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风华录》第2/131页


  想到此,她便再也坐不住了,披上狐裘就往正房而去。
  正房是三间四架的大屋子,平日总是十分安宁,此时亦是一片静寂。李遐玉进门的时候,孙氏的贴身侍婢威娘便迎了上来,有些无奈地低声道:“娘子将自己关在寝房里,不让奴进去服侍,也不让奴通报元娘和玉郎。”
  李遐玉颔首,轻声道:“无妨,我去劝一劝阿娘。”前两日,母亲孙氏应邀去宴饮,结果因出身蓬门小户而受了奚落,回来便闷闷不乐。今日听闻旁人宴饮却没有人叫上她的消息,更是难受之极。她性情温软又敏感,想来是受不住那些人的轻视,所以才钻了牛角尖罢。
  “阿娘。”李遐玉走进寝房,就见孙氏正斜倚在榻边垂泪。
  孙氏也不知已经哭了多久,双目都有些发肿,见她来了,赶紧拭泪道:“我……我只是想着风雪这般大,也不知阿郎在外头是不是受了苦……”这倒也并非是托词,受了委屈之后,她自然想让自家郎君回来与她主持公道,却不曾想过这内宅中事,男子又如何能插手。
  李遐玉见状,也不好再提方才心悸之事,便顺势接道:“我也想念阿爷了。不如明日便让部曲去军营里探一探阿爷,给他送些皮袄、裘衣与木炭?”到时候,她便将家里十来个部曲都遣过去,让他们一直留在军营里保护阿爷。不然,她实在放不下心。
  “还是元娘想得周到。”孙氏勉强打起了精神,“近日我正好给阿郎新做了件皮袄,再多收拾几件,都让人带过去。也不知阿郎什么时候能休沐几日,也好家来。”边镇折冲府对武官的要求甚为严格,不到休沐之日断不会放人归家。军营离长泽县城有些距离,李遐玉、李遐龄之父李信又是个自律甚严之人,只在休长假时才会回家。
  “算一算日子,阿爷归家,大概须得到冬至了罢。”李遐玉道。冬至休沐七日,阿爷在家中住上五六日也是使得的。
  母女二人便收拾起了东西,将给李信捎带之物都收到照袋与箱笼中去。正忙碌着,突然觉得地上震颤起来,榻上、长案上摆放的物件都震得微微跳动,轰隆隆的声响由远及近,沉闷而又无比可怕。
  李遐玉毕竟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娘子,从未遇见过这等境况,有些不知所措。而孙氏已经呆住了,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地龙翻身!”
  “真是地龙翻身!!还不赶紧出来!!”
  “娘子!元娘!玉郎!”
  外头传来仆婢们闹哄哄的哭喊声,李遐玉猛然回过神,拉着孙氏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微调内容包括女主出场年纪、女主爹任职的折冲府,他们所在的县城等等。因为新资料发现,夏州三县,长泽县在长城外,宁朔县在长城内,朔方县(后改名徳静县)是州府治所。夏州目前资料就两个折冲府,宁朔府不用说,肯定在宁朔县,另外一个顺化府极有可能在长泽县。就酱紫吧,反正能查到多少资料是多少,没有资料就架空啦~

  ☆、第二章 祸从天降

  
  举目望去,暗沉沉的夜空边缘泛着火红色,犹如鲜血逐渐喷涌;耳边充溢着凄惶的叫喊声,嘈杂且尖锐的哭闹声,完全掩盖了其他一切声响;脚下的大地震颤不休,似乎下一刻便要地动崩裂。平常还勉强可算井然有序的小院里,如今到处都是或跪地或匆忙奔跑的仆婢。旁边的邻家亦是一片混乱,尖叫、哭喊延绵不绝,仿佛响彻了整座长泽县城,令本来便不安稳的人心更加惊慌不已。
  李遐玉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原以为在暗夜中独行已经是足够可怕之事了,却料不到遇上天灾竟然这般令人畏惧。她勉强定了定神,想起幼弟,立即焦急地高声唤道:“玉郎!玉郎在何处?!”因担心阿弟年幼,被突如其来的天灾吓住了,并未及时跑出来,她便想暂时放开孙氏,去西厢房里寻人。
  孙氏却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不放,眼中充满了恐惧,也跟着哭喊道:“玉郎我儿!!”
  她们二人的声音湮没在众人的嘶喊哭泣中,自是未能得到任何回应。两人都急了,互相搀扶着便要进西厢房探看,不料却被护主心切的威娘拦了下来:“娘子和元娘万万不能冒险!让奴进去找一找玉郎便是了!”说罢,她便冲了进去。
  李遐玉一怔,心中感念她不愧是祖母调教出的忠婢。西厢房算不得太大,要找一个孩童应该不难。若不是她还有阿娘要顾着,必定须得亲眼得见阿弟安全无虞,才能彻底放心。正在她心焦无比的时候,院门处忽而涌进来十几名部曲。他们本该在外院守着,此时却尽数入了内院。
  “阿姊!”领着部曲进来的,正是李遐龄与谢琰。
  李遐玉见他安然无事,微微松了口气。孙氏也顾不得理会谢琰这个陌生的少年郎,忙将李遐龄搂入怀中,察看他是否受伤。李遐龄性情温和,不忍她忧心,便轻声宽慰着她。谢琰望着母子二人,眸光轻轻动了动。
  “元娘。”部曲的头领李甲大步走过来,沉声道,“这并非地龙翻身,而是马蹄声。”
  “马蹄?”李遐玉心神大震,大惊失色,“是薛延陀人来攻城了?”夏州与薛延陀人中间隔着东突厥降部。这两部在阴山附近抢夺游牧之地,素来便是互相劫掠,两相损耗。谁又能想到,薛延陀人竟然穿过了东突厥降部所在地,来强攻夏州?若不是边关承平十载有余,长泽县城的民众又何至于连马蹄声与地动都一时分辨不出来?
  她顾不得再想其他,急声问道:“攻城者大概有多少人?离得多远?阿爷……阿爷……即刻去城门附近看看情况!若是能出城,一定要去军营中找到阿爷!!”如此声势浩大,犹如地动,那该有多少马匹?!
  “是。某带两人去,剩下的都留下来保护娘子、元娘和小郎君。”李甲道。
  “再多带几人,城外毕竟危险。”李遐玉摇首回道。若是按照她原来的想法,恨不得将所有部曲都派出去。但光凭她的力量,却不足以守护柔弱的阿娘、年幼的阿弟。阿爷既然不在家,她便须得替他做出最适合的选择。
  目送李甲几人动身离开,李遐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她心底已经暗暗升起了惶惑与恐惧——方才几度心悸,眼下薛延陀攻城的境况,已经让她有了不详的预感。但她不愿意去想,哪怕一丝一毫失去阿爷的可能。
  谢琰发觉她攥紧的双拳正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心生怜惜。像她这般年纪的小娘子,正应该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时候。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想的无非是宴饮玩乐或者琴棋书画、德言容功。然而,从今往后,她却需要代替父亲背负起一个家庭,照顾弱母幼弟——最近的折冲府顺化府,正在长泽县城以北。若是折冲府将士尚在,断不会放薛延陀人前来攻打长泽县城。此时此刻,只怕那千余府兵都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李娘子。”他低声唤道。
  李遐玉回过首,带着茫然、惊惶的双眸在望见他的那一刹那,便渐渐镇定下来。
  “事有轻重缓急。”谢琰提醒道。
  李遐玉微微点头,谢过了他,面容一派肃然,吩咐部曲道:“将方才那些四处乱窜,趁人不注意悄悄偷盗财物的仆婢都捆起来!!”幸而这些部曲将宅院中的门户都仔细地看守得很妥当,才不至于令那些起了坏心思的仆婢借机盗得财物奔逃出去。她很清楚,自家阿弟尚且年幼,必定不可能立即想到这些。这应当是谢琰的功劳。
  虎背熊腰的部曲们很快就将因心虚而嚷嚷起来的几个仆婢捆得结结实实,他们方才趁乱拿取的物品钱财也都搜了出来。剩下的人因这一出而受了惊吓,一时竟忘了哭喊,均怔怔地呆在原地,不约而同地望向自家小主人。
  李遐玉环视周遭,冷声喝道:“背主之仆,原本不应再留,合该送到县廨去当作盗匪处置!杖七十,流放三千里!不过,眼下薛延陀人攻城,你们若能戴罪立功,我非但既往不咎,还会按照功劳给你们奖赏!”
  原本因“盗匪”、“流放”等字眼而瑟瑟发抖的几人眼中掠过亮光,忙不迭接道:“方才都是奴一时糊涂!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小娘子饶奴一命!奴一定好好立功!!”“小娘子仁慈!”
  “你们几人,立即都去厨下烧滚油、开水,以备守宅之用。”李遐玉道。她的祖父是折冲府一府长官折冲都尉,阿爷是折冲府领三百军士的校尉,自小便对战事耳濡目染,多少也通晓些守城之事,心中早已经有了替阿爷守住家的念头。“剩下之人,即刻去察看门户,用重物将门抵住。”
  她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众仆婢便似有了主心骨,不再只顾着惊惶失措,而是匆匆地领命而去。然而,她心中却并无半点放松。长泽县地处长城之外,周围并无险要关隘,只有一个折冲府,很难及时请得救兵解围。而且,区区县城,毕竟不比得守备森严的夏州州城,没有瓮城,连城墙也不过比寻常县城厚一些而已。若是薛延陀人不计代价攻城,两三千骑兵便足够横扫这座县城了。而县城一旦攻破,自家的小宅院就如同大海中的孤舟,恐怕顷刻间便会翻覆。
  “李娘子,我去城门附近探看情况。”谢琰道,“你……且找找家中可有隐蔽的地窖。”
  “城门附近太危险。”李遐玉摇首,“谢郎君不可轻易涉险。李甲几人已经去了,若探得消息,定会让人回来通报。”
  “他们或许也有顾不上的时候。”谢琰道,“让我去罢,李娘子尽快做好准备。”
  李遐玉略作思索,这才答应道:“谢郎君万事小心。”
  谢琰匆匆朝她行了一礼,转身便飞奔而去。李遐玉看他灵敏的身手,知道他必定从小习武,心中也便稍稍放心了。
  “元娘,这小郎君定是撇下咱们走了。”从方才起便不见人影的阿长突然出现,抹着泪凑过来,“他一人悄悄躲起来,总比咱们这一群人更容易逃过这一劫。”
  “谢郎君不是那样的人。”李遐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何况,萍水相逢,即使他独自离开,也在情理之中。”她只不过将他带到家中,甚至来不及让他喝一碗热姜汤驱寒,于他并没有什么恩情,也无颜让他报答什么。若是他一人能逃脱,倒也是件好事。
  “元娘,眼下该如何是好?”孙氏抱着李遐龄哭够了,遂六神无主地问道。
  “阿娘,家中可有什么隐秘的地窖?”李遐玉问。
  孙氏慌慌张张,如何能想起来。而且她一向不理会中馈之事,对这些也一知半解:“问问威娘罢!威娘在何处?威娘!”
  威娘已经用照袋简单地收拾了几个包袱,闻声匆匆而出,瞥了瞥阿长与周围的仆婢,低声道:“家中只有一个贮藏冬菜的菜窖,就在厨房旁边。前一阵为了过冬,里头已经塞满了菘菜(白菜)和萝卜,眼下必须尽快清理出来,才能入内躲避。”
  “赶紧些。”李遐玉望着已经被着火的房屋烧得半壁通红的夜空,催道,“恐怕县城和宅院很快就要守不住了。”
  关系到身家性命,仆婢们立刻动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去将菜窖搬空。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威娘将几个小香囊塞进李遐玉怀里,轻声道:“元娘,那菜窖并不大,装不下这么多人。而且,半截露出地面,很容易引起蛮族注意。”
  李遐玉知道,她方才言辞十分小心,便是暗示这些仆婢未必忠诚,应该提防他们背叛。不过,既然她公然说出了菜窖,想必仍有余地。于是,她低声问:“除了菜窖,家中可还有藏身之地?”确实,方才不过以为是地动,就出了几个背主盗财的奴婢。眼下面临着性命危急,谁知道这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嘘,别急。”威娘淡定地将另外几个香囊塞进李遐龄衣物中,“背主仆婢,留不得。”
  她的言行让李遐玉不由得想起远在几百里之外的灵州的祖母。若是祖母在此,定然也只会静静观察这些奴婢的举止,然后给他们每人一个最适合的结局。此时此刻,确实不宜有什么妇人之仁。不然,受难的便是他们了。
  想到此处,她眉头微蹙,银牙轻咬,眼圈红了起来:阿爷若不在了,阿弟尚未长大,她便是一家之主。为了保护阿娘与阿弟,她应该像祖母一样,永远挺直脊背,不被任何事、任何人击垮。小郎君能做到的事,她都必须做到。小郎君能做下的决断,她也必须做下!
  “拿出些剩余的散钱,待会儿看着给。让李丙几个不必巡逻察看了,都回内院来。”她们几人势弱,只有深得祖父、阿爷信重的部曲都在旁边,才能镇得住那些心怀不轨的仆婢。
  “是。”威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躬身退下了。


  ☆、第三章 长泽城破

  
  离开李家之后,谢琰便发现,长泽县城如今的境况可能比他预想的更加凄惨。数千马匹奔驰带来的地动轰鸣越来越轻,说明薛延陀人已经来到城门底下——取而代之的,则是几乎清晰可闻的鸣镝声。县城正北的城门便是薛延陀人的目标,城楼附近已然是一片火海。
  长泽县的百姓们毕竟曾经历过国朝初建时那些惨烈无比的战事,此时也都已经渐渐反应过来。除了惶惶然想要奔逃而走的人之外,许多青壮男子甚至老丈都默默地拿起了已经生锈的横刀、柴刀,聚集起来匆匆朝着北城门而去。常年被塞北风沙吹得黧黑的粗糙面庞上充满了坚毅,亦展露出了属于大唐子民的血性。薛延陀人又如何?当初突厥人如此强横,肆虐整个北方,如今不也成了大唐降部?自今上登基以来,大唐雄师连战连胜,伐突厥,破吐谷浑,征高昌,令儿郎们早便已经豪气干云,对任何胆敢前来劫掠家园的胡人都毫无畏惧。纵然此去大抵不过是赴死,他们也相信这些敌人在不久的将来必会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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