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第89/92页


  孙舅太太也吃了一惊,她是当家太太,打理着家里生意,自然想得比胡婉芳要深,也要远。孔家洋行百分之十股份到了俞忆白手里,显然那是芳芸母亲嫁妆。孔家财富如何孙舅太太不太清楚。可是芳芸刚才讲了,孔家是有人放不下这份嫁妆,显然这百分之十股份份量十足。既然百分之十股份够份量,那二十多万美金,八成是孔家洋行红利。
  这样一算,孙舅太太就算明白了为什么俞小姐会发笑了。凭她一个爬上主人床家庭教师,连个妾身份都没有,凭什么掂记主□子嫁妆。她看婉芳神情还有些迷糊,忍不住出言提醒:“婉芳,我听讲妹夫去美利坚时,就只有一只皮箱,装了几件旧衣服。”
  “啊,是啊。”婉芳点头:“忆白和我讲过好多次,他是两袖清风出。”
  芳芸笑眯眯看着颜如玉,道:“原来你一直掂记着我母亲嫁妆。可惜你没有打听清楚,帐也没有算清楚。”她掉头看向婉芳,“我母亲嫁过来时,嫁妆确很丰厚,但也是签了结婚合同,她嫁妆由我继承是没错儿,如果我一直未婚,或者结婚之后没有孩子,我死了,那些钱还姓孔。”她讲这些话,自然是要让继母明白,她并没有拿走属于小毛头财富,而她钱,姓俞人,也是没有办法拿走。
  俞小姐是讲给婉芳听,孙舅太太先明白过来。她越发讨厌眼前这个尼姑了,“真不要脸。”她朝颜如玉啐了一口,“婉芳和俞小姐感情好得很,轮不到你来挑拨。”
  颜如玉也没有想到孔家会和俞忆白会有这样约定。虽然她自己已经对这笔钱死了心,可是还是在心里存了万分之一想头,指望着谨诚最少可以分得三分之一。所以,她在无锡安顿下来,并没有回上海去接儿子。芳芸话打碎了她最后一点梦想,也挡住了她挑拨企图。她脸上那层薄薄脂粉并没有替她遮挡住梦想破灭苍白,她直直看着芳芸,说不出话来。
  婉芳虽然不如芳芸机敏,也没有孙舅太太那样多世俗生活智慧,可是她向来和芳芸亲爱,方才迷糊了一会,也是想不通俞忆白在美怎么会挣到二十多万美金。这么一会儿她已经想明白了,俞忆白手里是有钱,但有多少是他自己挣,有多少是俞孔月宜嫁妆,颜如玉不清楚,她更不清楚。
  她只晓得以俞忆白性格,既然可以跟家庭教师生儿子,还可以跟东洋护士有爱情,将来难保不会怜惜西洋美人,或者干脆搜集十几二十个姨太太――对她和小毛头来讲,芳芸比她丈夫和父亲更值得信赖。
  婉芳越想越觉得心累,崩溃朝桌上一趴,哭道:“你有什么好争,他几时把我们放在心里,他……他还从日本带回来一个东洋爱人。”
  颜如玉冷笑着走到圆桌边,笑声凄厉,“他从前和我讲多好听,将来一定让我堂堂正正走进俞家祠堂,做俞太太。他骗了我,也骗了你。不是吗?”
  芳芸有些厌恶别过头去,正好看见孙文彬站在院子门口,手撑在门框上,不让送菜小尼姑进来。颜如玉一个字不提莫须有二十万磅,孙舅太太就是看过报纸,也未必晓得丘淑玉是她。胡婉芳才从日本回来十来天,就是晓得了,也不大可能在这个时候提。
  芳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她不想骗婉芳,可是婉芳不问,她更乐意不讲。她轻声安抚婉芳:“太太,别哭了。我母亲去世之前,曾经留给我几句话,小时候我不大懂,就是现在也不大明白,我想说给你听听。颜先生,这些话和你有关系,你一定也愿意花一点时间听听罢。请你坐下来。”
  颜如玉冷笑着坐下来,毫不客气拿了一只茶杯,倒了半茶杯黄酒,一口气喝干。
  婉芳不明白芳芸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她母亲遗言,虽然疑惑,还是止了哭声,温柔说:“为了劝我,让你想起伤心事,是我对不住你。”
  孙舅太太亲切在婉芳背上拍了拍,笑道:“你们不把我当外人,我就厚着脸皮坐在这里也听听。”
  芳芸微微点头,算是同意孙舅太太留下,道:“我母亲和我讲:她很感激我父亲曾经和她相爱过,那几年,她过很幸福,嫁给我爹爹,她不曾后悔。”芳芸声音里有些愤愤不平,她看了颜如玉一眼。
  颜如玉冷笑着哼了一声,再恩爱,也让她生了他孩子。
  “颜先生和我父亲事,我母亲从一开始就是晓得。她和我父亲为这个吵架,可是从来没有为难过颜先生。”芳芸叹了一口气:“她打算和父亲离婚,但是我父亲认为因为这种小事离婚太荒谬。颜先生我恨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母亲不会搬出实验室去住,当然不会因为发动机暴炸受重伤。这是我迁怒你。事实上,我母亲从来没有恨过你,她还要求我大舅舅不要和你为难。她和我讲,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男人身上,你是一个可怜人。”
  颜如玉把杯子重重地顿在圆桌上,冷笑着说:“她被我抢了丈夫,反倒说我可怜,真好笑。”
  “小时候我也想不明白我母亲为什么这样讲,可是现在我是明白一点了。”芳芸轻声道:“我母亲讲对,我父亲勉强算是一棵大树,你就是攀附在树身上藤萝,你费尽心思只想缠紧这棵大树。你就不晓得,大树被缠紧了,也是想松一口气。所以,我就是不喜欢你,你就是对我再不好,我也不必把你怎么样,你做不了和大树比肩另一棵树,秋天到了,你自然会从大树上掉下来。所以,”她抱歉看着婉芳,微笑道:“到我能自立时候,我想法子搬出去了,我不要做藤萝,我想做独立人,不要别人替我决定命运,替我选择丈夫。”
  “你和你妈不过投了个好胎。”颜如玉又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没有孔家钱,你屁都不是。”
  “自从离开樱桃街,我并没有动用过我母亲遗产。”芳芸声音清亮,带着自信,“最先,用是我零用钱。你可能忘了,可是我还记得小时候为了保住我零用钱,我每天写大字要到凌晨,背四书五经到天亮。就是住校,我都不敢放松一点儿。到了上海,我拿这个钱买房子,开小蛋糕店,养活我自己,不靠任何人。”
  “这些年你吃苦了。”婉芳把手覆在芳芸手上,轻声道:“月宜姐讲大树和藤萝,我越想越有道理,我,不就是缠在你父亲这棵大树上一根树藤么。离开你父亲,离开胡家,我和小毛头怎么生活呢?”她好像是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又好像是在问芳芸。
  芳芸不能回答,她从来没有想过胡婉芳离开俞家会怎么样。可是颜如玉离开了俞忆白,再也没有抓住另一个男人。所以,她最后无人可抓,只有抓紧了儿子,妄想通过谨诚来控制他异母姐姐,她才会还击。
  芳芸看着颜如玉,平静说:“我母亲最后和我讲就是,女人一定要自立自强自爱。你,就是一个失败例子,我,一定不可以学你。所以她最后对我大舅请求就是,如果你自己不想走,孔家不可以赶你走。要我以你为鉴,好好学做人。”
  孙舅太太鼓掌,道:“我从来没有这样佩服过一个人,今天是真正服了。芳芸,你这样好,是因为你有一个好母亲,她哪怕不留给你一毛钱,这些话也足够你受用一生。”
  孙太太趁着婉芳愣神机会,笑对颜如玉道:“听讲你在婉芳进门之外,也当了几年家,我不信你没有谋生本事。你离开俞家,就没有想过赚堂堂正正钱维持生活?”
  “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她觉得男人钱最好赚。”孙文彬不晓得什么时候走到了门口,“我一直奇怪,凭你本事在上海落了堂子还不是财源滚滚来,就没有想到你是那个坑蒙拐骗连自家人都不放过丘小姐淑玉。无锡离上海很近,一样容不下你。你到北方去,或者还有活路。”他用铜勾把珠帘勾起来,大笑着走到屋里,在婉芳肩上轻轻一拍,“对着这种人我想大家都没有胃口吃饭。傻姑娘,别想了。”
  “不,我有话和她讲,”婉芳看看木然坐在对面颜如玉,又看看芳芸,“要叫谨诚再认你这个母亲,是害了他。你自己离我们远一些罢,只要你不来纠缠我们,我保证我会好好照顾谨诚,让他念书,到了年纪送他去留洋。”婉芳态度神奇变得强硬起来:“他父亲是靠不住,你也晓得。要谨诚过得好,只能靠我和芳芸。”
  婉芳脱下胳膊上一只雕花宝镯放在颜如玉面前:“这个是我一千块钱买来,你拿去当了换些钱,到北方去做点小生意罢。”
  “我母亲不恨你,可是我是恨你。”芳芸吸了一口气,道:“我不想看到你,如果你一直不出现,我会尽我做姐姐本份待谨诚。”
  “你就不恨你父亲么?”颜如玉眯起眼睛,脂粉挡不住她眼色细细皱纹,这大半个钟头,她好像老了十岁,“我想听你真心话。俞芳芸,你父亲待你可是真心疼爱,你敢不敢讲?”
  “我又敬爱他又恨他。”芳芸咬着嘴唇,“我想保留父女情份,所以宁肯拼着受打受骂,也要从俞家家谱上涂掉我名字。只有我完全自立,我父亲才会尊重我,真正疼爱我,不会像别中父亲那样,把女儿当成会讲话泥偶,不是吗?”
  “你和她讲这些,她不懂。”孙舅太太站起来,一手拉着婉芳,一手拉着芳芸,边走边说:“她哪怕有一点点你讲自尊自爱,也不会在这里讨生活。咱们走罢,不值得为这种人再生烦恼。”
  孙文彬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丢在那只镯子边上,一言不出出去。几个小尼姑从院子门口经过,看见颜如玉依旧坐在桌边发呆,桌上还有一只宝光四溢镯子和一卷钞票,好奇看了一会儿,总不见颜如玉动弹,渐渐都散了。
  日影西斜,太阳光照进屋子里,把颜如玉半边身体晒得有些发烫,也把她影子拖得老长老长。颜如玉怔怔盯着圆桌对面白墙,掉下泪来。
  孙文彬在无锡城里另外寻了一家馆子,请姐姐和婉芳母女吃饭。吃过饭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婉芳带着小毛头去回旅馆补午觉。芳芸谢绝了孙舅太太去逛街邀请,本来打算回旅馆去洗澡,走到旅馆大门外听见孙文彬吩咐听差带他去俞太太房间,立刻掉头,又带着阿根出去逛了一个钟头书局。她淘到两本旧书,握在手里慢慢朝旅馆方向走。
  太阳已经落到城墙下边,天空依然很亮,但温热晚风吹过来,人很舒服。芳芸慢慢走着,突然阿根指着街那头说:“啊呀,那不是岳先生?”
  芳芸抬头一看,岳敏之一脸焦急,风尘扑扑走向这边来,他身边还有一位端庄文秀小姐,提着一只小小提箱,紧紧跟在他身后。
  一江春水向东流(中)
  岳敏之东张西望,看神情像是在找人,明明芳芸已经走到他面前了,他也没有注意。他身后那位小姐神情比他还要焦急,紧张跺着脚。
  芳芸笑着迎过去,道:“岳大哥可是迷路了?”
  “芳芸,”岳敏之听见声音,惊喜握住芳芸胳膊,笑道:“我正在发愁怎么找你呢。你一个人出来逛?”他看向芳芸身后,阿根笑嘻嘻凑过来喊了声“岳大少”,他冲阿根点点头,问:“你们太太呢?”
  “在旅馆休息,你来寻我做什么?”芳芸含笑讲完这句,不等岳敏之回答,冲那位刚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小姐点点头,问:“这位小姐是?”
  “她是《晶报》记者。”岳敏之皱眉思索了一会,笑道:“杜……杜小姐,是我们《晶报》最能干记者之一。”
  杜小姐情知岳大老板是记不得她名字,笑道,“岳先生,我叫杜若兰。俞小姐叫我若兰罢。”
  “杜记者,你好。”芳芸也猜岳敏之八成是不记得这位美丽记者小姐名字了,既然岳敏之不记得,她偏不肯喊人家名字,笑道:“你们可有住地方?我们住那间旅馆还算不错,应当还有空房间。”
  “你们怎么没有住在亲戚家里?”岳敏之有些奇怪问。中人走亲戚,都是住在亲戚家里。依胡婉芳那软绵绵性格,是不大可能在外头住。
  “我们太太在无锡亲戚有好几家,都喊她去住,客气不得了。”芳芸笑道:“答应这个她又怕得罪那个,所以我们干脆在美丽旅馆包了两个套间。”她指着前面不远处一栋五层新式楼房笑道:“就在那边。杜记者,你和岳大哥先到我屋里坐一会,我让阿根去找经理订房间。”
  岳敏之点点头,笑道:“务必要替杜小姐订一间,如果房间不够,我和阿根他们挤挤就好了。”
  阿根笑着说:“岳大少说笑话了。”一边讲,一边就先朝旅馆那边跑过去。
  芳芸引着岳敏之和杜小姐到自己套间才坐下,抱着小毛头在过道里玩耍奶妈马上跟进来和岳敏之打招呼。她面朝着岳敏之,眼睛却好奇盯着杜小姐。
  芳芸情知那位小叔叔还没有走,这个人虽然看着对婉芳蛮好,但好像又和颜如玉关系很好,所以她宁肯离这人远一些。
  胡婉芳连奶妈都支开了,一定是有要紧话和孙文彬讲,这个时候再把奶妈支开有些不合适,芳芸想了想,冲奶妈笑笑,道:“中饭开有点晚,晚饭只怕也不会早。小毛头会不会饿了?”
  奶妈还没有答话,小毛头已经口齿不清喊:“饿,饿,要吃。”
  芳芸在小毛头脸上亲呢亲了一下,笑道:“好,姐姐先喊厨房给你煮碗馄饨吃,回头开晚饭再叫你妈妈给你点几个好菜。”顺手就把小毛头抱过来,递给奶妈一块钱,道:“你去厨房看着他们弄罢,天气热,他们要是弄不干净东西给小毛头吃了,孩子受罪你受累。多钱给你添补针线。”
  婉芳给这个奶妈开薪水虽然不低,也不过三十块钱一个月,彼时一斤猪肉才卖一毛七,上海最贵馆子里,馄饨也不过卖一毛钱一碗。俞九小姐出手这样大方,立刻消灭了奶妈好奇心,她脸泛起红光,谢过赏,把这一块钱折好塞进衫子里夹袋里,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
  杜若兰看了一眼岳敏之。岳敏之咳了一声,从芳芸手里把小毛头接过去,抱着孩子走到门边玩。杜若兰收起脸上笑容,把一直不离手那只小手提箱放到茶几上,一边打开,一边说:“前几天有个人找到我们《晶报》社来卖一些像片。当时社里只有我一个女记者。所以大家推我去接待。”
  芳芸脸色变得不大好看起来。到报社卖像片不少,非得让女记者去接待,自然是因为那些像片不方便让男人看。她飞快扫了一眼杜若兰那只小手提箱。
  那只藤编手提箱并不大,一件叠得整整齐齐旗袍压在几件内衣上面,旗袍上面压着一只厚厚牛皮纸袋。纸袋上还压着一只牛角梳子和一根月白缎头带。只这几样东西,就把这只小箱子塞得满满。
  杜若兰把纸袋递给芳芸,压低声音说:“我曾经见过府上四小姐几面,看这几张像片上人生得和令姐有些相似……不管是不是吧,这种东西落到别人手里都会让小姐们名誉受到伤害。所以我就马上通知了岳先生,建议岳先生出钱把这些像片连底片全部买下来。”
  芳芸看向岳敏之。岳敏之蹲在门边,本来拉着小毛头小手在讲故事,这时候立刻回过头来,沉声说:“他开价三千块钱,我出到三千五,买下了所有像片和底片。都在那只纸袋里,杜小姐已经检查过,底片一张都不少,我怕他还藏有其它底片或者像片,和他讲还有多少我们都要,为了《晶报》销路,我不能让旁报纸登同样像片。问他可还有,他讲那些像片是偷,再也没有了。”
  价值三千五百块钱纸袋交到了芳芸手里,沉甸甸地。芳芸已经明白了,岳敏之之所以花大价钱买下这些照片,是因为里面有俞茹芸。他是不想茹芸这些像片让自己名誉受到伤害。
  “这个人讲这些像片和底片是他从一户姓陈人家偷来。”杜若兰露出不屑神情,“他想多拿钱,又去偷了一次,我们一起去,岳先生和我守在那户人家外头等他,结果那人又翻出几张来,全部都在这里了。”
  岳敏之已经出了钱,照理讲他完全可以一个人拿着这袋像片来找芳芸。可是这袋像片一直由杜若兰保管,那就一定是杜若兰拿住这个机会想换点什么好处。
  芳芸沉吟了一会,道:“我家四姐连门都很少出,不大可能有机会拍像片。不过,这些像片绝对不能再让人看见了,杜小姐,你拿着这些像片到我这儿来,是想要交换什么?”
  杜若兰脸上露出悲伤神情,她将一只手轻轻地压在那只纸袋上,道:“俞小姐是爽快人,我也不和俞小组绕圈子了。我有一个小小请求,请俞小姐答应,那么这袋东西自然是任俞小姐处置,我也会永远保守秘密。”
  芳芸把纸袋丢回茶几上,笑道:“就算这里面有几张像片上人像有些像我四姐,也不见得非要我来付帐。不如你去寻我四叔吧,我相信他一定很乐意掏钱。”
  “这个忙只有俞小姐能帮。”杜若兰声音有些颤抖,“说真,俞小姐就是不帮我这个忙,我也不会乱讲话。毕竟大家都是女人,我没有冷血到那种地步,任由这些像片被无良报馆登出来,让这些无知又可怜女人活活被看客们逼死。俞小姐,请你先听一听我要求罢。”
  岳敏之丢给芳芸一个忍耐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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