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楼记》第2/78页


  曼珺不以为然地笑道:“人家是住惯了洋楼,所以觉得旧宅子新鲜,我们图什么呢?算了,母亲要是喜欢,我们就住在这里吧!以后我上了贝满女中,交了女朋友,到她们家的洋楼去看看,也是一样的。”
  汪太太笑着捋了捋曼珺的鬓发,一抬眼看见站在一旁的曼云,连忙说道:“来了也不说一声,白在一边站着。快坐下。”说着,摆着手让曼云坐下。
  “我见太太和二姐说得有趣,便忘了出声。”曼云笑着解释。
  “是了,你是很喜欢做学问的。如今我们搬来北京,该给你们找个好学校上,我托人问过,说有个贝满女中是极好的。美国人开的学校,不少名门望族的小姐都在那里读书。”汪太太把“我托人”三个字咬得重了些,微笑着看着曼云。
  曼云感激地看了汪太太一眼,刚要开口,却被曼珺打断了:“学校是很好的,可是我们就有苦头吃了!这学校还要考试的!”说到这里,便是一脸苦相:“国文是没有问题,英文也勉强,可是这算术,我就怕了!”
  曼云连忙安慰:“不妨事的,找个先生抓紧补习,应该没有问题。”
  汪太太说道:“是了,这两个月你就收了心吧,等考上了,想怎样玩都行。”说着又转向曼云,问道:“云儿的国文更没有问题了,老爷都夸赞呢!这英文和算术有没有把握?要不要也请个先生?”
  “不用了,我自己复习就好,考得上自然是幸运,考不上我也不强求。我这样的人,到了那样的开明学校怕是还不适应呢!”曼云连忙摆手。
  汪太太也不勉强,询问身边的使女,就是中午那个青色坎肩的少女:“绿竹,你去请老爷和少爷去。”绿竹应了一声就往外走,刚掀开帘子,便笑说:“不用请了,老爷和少爷过来了。”说着便出了屋,给汪伯荪和世番举着帘子。
  “这就上菜吧!”汪太太刚说完,外面一声声的“上菜”便在院子里传开。一会儿,桌上就摆好了饭菜。
  世番长得和曼云并不是很相像,他的脸要有些棱角,毕竟已经是十五岁的青少年。他穿着一身驼绒长衫,温和安静,一派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刘妈觉得,他跟曼云倒更像是亲兄妹。
  “世番,你的妹妹们要准备考贝满女中了,你也要努力复习,争取考上育英中学。”汪太太说道:“这也是北京城鼎鼎有名的中学,都是美国办的,周末你还可以和妹妹们一起回来,倒省得车夫接两次了。”
  “扑哧——”旁边的曼珺已经笑了出来:“听母亲的这样说,好像我们都已经考上了似的!”
  “笑什么?刚才是谁说,上了学要交女朋友的呢?”
  “我心里是这样希望的嘛!哪能说考上就考上呢?爹爹,这样的学校,恐怕不好考吧!”曼珺转而问伯荪。
  “自然是不好考的,就连他们自己办的预科学校里的学生,也不是都能考上。”汪伯荪的话似乎让曼珺松了一口气,她对汪太太说道:“既然这么难,我就是考不上,也说得过去了?”
  汪太太嗔怪道:“你这孩子,不知道进取,想着法子的偷懒懈怠!我可是要收买先生的,你要是有一点不尽力,看我怎么罚你!世番,你可不要学你的妹妹。”
  曼珺吐吐舌头,低头扒饭。
  伯荪笑道:“曼珺是学不得的,但是还有一个妹妹可以学。”说着,一脸慈爱地看着曼云。正在默默吃饭的曼云一愣,抬起头来。
  “是了,曼云是最踏实肯学的了!”汪太太也跟着微笑。
  “我哪有什么好学的?看过两本旧书而已。大哥二姐学的东西才是最精深的,我不过是自己瞎玩罢了,学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用。”
  汪太太笑着打趣:“你看你看,又谦虚起来了。”一桌子人便都笑了起来。可这笑声在刘妈听来,却是惊心动魄,只觉得含沙射影,每句话都有没有说明的意思。又觉得老爷是个粗心的人,太太确实跟曼云隔了一层心,刚才那架势,分明就是把曼云和家人隔离开了。可是看曼云又实在不肯争先,甘心自己默默无闻的。心里忍不住叹息。
  晚饭后,几个人围坐着喝茶,喝完了茶,世番,曼珺,曼云便起身问了老爷太太晚安,各回各屋。
  “刘妈,你停下。”汪太太叫住刘妈,对绿竹说道:“去后面厨房把东西拿过来。”
  “太太有什么吩咐?”刘妈垂手侍立,赔笑问道。
  “三小姐不常合伙吃饭的,你们院子旁边有个小厨房,你就在那里给三小姐做饭吧!我这里有些极新鲜的瓜菜,还有一些补品,你带回去。还要叫厨娘教教你三小姐的口味。”汪太太说道。刘妈只觉得身边的曼云眼珠转了一下,没有发话。
  “是我差点忘了,没让绿竹先准备好,现在去拿还要好一会儿,小璃陪着三小姐回去吧,刘妈拿着一堆东西跟在后面也不像样子。”
  伯荪颇为赞许地对汪太太点点头,便先离开了。
  “太太为我费心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曼云含笑点了点头,领着小璃就往自己院子里走。
  刘妈有些忐忑地站在原地,多少她是猜到汪太太的意思了。
  “刘妈,三小姐的日常起居,你可清楚了?”汪太太笑问道。
  “回太太,多少知道些了。”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个孩子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我待她比亲生孩子一点不差的。”汪太太端起了一只瓷碗,碗里是厨房准备的冰糖银耳,她睡前总要喝一碗的。
  “我都看见了,啧啧!”刘妈赞叹道:“哪里去寻这样开明贤德的太太!”
  汪太太笑着点头:“你能看出我的真心,很好。三小姐性格不像二小姐开朗,有什么总爱憋在心里,我深怕一个猜不透,委屈了她,就对不起她那薄命的娘亲了!你伺候在身边,要时常和我通气,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让三小姐多心了,你要及时告诉我才好!”
  刘妈一脸的崇敬:“太太真是菩萨心肠,难怪这样有福,儿女双全,夫妻相敬,都是现世积来的。我一定不负太太的嘱托,万不能让两位离了心!”
  汪太太满意地点点头,这时绿竹已经叫人把瓜菜抬到了门口。汪太太拔下腕上的一只水蓝翡翠镯子,塞给刘妈:“这镯子你偷偷藏着,别人其他人看了眼红。你尽心服侍三小姐,自然还有你的好处。”
  刘妈喜得眉开眼笑,推辞了一下便欢喜地接下,告了退,领着听差来到东院。
  东院里,曼云已经换上了睡袍。小璃听见动静,说道:“她回来了。”
  曼云拿起梳子,说:“看她的表现罢……”正说着,刘妈从外面走过来,边走边举着镯子来到曼云跟前:“太太吩咐了我一些事情,就赏给我这样一只镯子。”
  曼云微笑道:“事情做得好,上房赏东西是寻常的。只是不知道太太吩咐你些什么?”
  “不过是吩咐我好好照顾姑娘,姑娘有什么想法,不方便说的,大可以由我来跟太太说。”
  曼云微微笑了一笑,说道:“太太待我真是细心。”
  刘妈微微有些失望,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姑娘要和我隔一层心,我是没有办法。可是我既然分给了姑娘,只有尽心尽力伺候好姑娘,别人的事不与我相干。今天太太的话分明是想收买我,将来好拿捏姑娘。我早就看出姑娘是个通透的人,自然也明白太太终究只是那二位的妈,真有好事,第一个轮上的总不会是姑娘。姑娘从现在开始,就该多为自己筹谋了。”
  曼云左手捋着长发,表情凝重了些,说道:“刘妈你坐下说。”
  刘妈哪里敢坐?只是用手支着桌子,继续说:“照理,你一个小姐,是不该想什么终身大事,可是你不想,又有谁能够替你想呢?一个女人幸福不幸福,不全看在婚姻上了吗?”刘妈看曼云低头不说话,不像是忸怩作态,便接着说道:“姑娘应该多出去交际,多认识些公子小姐,将来肯定有人上门提亲。若是一味待在家里,这大事就成了老爷太太全权负责,将来有了不顺心的,跟谁诉苦去?家里人,又有谁能当靠山?”
  曼云低头听了许久,抬起头来时,眼中已经是雾蒙蒙一片,看得刘妈心里一绞。
  “刘妈妈,我……”曼云哽了一下,说:“你说一番话,我听得出,是真心要站在我这边。说句不知羞耻的话,你刚才说的,我也想过,可我和小璃都是年轻姑娘,懂得什么?刘妈妈肯帮我,将来有我海阔天空的时候,定然忘不了你恩情!”一席话说得小璃刘妈只抹眼泪,想到曼云的不易,每个人都忠心耿耿,说话做事都先为曼云着想。这对于曼云来说,自然是如虎添翼。

  忆母

  北京这样的地方,是从来少不了高官的。但是,自从清朝覆灭以来,军阀割据,时局动荡。今天姓袁,明天就姓段,逊帝被赶出了北京,回来十二天,又被赶了出去。这样的时代,做官是极难的,今天你依附的人发达了,便鸡犬升天;他要是败了,就招来灭顶之灾。因此,在这样的时代做官,一定要学会审时度势。这一点,汪伯荪是个中高手。
  新上任的邮政总局局长乔迁之宴,必是名门高官的聚集地。虽然没有几个最顶级的政要,也是权贵云集,正是结交盟友的好时机。
  不过,像他们这样的圈子里,突然多了这样一个人物,阔太太们最关心的还是人家家里的公子小姐,是不是配得上自己家的少爷或者千金,结成姻亲,是不是对自家老爷的官运有帮助。他们这个阶层的婚姻,其实就是两个家族的结合,真正像报纸上宣传的自由恋爱,多少都有些无稽之谈的意思。
  汪家的两个女儿,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按汪伯荪的看法,就是嫁给总统总理的儿子做正室夫人,也是没有一点问题的。可是,现在的总统,未必是很好的亲家选择,因为明天他有可能一文不值。他要静静地观看时局,谁才是能长久得势的人,谁就是最好的亲家。再说,他的两个女儿都还年轻,他要藏起来,增加神秘感,将来进入社交界,才能一鸣惊人。因此,他没有急于在人前炫耀他养的好女儿。
  曼云多多少少猜得出父亲的心思,她的心里是抵触的,可是却没有能力真的违抗。现在能够不出去应酬,她倒乐得自在。可是这对曼珺来说,简直就是宣判了死刑一般。她是这样爱热闹,爱时髦,却在如此好的时机下被关在家里不得出去。她只好千般讨好汪太太,连露一下小脸的机会都没有求得,便发起大小姐脾气,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东西。汪太太知道她不会真闹出什么事来,只派了一个老妈子看着,并没有理她。
  当天伯荪宴请的宾客里,有夫妻双请的,也有单请的。单请的,大多是高攀不上的高官,就给人家的公子,或者以汪太太的名义给人家的姨太太下请帖。发出去的帖子,十个倒有九个来了,伯荪觉得自己还是很有面子,因此也很满意。此时汪宅的装饰也是极为郑重气派。从垂花门往里,就摆了一座一人高的极精致的盆景,两边的抄手游廊边上各摆了有七八盆比利时杜鹃,朱红的柱子旁点缀一点点粉嫩。绕过盆景,大厅里摆了两只长桌的点心,一边是中式糕点,一边是西式的蛋糕,看着是赏心悦目。到了后院,又植着几株西府海棠,开得粉粉嫩嫩的,极为娇艳。伯荪夫妇穿得都是西装,汪太太一脸从容,没有丝毫拘谨的样子。世番负责做招待员,年轻的身材穿上西装显得极为时髦精神,锃亮的皮鞋也显示了他良好的教养。
  三点左右,就开始有宾客到访。罗发领着账房在门口摆了一张桌子,来宾送的礼一一登记,汪氏夫妇在旁谢礼。这些在北京算得上富贵摩登的人们,个个都穿得很体面,男宾多穿西装,女宾就缤纷多彩了,洋装长衫,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
  等到宾客来得差不多了,便都聚集在院里,厅里,三五个聚在一起,或者聊天,或者喝汽水,或者品花卉。伯荪自然是周旋期间,一个个都打过招呼,寒暄几句。
  到了五点来钟的时候,伯荪夫妇便把宾客引进了家里的戏楼,正是北京城最近正当红的老生杨宝林的堂会。这些人虽然新派,但是对于京剧,大多数却都是喜欢的,尤其伯荪点的都是些热闹的戏。那实在不喜欢京剧的太太小姐,就由汪太太领着,在花厅支了两张桌子,打起了扑克……
  戏楼里的声音,传到曼云的院子,她不由得低落起来。母亲离世还不到三年,估计父亲已经把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样一个娴静美丽的女子,为什么父亲不肯拿出全心去对待?这些年在汪家,她和母亲总像个外人,看着那边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看得曼云心都纠在一起,止不住地怨恨。在她的心目中,闫氏是万万及不上她母亲的。母亲会做诗,会画画,甚至还懂日语,通英文,容貌又比闫氏美丽许多,家里的下人虽然都是闫家的家仆,表面不敢这么说,可是背地里没有不赞叹茂蓁的美貌的。
  茂蓁所受的教育,在她那个年代,不是极开明的富贵家庭是不能受到的。曼云坚信她是豪门贵族的女儿,只是家道中落,或者糟了祸。但是在茂蓁那里得不到证实,人们只知道她十来岁时被拐子拐走,又被汪家人收留,后来成了伯荪的太太。茂蓁对自己的家庭,从不提及,只说忘了,可是,她以前受到的教育,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悉数教给了曼云。
  曼云从她的言行里受到教育,还从她的遭遇中受到教育。如果说,两个女人维持同一段婚姻是一场战争的话,那么茂蓁是输家。她输在没有一个财势雄厚的娘家,闫氏赢,就赢在她姓闫。将来,如果自己随了父亲的心愿嫁入富贵之家,那里的男人有几个老实的呢?如果人家看在汪伯荪的面子上,不敢轻易动她还好,如果真的欺压自己,父亲敢为她出气吗?闫氏肯为她出头吗?
  曼云不禁想起《红楼梦》里的迎春,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自己的命运会不会像她一样?或者像母亲一样?
  刘妈提着一只水壶过来,看曼云双眉微蹙,便小心凑到前面说道:“姑娘,刚煮开的水,沏杯茶吧?”
  曼云回过头,看着水壶,轻声说:“倒茶壶里就行。”刘妈应声往曼云闺房里走,被曼云叫住:“刘妈,在我的樟木箱子里有一块手绢,绣桃花的,你给我拿过来。再拿一个绷子,还有我的针线包。”
  刘妈答应着就进了屋。今天府里的丫头们都调去做招待员了,只留下几个老妈子。刘妈没有小璃提点,也不知道曼云到底是触动了什么心事,因此不敢多问。进屋寻出了各色的东西,出来递给曼云。
  “这手绢上的桃花,绣得真好!”刘妈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曼云笑得温暖和煦:“一开始是我绣的,剩下的一半是我娘绣的。”
  刘妈更是惊讶:“真了不得,跟一个人绣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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