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雾》第2/25页



“你姑娘婆婆们懂得什么!每年都要添加些新材料才算是好的讲义。并且我这部讲义是秘本,发表了后,我们靠什么吃饭呢?”

“丽儿呢?没有到这里来过么?”朱太太不再谈化学讲义的事,想向丈夫提出女儿的事来讨论。“不在她房里么?”

“我去望了望来,没有在她房里。朱太太说了后,又叹了口气。“外面这样大雾,也出去散步了么?”“又出去了吧。……”

朱太太想把自己的猜疑,――在昨天有几分证实了的怀疑,――对丈夫说出来,又怕丈夫生气,搅『乱』了神经,不能安心继续编讲义。

“她十八岁了,看她也无心读书了,还是早点替她拣一个相当人家,结了婚了事。”

过了一会,朱太太这样说着叹气。因为丽君近三四晚都托辞到外面去乘凉,一直到更深后才回来。这只有朱夫人知道。博士只热心于翻化学书和编化学讲义,全没有心事理及女儿的事。

“陈鸿康最好,岁数虽然比丽君儿长十二三岁,但这在外国是很平常的事。他的有机化学真学得好,毕了业叫丽君儿和他结婚吧。明年冬毕业,还要等一年半,我也打算留这个学生在教室里当一名助手。……”

朱博士含着雪茄微笑着说。他以为在这世界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研究化学。至于男女婚姻,不过是在社会上发生的一件偶然现象,也是可以随便配置的,最大目的也不过是维持种族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朱太太则以为不然,她觉得在他俩间的最重要事件就是丽君的婚事了。

第二天的下午三点半钟时分,丽君居然伴着一位穿潇洒的西装,看去和丽君一样年轻的青年走了来。朱太太看见女儿这样大胆地伴着一个男友嘻嘻哈哈地回来,心里有点不高兴。她原来站在正门的阶段上的,看见他们从屋前的石路上转进围墙外门里来时,便退回里面去了,表示她是不高兴看他俩的怪样子。

他俩居然走进屋里来了。“妈妈!”

丽君一跳进门廊里,就叫了她母亲一声。朱太太在里面房里虽然听见了,但不高兴回答。只当没听见。

“妈妈!”丽君又叫了一声,走近她的母亲房门首来了。原来牯岭的石构的屋子,面积都很小,只要行两步脚,就走够了全屋的。同在一家小石屋里。当然没有听不见声音的,朱太太到此刻只好回答了。

“什么事?”“啊!我妈在房里!”

丽君活泼地笑着拍了一拍掌,便伸出白嫩的左掌向外头招一招。“来!快过来!我替你介绍。”

她说了后,又向着她的母亲说,“妈妈,那就是李梅苓先生,在南京时我和妈说过的,现在他也到牯岭来了。他说要拜候爹爹妈妈呢。”朱太太便想起在南京时,丽君从上海女校回来,说认识了一个同学的哥哥姓李的,如何有学问,如何有见识,家事如何好。看丽君的样子和意思,是十二分中意那个小白脸。她老人家正在沉想,那个小白脸李梅苓也居然大大方方地走到朱太太的房门首来了。

“朱伯母,好!”他的音调非常之自在,脸上也一点不会红,面貌又清清秀秀。这些又给了朱太太一个好感。她不能不略起一起身,回答他一个点头礼。“坐吧。……请进来。”丽君和梅苓便同在一张梭化上坐下来。“爹爹在用功么?他想拜候爹爹去,可以么?”朱太太知道丈夫的情『性』顽固,便说,“你爹此刻不得空吧。写得正起劲的时候,搅嘈了他,又怕他生气呢。”梅苓听见,很伶俐地便说,“那么改天有机会时再拜候吧。”朱太太和梅苓谈了一会后,觉得他还不错,知道他的父亲是个上海相当的殷商,不过有七八兄弟,稍微差了一点。最后又听见他在上海一家私立大学专门政治学。她想,这在博士是最难通过的一件事了。否,不得父母之许可,先和年轻的男『性』结交起来,已经是博士所最厌恶的。何况他老人的心目中又有一个陈鸿康呢。

在东京时,陈鸿康常来他们家里,又瘦又黑,穿一件竹布长褂子也脏得不堪。丽君每看见他来,都不十分理睬。当鸿康坐在博士的书房里时,博士便会叫女儿过来说,“象她们自由女学生那样轻浮,交结男朋友是不可以的。但是也不可太拘谨了,该正大光明地出来交际交际,应酬应酬。陈先生在这里,和你妈进来坐坐吧。”

“好的。”丽君应了一声,但在书房门首跑步般地走过去了。等了许久,也不见进来。

“年轻女子总是这样害羞的。”博士笑着对那个高足说。“ei,ei。”

鸿康虽在表面上肯定老师的说话,但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他早听见过人说,朱小姐丽君是再活泼不过的女学生,在上海交结了不少的男友。

现在梅苓走了。朱太太把他和鸿康比较起来,学问程度之差如何姑且不说,问问自己的心,还是替女儿表同情呢。



红雾 三

次年晚春的一天。朱博士由学校回来,精神十分疲倦,脸『色』也非常之不高兴。当然,第一原因是近数天来丽君违反了他老人的意思,执意要嫁李梅苓,第二是学校的校长,因为化学教室的经费问题,和他发生了意见上的冲突。

前星期,朱太太替女儿提出李家的婚事来说时,博士真可以说是达到了勃然大怒的程度了。

“你看那个纨绔子弟究竟有甚好处!贪他家里有两个臭铜钱吗?”“贪他年轻相貌好有学问呢。”这是丽君的回答,虽然不是当着父亲的面说。但她的父亲间接地听见了。“无聊的东西!她如要嫁那个纨绔子弟,我就不认她是我女儿!听她怎样做去吧!”博士气愤愤地拍了几次桌面这样说。

朱太太看见今晚上丈夫那样的不高兴,不敢把女儿逃往天津去了的事告诉他,也不敢把女儿留下来的信给他看。只她一个人苦在心头,暗暗地洒泪而已。

丽君差人送来的给她的父母的信里虽说和梅苓到天津――在这时候因为生意的关系,梅苓的父母都到天津去了,要过二三个月后才回来上海――结婚去,其实他们还是在上海,在法租界源桃村分租了一家人家的三楼前房,一同住下来。虽未曾举行正式的婚礼,但他俩早行了夫妻之实,整日整夜在享乐。知道他俩的住所的,只有梅苓的妹妹梅英。

朱太太到后来也听见女儿并没有到天津去,还在上海,不过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无可奈何,很想将错就错,成全他俩,要求他俩补行一个结婚礼。但看见丈夫为女儿的事气得差不多要发疯了,神经有点错『乱』,还是不敢把意见向丈夫提出。她一面要安慰丈夫,一面又思念女儿。朱太太的眼泪也只好向肚里吞了。

自丽君走后,朱博士的夫妻生活真可以用“晚景凄凉”四个字来形容了。丽君和梅苓的所谓新生活过了两个多月了。在未同栖之前,以为将来的共同生活定有不少的幸福和快感。但过了一个月之后,彼此都觉得所谓『性』爱生活也不过如是如是,平凡得没有一点奇趣。他们都在想:世间的盐米夫妻所过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吧。怎么我们的热烈的恋爱不能发生一点影响,不见得比平凡人有更高的幸福和快感呢?过了两个月后,他俩不单感着日夜无停歇的『性』生活平常,也实在有几分嫌厌了。还有一件事最使丽君伤心的就是催梅苓快举行正式婚礼,向社会承认她为妻。但他尽是推延,理由是还没有毕业,父亲不同意,只好暂时守秘密,并且他更进而笑丽君迂腐。

梅苓和丽君同栖半年了,她有时候感到寂寞,便会思念父母,思念母亲更切。因为有身孕了,梅苓又上学去了时,她更感着高度的寂寞。即令梅苓在家里,但也不象初同栖时那样热烈地拥抱她了。女子一失身于哪个男人之后,她在那个男人,便不值钱的了。

还有一件事使丽君失望的,是共住之后,梅苓的经济状态虽不算顶拮据,但也不能象她所预期的那样阔绰。关于她一身的装饰,从不曾有一次使她满足地遂意过。有时候想直捷地向他要求,但又担心他会嫌恶自己,说自己只顾奢侈,失了一家主『妇』的资格。到后来她才知道梅苓的父亲是异常吝啬的,除供给他的儿子在学校中应需者外,是不多给一文的。他只能私私地向母亲讨点补助。

自有身孕之后,每朝晨对镜时,丽君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天一天地苍黄起来了。她想,自己本来是发育过早的,现在和梅荃出去,已经有朋友说,自己比梅苓苍老一点。这是何等伤心的事啊!一想到生育之后,万一因为『色』衰不能维系梅苓之心时。……于是她在暗中又无端地悲楚起来。

凉秋九月的一天晚上,梅苓陪着丽君赴k剧场去看有名的“白杨剧团”上演“茶花女”。据梅苓说“白杨剧团”的明星有几个是他认识的。

他们持有优待券,在离演台面前第五行的正中占了两个座位,k剧场虽然朽旧了一点,但舞台的装饰和照明,因有导演者的指挥,算极适宜,不会象一般不熟练的新剧团那样会促起观众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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