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第34/92页


  芳芸笑道:“珠姐最近接了两部电影在拍,好像去苏州了,还有几天才好回家。岳大哥过几天再送去罢。再坐一会,我们黄妈煮的绿豆汤晾凉了吃一碗再走?”
  岳敏之站起来笑道:“我正饿着呢,快拿来我吃一大碗。”
  芳芸果真去喊黄妈捧了一大碗冰镇的绿豆汤出来,还补了一大碟点心,岳敏之吃得干干净净,道了谢就走。斑点狗呜咽两声,跟着他走了两步,舍不得牛奶盆,摇着尾巴又回头。芳芸紧紧捏着皮绳把狗牵牢,笑道:“莎丽,你留下。岳大哥,不送了。”
  岳敏之头都没有回,挥挥手出去了。黄妈把房门拴上,笑道:“难为岳先生想的周到,我们家人少,家里养条好狗晚上困觉都放心些。”她察言观色,看出婉芳有话想说的样子,就牵着狗到后面去,只留她们两个在客厅里。
  婉芳微微皱眉,说芳芸:“你一个人住着,不好叫年青公子上门的。还是搬回去和我们一起住罢。”
  芳芸摇头,道:“我爹已经把我从俞家除名了。我回去算什么。再说了,颜先生还在十五号一天,我宁死也不会回去。好太太,”她笑道:“我回去了和颜先生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又有什么意思?”
  “她这几天倒是很老实……”婉芳想到颜如玉这几天的表现,微笑道:“虽然我看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总比放在外头惹事强。”
  “太太,你要不愿意就要讲,何苦为了虚名声让自己受闷气?”芳芸抱着她,把头贴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身上闻到了母亲的味道,不知不觉就流下眼泪。“人活一世,不过短短几十年,跟她斗不值得的。”
  婉芳拍拍继女的胳膊,叹了一口气,笑道:“你还小,不懂得结了婚,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再说了,这世上的男人都差不多,离了这一个,那一个也好不了多少。”
  芳芸偷偷把眼泪擦掉,冷笑道:“难道离了男人,女人就活不下去了吗?”
  “哪个女人不要嫁人的?我看你将来嫁不嫁。”婉芳笑道:“快别说孩子气的话。我和你说呀,我有个要好的同学,和她的心上人爱的死去活来,两个人都订过亲的,私奔到南京去,结果在外头只半年,那个男的过不得苦日子回家了。她挺着大肚子回来,娘家也不肯认她,全靠我们几个要好同学接济她一点,才把孩子生下来。如今拖着孩子,一个女人过的不晓得有多苦。”
  芳芸低头不说话。婉芳看她的意思是被说动了,要让她好好想想,也不再讲话,照旧拿起小说慢慢翻着。芳芸亮晶晶的眼珠转了几转,突然笑起来,扳着婉芳的胳膊,笑道:“我手里还有点钱,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法子的,我要开个蛋糕店,请你那个同学来做事,怎么样?”
  明明是敲打她要她回家,她怎么想到那上头去了?婉芳哑然失笑,道:“你还是存着做嫁妆吧。”
  芳芸拿来纸和笔,笑道:“真赔光了别人就不掂记我了,倒是好事。”她写写,想想,又抱来一叠书来参考。
  婉芳看了半个钟头书再来看她,她已经写满了几页纸。婉芳指着填满满的表格问:“这是什么?”
  “这是成本控制表,太太你看,面粉一包三块三,鸡蛋一百个三块七,还有黄油人工面包什么的,我就能算出一块面包的成本是多少,我每天要卖多少钱才不会亏本。”
  婉芳看了笑道:“你这是跟哪个学的?和做数学题似的。”
  芳芸笑道:“我小舅舅。他做了一套表格给我大舅用,我大舅舅的工厂降低了库存,可以随时根据表格上的变化调整生产,利润一下子就提高了百分之三十。人家都说我小舅舅一个人顶得上一千个好工人。”
  婉芳一直对孔家十分好奇。可是俞忆白提起孔家就有些歇斯底里。这一回难得芳芸主动说,婉芳就笑眯眯问道:“你外婆家有几个舅舅姨娘?”
  “两个舅舅,一个大姨。”芳芸笑道:“都结婚了,除掉我小舅舅只有一个女儿,大舅和大姨都生了四五个儿子,人丁好生兴旺的。”
  婉芳看芳芸提起亲戚时的快活样子,就晓得她外家待她很好,放心的笑起来,说:“他们待你好是你的福气。虽然你现在和他们隔的远了,可别断了联系。我们女人,就是嫁的再好,娘家不好也不行。旁人我不晓得,你只看我家,就晓得了。我大哥一朝回来,我们家几个庶出的都嫁到好人家去了。”
  芳芸点点头,笑道:“所以太太你要把我爹管好,还要把我小兄弟教好,给我一个好娘家呀。”
  婉芳想板住脸,又忍不住露出笑来,拿手指刮脸羞芳芸。倩芸从楼上下来,看她两个笑成一团,打着呵欠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咦,那位岳公子走了?”
  “早走了。”芳芸站起来笑道:“我去看看弟弟去。”她跑去看看小毛头,小毛头也才醒,伏在奶妈怀里吃奶。芳芸小心翼翼伸手在孩子娇嫩的脸上贴了一把,突然想起来,飞奔上楼,好半天才下来,捏着一块玉给婉芳,笑道:“这个给小毛头。等他大点给他带上罢。”
  婉芳接过来看,却是一条小小的玉鱼,雕工古朴粗犷,可是活灵活现的,停在手掌里好像在游水一样。鱼身包浆油光发亮,显是主人的爱物。她连忙要塞回去,说:“这个有年头了,是你妈妈留给你的吧?你要好好收起来。”
  芳芸笑道:“这个是我自己淘来的,不值什么钱的。倒是请高僧开过光,说是保平安,我一直挂到回上海。看这边都不作兴挂才摘下来的。”
  婉芳听见她这样说,当即就替小毛头挂上了。奶妈见小少爷有了彩头,连忙抱着孩子道谢:“谢谢九姐。”
  倩芸在栖霞里呆了一整天,看出芳芸和小姨是真要好,待芳芸也亲热了许多。傍晚婉芳和倩芸开开心心回家,芳芸一直把她们送到弄堂口。
  俞忆白和颜如玉谨诚坐在客厅里说笑。看到婉芳带着小毛头进来,颜如玉虽然还不肯站起来,却露出笑脸说:“太太回来?谨诚今天总问太太到哪里去了呢。”一边说一边推谨诚站起来问太太好。
  婉芳笑道:“谨诚,你晚上睡的好不好?”
  俞忆白脸上微红,站起来走了几圈,笑着要说话。那个奶妈抱着小毛头凑上前,笑道:“三老爷看,这是九小姐给小弟弟的玉。”就把那块玉捞出来了。
  俞忆白一看,吃了一惊,道:“婉芳你真是胡闹,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就随随便便给孩子戴了上?”
  颜如玉的眼神好像两支锐利的箭射向俞忆白。婉芳说:“芳芸随手给她弟弟玩的,说不值钱,怎么?”
  “芳芸胡闹!”俞忆白把玉鱼摘下来交给婉芳,说:“这个玉是她小时候跟孔家人去看拍卖,看见了喜欢,她外公花了两三千块钱拍回来的。我记得还有几个木盒子,比那个更贵。买了来给芳芸装零食玩。他们孔家有几个臭钱,从来都不把东西当东西,孩子都给他们惯坏了。”俞忆白越说越生气,转身进了书房,用力把门关上。
  谨诚眼馋的看着那块玉,走到婉芳身边摸了两下,小声央求:“我问芳姐要她都不肯给我。太太,你最疼爱我了,给我好不好?”
  芳芸的玉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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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如玉真是蠢,教出这样不懂事的儿子。婉芳又好笑又生气,攥紧了玉鱼笑道:“太太拿了你姐姐心爱的东西,你爹爹都恼了。这个太太要还给你芳姐的。你喜欢什么,明天我们央你爹爹带你去买,好不好?”
  婉芳一向对谨诚和颜悦色惯了,谨诚头一回被拒绝,恼上来就忘了颜如玉的嘱咐,“不,我就要!”他捉着婉芳的手,手指甲在她的手背上抠出一道血痕。
  婉芳吃了一惊,把拳头举得高高的,压下愤怒强笑道:“别闹了。”
  谨诚够不到,越发生气,突然在婉芳肚子上用力一推。婉芳站不住脚退后几步,又被茶几磕了一下,痛得喊了一声“哎呀”,跌倒在地板上。
  奶妈吓得尖叫起来:“太太,你要不要紧?”
  小毛头受了惊,嚎啕大哭。俞忆白黑着脸从书房冲出来,正好看见谨诚扳婉芳的手。
  “谨诚,你在干什么?”俞忆白冲上去提着儿子的胳膊拎到一边,把婉芳芸扶起来。婉芳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摸摸胳膊上现出一大块青紫,对低头哄孩子的奶妈说,“把小毛头抱上去。”
  颜如玉笑吟吟推着谨诚过来,道:“谨诚,快给太太陪个不是。下回不要和太太这样玩了。”
  俞忆白板着的脸有了一丝松动,他期待的看着谨诚,说:“还不快陪礼!”
  谨诚走到婉芳面前,笑道:“太太,你把玉给我,我就给你陪不是。”
  婉芳愣了一下,笑对俞忆白道:“忆白,你在美了就没有教过谨诚规矩?”
  俞忆白才有些笑意的脸又板起来,他瞪着谨诚,说:“真是越长大越回去了,有你这样讲话的吗?滚!”
  谨诚狠狠瞪了婉芳一眼,好像一条捞起来又放回池子里的鱼,一转眼已经沿着楼梯跑上三楼。颜如玉笑嘻嘻的追了上去。她这种不当一回事的态度让婉芳和俞忆白都有些难堪。婉芳揉着胳膊转身上楼。俞忆白拦住她,道:“婉芳,别跟孩子计较……”
  “我要计较,还要请家法!”婉芳在楼梯上一个急转身,半个身子压在扶手上,板着脸道:“孩子不懂事,大人呢?把我撞成这样子,她跟老佛爷似的坐在那里动都不动一下。就不说我是妻她是妾,就是个客,她也要站起来说几句客气话意思意思。她倒好,就会在你面前装幌子。俞忆白,你的小老婆,你也要叫她懂点规矩。”她说完话恨恨地扭身上楼。
  婉芳居高临下说话的样子,样子又刁又蛮,爬楼梯的背影也很是窈窕。茉莉花突然生出刺来,俞忆白转觉得新鲜,跟到卧室,翻出一瓶红花油贴着婉芳的背,陪着笑道:“太太,我替你擦一擦,当做陪罪好不好?”
  冰凉的玻璃瓶子贴在婉芳的背上,婉芳觉得有些异样,又有些说不出口的盼望,她气哄哄的伸出胳膊给他。俞忆白替她擦了药,又体贴的替她揉着,嘴上也不闲着,找了些社会新闻说给她听。婉芳禁不住哄,到底还是露了笑脸。
  俞忆白就道:“前天我在俱乐部见几个朋友,都说如今办教育利了又利民,老田他们作兴要合办一个大学。我就想吧,我们家现在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总要办事业才好。我到底做过大半年的督学,不如我去办一个中学,你看怎么样?”
  婉芳想了一会,笑道:“我虽然是师范学校毕业的,都没有教过一天书,更别提办学了,怕是不能给你意见。忆白,你想办就办罢。”
  “我都设想好了,不过办学要先拿出一笔款子去买地皮盖校舍,我一个人的力量怕是办不起来,还要召集几位有志教育的……”
  “忆白,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呀,就是赔了钱也没有什么的。”婉芳站起来,把妆盒里的保险箱钥匙递给他,笑道:“喏,还给你。合伙的事还是算了吧。你看上一回我们三家合伙,结果怎么样?”
  “哼,他们!”俞忆白把钥匙拴在金怀表链子上,小心塞进口袋里,冷笑着说:“他们懂个屁,除了说几句洋滨泾的英语,连合同都看不懂的人,活该被骗。”
  “我大哥说是丘家鼠目寸光把岳敏之挤走了,大姐夫又太贪……”婉芳把红花油收起柜子里,笑道:“哎呀,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说起来,我娘家虽然不像我们家吃了这样大的亏,可是我大哥在曹大帅那里可是挨了好一顿说。”
  “曹大帅不是收了十万块钱?”俞忆白冷笑道:“不是给你大哥升了一级么。不经曹大帅这么一查,我都不晓得俞家的家底原来都叫大房和四房搬空了。亏他们还装模做样闹分家,还要先把孩子们的学费和嫁妆提出来,我呸。”
  “忆白,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咱们又不缺钱。”婉芳贴着俞忆白的胳膊,笑着安慰他。俞忆白把婉芳打横抱起,才走得几步,就听见老妈子敲门,喊:“三老爷,三太太,老太太那边请。”
  婉芳挣扎着下来,俞忆白很是扫兴,开了门吼道:“没空!”
  “出大事了,明诚少爷带着丽芸小姐还有秋芸小姐都在老太太那里哭呢。”老妈子说。
  “忆白……难道是巡捕房?”婉芳有些为难的看着俞忆白。
  “我们二太太又有本事又威风,她敢指使人去砸我的小公馆,就要有本事摆平洋人督察。”他拉了拉长衫的竖领,得意的说:“我过去看看,你歇一会罢。”
  “嗯,老太太一向偏爱明诚,又哄着他抽上了大烟,二房是没有指望了,你别和二嫂太计较。”婉芳笑道:“我去看看小毛头,等你回来一起洗澡。”
  俞忆白似笑非笑的看了小娇妻一眼,婉芳柔顺的低下头,脸颊微红,神情婉约动人。俞忆白在她腮边亲了一口,高高兴兴下楼。
  他走了没几分钟,大太太托着一个甜瓜过来,笑道:“我听倩芸说,在栖霞里撞见了岳公子,他几时从外了回来的?”
  婉芳笑道:“都没来的及问他他就走了。大姐,你问他做什么?”
  “我看上他做女婿了。”大太太坐在凉床上,脱下黑缎面绣荷花的拖鞋,把脚架到脚踏上,心痛的看脚指甲上花了的指甲油。“我琢磨着这事有点不对劲。敬亭做了几十年的生意,都是人家吃他的亏,就是他吃了亏,也要想法子讨回来的。怎么这一回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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