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第3/92页


  这个颜如玉听说是教过芳芸规矩的,芳芸礼节上没有出过半点错,她来了这一会腰杆挺的笔直,分明是不肯低头伏小。大太太晓得老太太最不喜欢没规矩的人,巴不得她在老太太面前讨不到好。这个女人是自寻死路。大太太又替自己妹子喜欢,笑的越发和气。
  老太太早恼了,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出头,只得笑眯眯道:“我老了眼花了,都认不得这个怪俊的大姑娘是谁家的。好孩子,走近些让我看看。”
  二太太扫了一眼还在失神的霖少爷,笑道:“是三弟家那个从前教芳芸学规矩的家庭教师,后来不知怎么给三弟收了房做妾的。就是生了谨诚的那个颜姨娘。”
  霖少爷好像在岸上晾了一天的鱼儿滑入水池,慢吞吞的找了个石凳坐下。岳公子站在霖少爷身边,眼睛不老实的到处看,一会儿看看笑嘻嘻的老太太,一会儿看看孤零零站在老太太前的颜如玉,一会儿又看看菊花山那一头赏花的芳芸,一副俞家事不关己的样子。芳芸远远看见,觉得他的笑容格外可恶。
  老太太怎么也等不到颜姨娘磕头,当着晚辈丢了大面子,笑容不免有些发僵,借着二太太的话应道:“把谨诚喊来罢,也叫他见见表哥。”
  谨诚被老妈子抱到门厅,就挣脱了老妈子奔到母见怀里大哭。颜如玉抱紧儿子,一言不发朝外面走,从头到尾就没有把俞家的太太们放在眼里。
  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颜如玉的背影道:“她……她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大太太冷笑着不说话,二太太走到老太太身后替她捏肩,陪笑道:“一个姨太太罢了,老太太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不好,等三弟回来打发了她就是了。”
  老太太微微点头。大太太和二太太相视一笑,都寻些闲话来说,几个知机的小姐也都凑在一起说笑,越发显得颜如玉刚才闹过的那一场无足轻重。
  芳芸走又不好走留又不好留的,坐在菊花山边的矮凳上有些无奈。四太太走过来,对她招手笑道:“芳芸,四婶要去厨房看中饭,你陪我走走吧。”
  芳芸感激无比,忙上前扶着四太太的胳膊,四太太拍拍她的手,带着她一直向前,慢慢从另一边绕到楼后去。
  颜如玉抱着谨诚回到樱桃街十二号,回三楼拿下来一个大号的手提袋,拉着儿子的手直奔大门。在客厅里揩灰的老妈子大惊,提着抹布过来拦:“姨奶奶到哪里去?”
  颜如玉微笑道:“我带大少爷出门逛逛做几件衣服,叫厨房不用备我们的中饭。”她用力把老妈子推开,抱着谨诚走的飞快。门房里听差看见不对追到街口,眼睁睁的看着她们母子坐上一辆黄包车扬长而去,只有回去跟老太太报信。
  老太太问得颜如玉只带着一个轻飘飘的手提袋出门,无所谓的说:“现在不比从前不许女人出门,老三两口子不在家,我这个老太太也不好管他们家的事,等他们回来再说罢。”
  谁知颜如玉到晚上也没有回来,她丢了不值什么,谨诚却是丢不得的。老太太怕在三儿子面前不好交待,只得派人去寻,寻了两天都寻不到。俞家上下猜颜如玉是带着儿子跑了,大户人家逃走个把姨太太的事也常有,儿子丢了却不好不说一声。老太太只得叫人给在南京渡蜜月的三老爷发电报。
  俞忆白接到电报二话不说带着新太太回上海。
  芳芸早晨从老太太那边请安回来,才走到门厅就看见爹爹急冲冲奔上三楼的背影。新任三太太穿着喜气洋洋的大红吉服茫茫然站在客厅当中,眼中隐现泪花。
  三老爷的家底
  美国带回来的十几只皮箱整整齐齐码在西套间里。窗边梳妆台上一只小首饰箱箱盖敞开,空荡荡的盒底只有几件水钻发饰射着明晃晃的亮光。不用细看也看得到颜如玉把值钱的首饰都带走了。
  俞忆白举起首饰箱狠狠向地板掷去,首饰盒碎成几片。他还不解气,用力把梳妆台推倒。梳妆台轰然倒在地板上,镜子和香水瓶都跌得稀烂。凶狠霸道的香水气味冲进鼻腔,好像一柄刀□脑子里,搅得人头痛欲裂。俞忆白扶着额头跌坐在床上,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前颜如玉洒这种香水他会觉得好闻。
  芳芸听见楼上动静不小,挥手让几个要跑上去的听差和老妈子停下,说:“你们等一下再上去。”她侧头看了一眼继母,露出询问的神情。
  胡婉芳也正盯着她,想到自己也要跟和她一起去那个女人的房间,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芳芸不过是客气罢了,见她不进反退,提起裙角上楼。胡婉芳咬了咬牙,不动声色地跟上。
  初秋的阳光从楼梯间的玻璃窗中射进来。带着凉意的热风把洁白的蕾丝边窗纱吹得飞舞起来,她们急匆匆的穿过那些窗纱,漆皮皮鞋的鞋底在楼梯板上敲出急雨一样的调子,芳芸的轻俏,婉芳的沉重。
  俞忆白看向敞开的房门,门外两张年轻的脸上都露出关切的神色。芳芸停住脚,轻轻推了推有些发愣的年轻继母。新任俞太太拘谨的走到俞忆白身边,小声道:“忆白。”
  俞忆白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讲话。
  芳芸踮着脚到窗边推开窗户,“哗”的一声拉开窗帘,清爽的空气一涌而入,呛人的香水味溃不成军。一转眼她又踮着脚走到了门口,大声喊:“吴妈,上来扫地。”
  几个老妈子抢着挤上三楼,看见芳芸小姐拦在门口,都讪讪的缩回楼梯口。吴妈提着扫把进去扫地,过了一会提出一筐垃圾,才走到楼梯口就有好几只手伸出来接。
  不晓得新任的俞太太有没有本事把这些事儿妈都打发走,芳芸略一思衬,伸手去关西套间的房门。
  “大妞,你进来。”俞忆白晓得女儿是不想让外人晓得房间里的事,大妞到底是他的女儿,只晓得护着他。他心里生出一股暖意,把女儿喊进来,亲手关上房门。
  刚才吴妈进来扫地,两只眼睛也好像探照灯一样,把西套间边边角角都扫过一遍。连俞忆白狠狠瞪了她一眼都不晓得收敛一下,分明是仗着有老太太撑腰才敢这样做包打听。芳芸到底还小,得罪人的事让他来做就是。
  门一关上,原来像是木偶人的胡婉芳突然就会喘气了,她走到墙边坐在一张椅子,掏出一块手帕在手里搓来揉去。
  俞忆白看了她一眼,咳了一声问女儿:“这几天有结果没有?”
  芳芸摇摇头道:“女儿刚才从奶奶那里回来,还没有找到。”
  “怎么就让她带着谨诚走了?”俞忆白有些暴燥的扯开衣领。在美国的十来年他天天念着长衫比西服好,回来却已穿不惯长衫。
  “那天我去奶奶那里,二伯娘的娘家侄儿来了。伯娘和堂姐妹们都在一起说话。她就来了,说想弟弟了,奶奶叫把弟弟抱出来。她抱着弟弟掉头就走。后来的情形,我一直留在奶奶那边,都不晓得。”芳芸猜老太太是故意要把颜如玉逼走,只怕大伯母也有份。她看了一眼有些憔悴的胡氏,含糊不清的应付了几句。
  俞忆白冷笑了一声,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家里养的这些听差、老妈子都是吃闲饭的?叫他们哪里来滚回哪里去!芳芸,你陪你继母在家,我去把谨诚找回来。”
  “忆白,我和你一起去。”胡婉芳咬着嘴唇站起来,样子有些虚弱,“我有个同学的哥哥在巡捕房当差……”
  俞家找了好几天,都想不到去巡捕房?芳芸微微皱眉,一声不吭让到旁边。
  俞忆白回身拉着新太太的手,说声“走”,扯着她的手就要出门。
  “爹爹,等一下。”芳芸抢先推开门,跑回自己房里取了一卷钞票给父亲,小声说:“听说去巡捕房是要打点的。”
  “难为你了。爹爹带的有钱。”俞忆白摸摸女儿的头,道:“你在这里翻一翻,看看可能找到如玉……在上海的亲戚朋友的地址。我们先去巡捕房。”他扯着胡婉芳的手腕急匆匆下楼而去。芳芸送了几步回来,吩咐在楼梯边探头探脑的吴妈:“用你们那把大锁把西套间的门锁上。”说完走进东套间不再出来。
  一会儿吴妈来敲门,说:“都锁上了。”
  芳芸接了钥匙收在书桌上。吴妈站在门口不肯走,停了一会道:“老爷和太太的衣箱还在客厅里。”
  芳芸微微一笑,道:“搬进他们卧室罢。”丢在吴妈在门口不顾,径自回到桌边写大字。
  吴妈吃了一个软钉子,不敢就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回到厨房,吐舌道:“这个芳芸小姐,不声不响怪吓人的,以后俞家还不晓得是谁当家做主呢。”
  厨娘一边剖鱼一边撇嘴:“反正轮不到那位姨奶奶当家。三老爷吃了十几二十年洋墨水,现在也长了脾气了。”
  吴妈嘿嘿干笑了两声,说:“再大也大不过老太太去。我去老太太那边。”
  三老爷回家第一件事不是去给老太太请安,而是带着新婚妻子去巡捕房报警找小老婆。老太太听了笑道:“婉芳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心实了些。”
  二太太笑道:“他们才成亲自然要亲热些个。三弟带着她同去最好不过。”
  老太太点头道:“老三是个书呆子,婉芳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从小就聪明懂事,有她守着老三,老三也少吃点亏。”因二太太今天脸上一直带笑,问她:“明诚写信回来了?”
  “是呀,说他们去日本旅行了,还给妹妹们和我都带了礼物,怕寄丢了,说是要等放假带回来。”
  二太太只有明诚一个儿子,儿子在俞家子弟里算得顶有出息的一个,她说起儿子来额上的皱纹里都有笑意。
  同是守寡,五太太只有两个女儿,她轻轻咳了两声,说:“娘,二嫂,我上去吃药了。”扶着楼梯慢慢上去。
  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想到早逝的五儿子很有些伤心,不觉举着手帕擦眼睛。
  二太太看穿老太太是想小儿子了,连忙打岔:“丽芸今天早晨去折了几大枝桂花给老太太插瓶,说是东边墙根子底下的桂花开的最好,我叫人把牌桌放到那边去,我们边打牌边赏花好不好?”一阵风一样叫听差把大太太和四太太请来陪老太太打麻将。
  牌桌上大太太有些心神不宁,不是做相公就是吃错牌。她吃过中饭就不肯再打,推辞说:“倩芸感冒一直没有好,闹人的很,我想下午送她去钱大夫的诊所看看。”
  老太太心痛孙女,忙叫她快去。二太太和四太太都去看过倩芸,在大太太那里坐了一会,四太太就推有事先走了。她一走,大太太就抱怨:“那个颜如玉真是不要脸,打着俞太太的名号跑去美国领事馆找洋鬼子撑腰。说是要请律师和我们老三办离婚。”
  二太太愣了一下,吐舌道:“她真敢想。”
  “有什么不敢的。”大太太抱着胳膊冷笑道:“你晓不晓得老三带了多少钱回来?”她伸出两根手指头道:“最少二十万,美金!”
  “真的?”二太太不肯相信,“老三自己说的?”
  “汪太太的外甥女前天和我在沈太太家打牌,她跟我说的。”大太太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原来也不信的,可是她说的由不得人不信。你算算,老三出去时只带了一箱子旧衣服。他在旧金山住大洋房,家里养几辆汽车,颜如玉一只手表就要一千多块钱。这些你都是晓得的,怎么会没有钱?听说那个颜如玉现在在礼查饭店花钱如流水!”
  “那她要多少钱?”二太太定了定神问最要紧的。
  “她的律师跟敬亭说要分老三一半家产。”大太太道:“真是狮子大开口。老太太那里我们敬亭都没敢告诉,这个乱摊子让老三自己收拾罢。”
  “我们俞家又没有分家。她要多少就给多少?”二太太晓得大太太是替自家妹子心痛钱,安慰她道:“再说了她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大不了闹的大家名声不好听罢了。”
  “她找了洋人撑腰!不管怎么样,老三这一回都要大出血。”大太太停了一会,跺脚骂道:“婉芳这个傻丫头,跟着老三乱跑干什么?”
  “老太太可是夸她来着。”二太太笑道:“他们夫唱妇随,那个颜如玉就越发断了想头了。”
  “你大哥好不容易才把这件事压下来,他们跑去巡捕房闹着找人,不是又闹出是非来了?你又不是不晓得那些小报记者,最喜欢乱写。老三是做督学的人,名声顶顶要紧。”大太太想到要紧处急的团转转,连忙道:“我去找她们去。老太太面前你拦着些。”
  二太太道:“我晓得了,你也别太着急,当心急出病来。”站在门厅送头上冒烟的大太太出门,她却慢慢走到樱桃街十一号,问门房:“三老爷三太太回来没有?芳芸呢?”
  “三老爷没回来。”门房拉开铁门,扬声道:“只有芳芸小姐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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