了好些景儿,那就怪不得这么不一样了。
这段时间皇上很忙。廷寄每天都来,一样的看折子议事,又常常看见蒙族装扮的人,说是蒙古诸王赶来迎接朝见天颜。这跟牡丹想的来避暑、打猎,实在是有出入。慢慢才琢磨出,这出塞之行,放松娱乐只是一个意思,更重要的是加强跟各蒙古部落的联系,巩固北部边防。此外还是一个考核官员的良机,这一点是阿玛说的,至于为什么,牡丹就不明白了。总之,皇上就是换了一个办公地点,现在能明白为什么要待上几个月了。
跟十三只见过两次。他得了空来看她,牡丹就问他什么时候儿围猎。印象里,十三跟老十在围猎中有一场不愉快,不知是不是这一年……谁知十三说还早呢,要过了八月十五。想了想,牡丹又问出了心中的一个疑问:
“为什么说‘木兰秋狄’?这个木兰是什么意思?”一直就当它花木兰的木兰,此时想想似乎不大对。
胤祥惊愕的瞪着她,“你不知道‘木兰’的意思?”
牡丹笑眯眯道:“不知道。”
胤祥满眼惊讶,“你怎么会不知道‘鹿哨子’?”
“鹿哨子?”什么东西?原来木兰竟是鹿哨子的意思。
十三看她半晌,后来竟得意起来,提起眉毛,走了。牡丹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实在不料,不耻下问竟得这么个结果。
过了两天胤祥又来,“喏,这就是鹿哨子。”牡丹看时,是个牛角喇叭样的东西,树皮做的。这个,做什么用?牡丹抬头看十三,发现胤祥翘着腿、挑着眉,正等着她来问哪。
“这个能吹出鹿叫的声音,把鹿引来,是打鹿用的。”哦,原来木兰是满语。十三边解释边瞧着她笑,不知她迷惑不解他怎么就那么开心。
七月下旬,皇上车驾发喀拉河屯,巡幸诸蒙古部落,牡丹觉着有点国事访问的味道。虽然蒙古身属大清,却显然不似其他省份那般的身属,皇上每年都要来联络感情。不论怎样,牡丹看见了草原。
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在行宫里面单住着,牡丹没什么感觉,此时一顶一顶帐篷挨近扎着,大家仿佛住在一起,她才想到,单她这么个没出嫁的格格跟着,没人会觉得怪异吗?
“丫头!”福王哈哈笑着进了帐篷,显然他不觉得怪异,“你先歇歇,我得去跑跑马!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忍得住,都忘了草原这么美了,我去撵撵那些小羔儿去,哈哈……”
两个丫头收拾着东西,牡丹走出帐子。这是她第一次站在真正的大草原上。她一向偏爱着森林的幽深,此时看这苍茫景色,却原来是另一种辽阔的美。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洁白的羊群,奔驰的骏马,还有马上的姑娘……牡丹的眼睛追随着一只鹰,在草原上空盘旋翱翔。她被吸引着,一步步走进了那片天地里去。
羊一只一只,洁白如云,牡丹发现,走近了它们也不跑,它们并不怕人。羊羊羊,相爱在高岗。不知怎的,想起这么一句。三只小白羊衔草入世,两头花豹子身苦如玉……牡丹站住身子想了一想,原来她想起了一个诗人,她曾经念过好多他的诗呢。这个诗人有些绝妙的好句子。……小小羊儿为了美,排队饮水,心上人顺流而下的一团心灰,伤了羊的胃……牡丹摸着一只羊羔的小卷儿,笑出声来。
牡丹觉得心情越来越舒畅,看见小紫小霜过来,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别走近。她一个人闻着青草的香气,在羊群里自在的溜达,有时眯眼看看远处奔驰的骏马,或者天空飞翔的鹰。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十三的声音:
“牡丹!” 胤祥大踏步的走过来,身边跟着一个年青人。牡丹觉得胤祥穿这件藏蓝色的袍褂,在大草原的蓝天白云底下,真是极为帅气,笑着问他:
“你不去骑马吗?穿这么整齐。”他身边的年轻人安静的看着她。
“骑过了。这会儿晚宴要开始了,王叔已经在那边,我们过来接你,你却不在帐里。”又向她介绍道,“这是四贝勒。”
他什么?!牡丹正要向那个安静的年轻人微笑致礼,此时倏然瞪大了眼睛。他是四、四……除了醒来的那天,牡丹来这里之后第一次受这么大的惊吓。她看着那个静静望着她的年轻人,简直无法相信。他是四爷?!四爷怎么会是这样子?十三,八阿哥,以至老九、老十、十四,都不离想象中的样子,怎么四爷跟印象里的差了这么多?她以为他、她以为他……牡丹终于发现了问题在哪里。她印象里,四爷一直是个中年人的!也许不是唐国强的样子,但是那个她心里极熟悉的、眼睛冰冷深黑的,是“四爷”呀。就像外婆从来都是那个样子,妈妈从来都是那个样子,康熙皇帝就是那个样子,十三就是这个样子……老天,她在说什么,她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个固定的样子,而四爷,从书里面浮出来的那个模糊的影像,从来都是一个深沉的大——男人。绝不是眼前的这个,这个安静的年轻人。他穿着跟十三差不多颜色的蓝色袍褂,只是气质迥然相异,他一直安静的注视着她,站在那里,让她想起有本书名叫蓝衣公子……
“牡丹?”牡丹回神,见胤祥正疑惑的瞧着她。那个……四贝勒的眼里却一丝惊讶也没有,只有点什么在里面轻轻一闪。牡丹赶忙收住神,大方福了个礼,道:
“四贝勒吉祥。”
四阿哥笑笑,温道:“格格不必多礼。”又向胤祥道,“我们走吧。”
我无所谓
17.
却说蒙古人给皇上接风洗尘的晚宴即将开始,牡丹同十三、四阿哥三人向中央的主账方向走去。路经一个帐篷,拐出几个人来,原来是八阿哥几个。几人忙给四哥请安,十三也给八哥、九哥、十哥请安。牡丹跟他们几个都熟悉,笑着打招呼,还特别跟老十打招呼,因为他也是牡丹一见就要开心的。老十张了张口,却没说话,对她笑了笑。老十是个率性的人,虽然在她面前闹过几回大红脸,可是过后看她不在意,他也就不在意,每回都热热闹闹的跟她说话。看他这么文静,牡丹觉得有点诡异,旁边的十四阿哥扯着嘴角笑起来。八阿哥撇老十一眼,对四阿哥微笑道:“四哥,我们走吧。”四阿哥颔首,抬脚走去。
他们到时,矮几连并事物酒水都已在草地上摆好。见太子正站在场地间跟一人说话,胤禛走过去,眼角处,见福王过来牵了牡丹的手走到一边去了。
一时蒙古喀喇沁部王陪着皇上到了,皇上落座,众人都坐下。喀喇沁王端起一杯酒大声道:“草原的上空飞来了矫健的雄鹰,美丽的蒙古迎来他伟大的主人,臣等谨以此酒欢迎皇上,恭祝吾皇福寿安康!”皇上结过酒杯,以无名指沾酒洒向天、地、火,表示敬天、敬地、火神,然后沾唇示意,表示接受主人的情誼。喀喇沁王抬起手,“啪”“啪”拍击两下。全场顿时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